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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风雨如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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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午后还是晴好的天,傍晚却响起隆隆天雷。苍穹昏暗,层云盘积,晚风肃杀。原本明媚的春日,转瞬乌沉沉宛如洪荒巨兽,睁开森然的眼,冷冷注视着浮世上,一切的生离死别,挣扎沉陷——尽皆蝼蚁。
“轰隆……”
又是一声炸雷,如在耳边。仿佛竭力要惊醒沉醉于东风中的幻梦。大雨顺势而下,瓢泼倾城,如千军万马呼啸奔腾,势如破竹,砸得大地上一片烟尘纷扰。瓦当上,一道道水柱飞流直下,远远抛坠而出,在风灯忽明忽暗的映照中,折射着珠玉般的冷光。惹得檐角飞铃,叮当乱响,揉入浩浩风声雨声,化作天地一片肃杀。
廊下潮湿的风,卷起隐于黑暗中的一角绛袍。凌乱的雨珠跳入曲折回阑,散落在那个中年男子身上,激起睥睨天下的雍容。
——当朝权相谢棠洲。
“大人,长孙大人回信在此,请过目。”帘外,一道朦胧的人影,投射在薄韧的竹帘上,抑扬顿挫的声音,在绵密的雨声里依然清晰可闻,显然身负内力。
“飞卿啊,进来吧。”廊上的中年男子语声却出奇地温和从容,寥寥几字拂去了骤雨惊雷的繁杂,教人陡然心静。
那一袭绛袍,拂帘而入,信手点燃室内的灯焰。一捧微醺的黄光,懒洋洋洒落在书房里。
没有贵气逼人的陈设,却简约朴素地不像世宦重臣居所——竹屏藤椅,黄杨水松,琴龛茶奁,一色清漆,没有一丝雕金嵌玉的浮奢之气。仿佛山野逸士,吟松叹月之所。
帘外,墨袍男子恭恭敬敬垂首敬上信封,不敢有一丝懈怠。
位极人臣的大胤丞相,却甚是随和地接过信封,安然道:“坐吧,不必拘礼。”
墨袍男子退步落座,只听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悠悠响起:“呵呵,长孙弘也有沉不住气的一天。”语意深幽,漫入飘洒天地的昏暗里。
微黄的信纸上,是苍劲饱满的字迹,如折钗,如漏痕,笔笔圆融内敛,却又暗透锋芒。
“我若不还礼,岂非辜负他一番心意。”一语掷地,原本眉宇间的风霜萧然隐退,一丝傲然的笑,折服了接天连地的磅礴大雨。
室内的烛焰忽明忽暗,照着他的侧脸沉默在幽深的阴影里,分辨不出一丝表情。
半晌,他淡淡吩咐:“派人把雨瑶丫头叫来吧……”
一丝喟叹,几不可查地弥散在沉寂里。
多少心力权谋,折损在无尽的流年里,谁还记得少年的笑,灿然如日光,逍遥如长风,傲然如霜雪……
大雨铺天曳地,却掩不住暗夜里飘摇的宫灯。疏疏落落,明明灭灭,缀起琼楼玉宇,宛如琉璃世界。一袭淡绿罗衫,轻盈地拂过一盏盏静止的灯火。远远行来,宛如穿行在琉璃珠玉间的一柄清荷。风姿曼妙,如在画中。
那墨色的长衣,在转瞬间隐入滂沱大雨。
“雨瑶拜见父亲大人。”盈盈折下,一声候问,如珠玉相击。而等来的却是良久不语,不安,在芜杂的雨声里悄然升起。
久久,竹帘内传来一声微微的喟叹:“雨瑶,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还记得你六岁时候的模样,那时,南疆也下着一样滂沱的雨……”
帘外的少女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纹丝不动,静静倾听着一场遥远的独白。
“你的眼睛,最像你母亲,呵呵,性子到大是不同……”话音渐远渐疏,隐约着沉淀多年的叹息,周折入幽曲辽远的时光里。
母亲——落满尘埃的记忆里,似乎真的,从来未出现过母亲的模样……
恍惚听说,父亲年轻时曾是帝都年轻一代的风云人物,宰相之子,前榜探花,也曾鲜衣怒马,笑轻王侯。
恍惚听说,母亲是名满帝都的公侯小姐,温良恭俭,满腹诗书,芳名远播。
才子佳人,花好月圆,又是戏文里一段最美好的结局。
可结局之后,一无所有……
外人都说,母亲是难产死的,死时,只留下一双儿女。
母亲死后,父亲十年未娶,直到四年前,为联络江左名门,最终娶了苏家的小姐做续弦。
——如今,这些都是隐约耳语,追随着那个绮丽而绚烂的故事,久久不愿落幕。
只是,每每问及母亲,家里老人们都讳莫如深,只赞先夫人如何和善,如何美丽,却又终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只知道:她是在南疆被找到的,然后登上了北上的马车,一路渡过澜沧江,渡过长江,来到这个牡丹香沉的帝都……而她的记忆,也从这穿越大半个大胤的路途里揭开人生的第一章……
她唯一能查到的,也只是——十四年前,先皇暴毙,长孙太后携幼帝垂帘听政,大理镇南王谋反被诛,时任宰相的爷爷病逝,而作为六部最年轻的尚书——兵部谢棠洲,则革职查办。
也正是那一年,她的母亲,永远离开,成了族谱上一个苍白寡淡的名字——谢长孙氏。
她是聪明的,明白这些都是父亲允许她知道的,于是查下去的念想,也就随风断了。每每念及,总忍不住感叹这场浮世喧腾,珠辉玉耀下,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沧桑……
每年四祭,总忍不住去遥想,当年的母亲,又有过多少风华绝代的过往,是否也曾经穿行在这曲折回环的亭台水榭,仰望着天际垂落的浮光……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轰断所有遥不可及的追忆——原来谁也回不到从前。
“雨瑶。为父决定,让你入宫。”
“轰隆!”电闪雷鸣,一道惨白的闪电击下,照亮她惨白的脸,重重黑暗迅速围拢,冰冷地让人窒息。
“是”回应他的,是木然的声音,仿佛抽去了一切生机。
——嫁给一个十六岁的傻子,十六岁的傻皇帝!
黑暗里,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莫测的意味,无人得见:“雨瑶,莫怨我,自古王侯将相——情深不寿。”
“或许,面对一个傻子,反而是你的幸事——不会把自己葬送进去……”
原来一切的隐忧,都成了可笑的畏缩;
原来身为王侯将相之女,永远无法挣脱这样冰冷的宿命;
原来,呵呵,父亲,在你心里,母亲只是一个因为感情,而平白把自己折进去的愚蠢女子么?
她极力稳定着剧烈起伏的思绪,从小深入骨髓的教导,使她此刻根本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浓黑的夜,昏黄的灯,细密的竹帘,一切都成了感情最好的掩饰,她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又是深不可测的沉默,沉默地让人心惊。陡然间,帘内一片灯火通明。霎那耀如闪电,击溃了一切伪饰。
“雨瑶,进来吧。”不知为何,温醇的语音里,浮动着淡淡的欣然。
她知道,那竹帘隔开的光明与黑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然而,她从此岸的黑暗走入彼岸辉煌的灯火时,却宛如从人世坠入坟墓——那是此生再也无法摆脱的——永恒的枯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