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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梦里花落多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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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数日,好容易得了大夫之允,可以见风。可洛阳春日,转瞬即逝,先前刚刚吐蕊的花枝,如今都零落凋残,芳踪难觅。
园中是大片大片异彩纷呈的旧枝新叶。一边是衰颓老去的玉兰、探春,一边是开的恣意繁茂的碧桃花。
原来枯荣之间,也不过一转身的距离。
从来人人只赏眼前胜景,谁能持酒细听一场花开花落的轮回?
转过小径,高墙在目。花下却传来两个洒扫侍女的闲谈。
“听说了么?那边的二老爷,又纳了一个新姨娘呢。这都是第五个了。”
“可不是?听说是什么官的女儿,姓周,美得天仙也似,二夫人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哪里是什么官?一个贪污了国库银子的人罢了,送了女儿来,立刻就查清了放人罢了。”
雨瑶闻之一叹,转身便走。那些细碎的嘀咕声,便渐渐消散在浮动的馨香里。眼前又是繁花如锦,蒙络摇坠,参差披拂。她有些微微的怅惘:落花离枝,零落成尘,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一墙之隔,却有隐约的压抑地啜泣传来,呜呜咽咽,悲伤难抑。
雨瑶一怔,墙的那一边,正是谢家族长谢棠洲之弟,当朝礼部侍郎谢梨洲的府邸。也正是她的叔叔。
墙的另一侧,一架蔷薇,居然已经微微开出几朵花来,点缀在葱茏翠碧的枝叶间,纤柔得仿佛婴孩的手指。
高架下,一位紫衣的丽人,掩面流泪,哀伤之色,不忍猝睹。
“唉……”风中,一声清凌凌的叹息传来,携着她久违的淡淡关怀。花下,紫衣女子侧身回眸,只看见原来空无一人的石径上,不知何时走来一位少女。
十四五岁,一身浅碧罗裙,稚嫩的脸庞透着几分即使病弱也难以掩盖的落落风华。
雨瑶打量着她盘起的发髻和腰间的鸾配。轻轻颔首:“周姨娘。”
那个美艳动人的女子,眼中划过一丝沉痛无力的哀伤,一丝不乱的回礼。
分明也只有十六岁,分明也是与她相仿的年纪,本该灵动活泼的眸子里,却盛满不符合她年纪的哀伤。
像是一个过早老去的孩子。
“原来,这个世道,女子的命运便如无根之萍,父辈为求平安富贵,竟连女儿的一生都可以葬送。”一声叹惋,幽幽入耳。
“不。”眼前的紫衣丽人却蹙眉抬首,泪光盈盈折射出罕见的坚决:“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我父亲无关。他一辈子清高孤傲惯了,绝不是苟且之人。我爹没有贪污银两,是被人诬陷的,我……只是想帮到他……”
雨瑶默然,仿佛被这样的话语震慑,久久轻叹,如拂过云端的长风:“令尊竟是这样可敬可佩之人。你嫁进谢家,为父脱罪,教外人如何看待令尊?苦苦坚守的半世清名,一朝葬送在自己女儿手里,个中酸苦,怕比诬陷他还要不堪。”
那样的话,不惊轻尘,却宛如尖刺狠狠钉在她伤痕累累的心口。她掩面而泣,再也顾不得矜持仪容。一颗颗泪珠滚落花间,裂成片片心灰。
雨瑶见状,自知失言,默默解下袖中的罗帕,轻轻递过:“姐姐,你一片纯孝,想来令尊心底自知。无论如何,世事都是如此,你好歹保全老父一命,人活着,才有希望。”
午日的阳光下,那个紫衣的丽人静静望着她,那是一双明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双从未经历过幻灭的眼睛。那样纯净而洞彻,清晰地映照着浮世一切的纷纭纠葛。
可惜,她能看得到前方,却终究望不穿彼岸……
“紫黛谢过姑娘。”紫衣女子轻轻点头,一句谢语,散在风里。
雨瑶微微颔首作别:“不必,我叫谢雨瑶。”一片淡绿罗裙,穿花拂叶而去。
清风吹过,架上那几朵早开的蔷薇,也似受不得摧折,怆然坠落。
此时尚不是蔷薇盛开的季节,只怪这花开的太早,躲不过风雨,也就这般凋零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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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登上光风霁月楼,天朗日清,风和云秀。春日里难得的好日子,却掩不住洛阳朱雀大道上,铺天盖地的白。
无数供烛纸马,恍白一片,寂静地表述着另一种喧嚣。素衣白冠,粗布缟服。一队队送殡之人,整齐肃穆地夹道而立。
雨瑶相隔甚远,看不真切。那大片大片的素白之中却隐隐弥散着奇异的沉默,反而不见一丝哀伤。
呵,那些随礼举哀的人,来来去去,哪里捧着一颗真心?世人眼中所见,不过棺木下,还留着几分可供啖享的权益罢了。
雨瑶微微喟叹,那明媚的春日,那云上的流光,却仿佛一张倾覆天下的巨网,迫得人无法喘息。
想来,未济观的三生果要开花了吧?
一念及此,嘴角不由挽起一丝浅笑,漾开明润的欣然。
是了,万幸此生还有父兄相护,还有那匣木刻,还有那双宁静从容地眼眸,在风霜落尽的午后,划出风斜柳细的微笑。
此生此世,何怨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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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大道上,送殡队伍之首,那个一身缟素的清贵公子,仿佛察觉到什么,蓦然回首。飘忽迷离的眼眸里,仿佛亿万颗星辰浮跃于沧海。
他控马徐行,远远望去,那朱阁高楼,已是人去楼空。
而阳光正好,清晰地映照着他身侧的描金门楣,照着那匾额上遒劲挺拔的大字——听雪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