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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果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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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云被安置在福宁殿皇帝寝室的朝南偏殿内,刚刚被扶着卧在床上敷药,就听到廊外花影间传来清脆哒哒脚步声,岳雷飞奔哭腔嚷道,“哥哥!”
岳云不顾自己满头冷汗,吃力对我道,“官家……拦着雷儿莫让他见了……”
我忙匆匆绕到外面,叫小蔡抱开岳雷,耐心对他道,“云儿已无事,需要安静休养---雷儿乖,让你大哥歇一歇,明日再来看他可好?”
岳雷到底懂事,抽噎着点头,由照顾他的宫人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我再折返回厢房内看岳云,御医正在熟练地清创,云儿赤着上身,背上不知捱了多少下军棍,皮破血流。
我近在咫尺目睹那血肉模糊的后背,心痛得几乎尝到自己肺腑内的血腥味,颤颤伸出手想抚摸而不能。
岳云一直仰头看我,待上药的御医告退后,伸手拉住我的袖子,努力道,“官家,爹爹不会真要打死我,背上也就是看着狼狈了些。”
“不怎么疼……真的。官家,我在营里历练了几年,岳家军将士个个都是铜筋铁骨,一点小伤罢了。”
不闻我回答。他又继续为岳飞辩护道,“官家,我爹爹并不知李家小子如何口吐妄言污蔑官家----只以为我在酒楼殴斗----”
我轻轻掩上他的唇,“好了云儿……你且静养就是,明早雷儿要来看你呢,若让他看出你身上伤重,因此万分惧怕爹爹,可就不好了。”
岳云抿了抿唇,呼吸轻浅扫在我手指尖,不依不饶喃喃道,“官家,爹爹是耿直忠良。”
我见他固执,便俯下身在他耳边道,“朕不会怪鹏举。朕知道他素来是精忠报君之臣……其实和云儿性子有几分相似呢。朕既爱云儿,怎会厌你爹爹?云儿要相信,朕是个明君啊。”
岳云闻言,眼中眸光喜悦闪烁,这才安下心来休养。我伴着他直到见他依稀昏睡过去,才伸手触一触他额头,比对自己的温度----又怕他着凉,便命人早早将鹁鸽胡桃御炭用熏炉烧旺,小心莫弄出动静挪来此间。
待到殿外,我冷眼看向星光稀薄的苍穹,披风下掩饰自己捏成拳----我又在云儿面前说谎了,对岳飞的容忍直逼可承受的极限。但是----
暗地咬着牙,我告诉自己控制仇恨心绪,就像把心里那一柄锋刃雪亮锐利的刀,生生在粗粝沙石上砍来磨去,让锋芒变驽钝卷口,光芒黯淡缓释。半响后,终于收敛----即使岳飞此刻忽然出现在面前,我还能欣慰他竟来看顾儿子呢!
次日朝会,我高坐殿上,伸手拨开挡在视线前的垂旒,愣将丹墀前一干人等的诡异气氛看了个明明白白。
枢密院高官一夜之间被阖家下狱,按常理说,破船也有三斤铁,秦桧当年南归也有人说他不是汉奸,何况李回为官多年,怎么着也得有几声鸣冤才算正常。
但我眼前,从丞相李纲到末尾的即侍从官,绯紫朱红袍服个个都噤若寒蝉,并不敢就此事出一声----估计是怕我狂暴发作?皇帝的逆鳞,不可触。
这一世赵构到底还是广泛背上了“身有严重隐疾,床第有心无力”的名声。被这样认知,我却正好可以肆无忌惮按自己心愿行事----当即以不放心云儿之名,将办公看奏折的地点挪到了他的卧室外间。
云儿虽然卧在床上,却能透过山水松鹤钿螺屏风,朦朦胧胧始终看到我的身形举动,他心满意足,便是做梦也酣甜。
小蔡蹑手蹑脚走来,向我耳语几句,并呈上一个碧玉盒。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打开这由丹药爱好者献上的据说神奇红色小药丸,掂起一粒指尖用力捏得粉碎,怕吵醒了云儿压低声音庄重道,“何人妄图诱朕依赖丹药?朕不会为物所困,宁可自己慢慢调养!叫人滚吧!”
小蔡领命而去。我又批了几本关于马政事宜的折子,聆听得内间一片安静,想起岳云敷药在背,被褥便盖到腰际,只能赤着上身俯卧休憩。这深秋十月天,宫殿上的琉璃瓦都结了一层银色霜冻,担心他睡着丝褥还是太凉,便起身添了一把鹅梨香,在暖融融香氛中,悄悄掀开帐幕打量他睡颜。
软枕之上,云儿呼吸轻浅,脸枕在光裸的臂膀上,蜜色后颈细腻修长,乌发蓬松,腰肢随着吐气缓缓沉浮----光影也遮不住几块薄薄的腹肌韧美。这么完美的肢体,却注定要一次又一次添上伤痕?
我咬唇遏抑心酸,轻轻伸手进被子中,一摸他小腿足踝----岳云立即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我以为他睡得机警,便又添了一层心痛。
可岳云懵懂望着我一瞬,待看清了人,双颊竟然立时绯红,半张着唇,光泽好似珊瑚。
我语气疼溺,耐心问道,“云儿,可觉着凉吗?朕给你加个铜捂子好不好?”
他摇摇头,竟蜷起双腿弓着身子仓惶躲开我,结结巴巴道,“已经温暖如春了,不必。”
见岳云慌张模样,我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
----云儿青春勃发正当好,大约是,是……长大了。
见岳云越来越羞窘,脸颊都要烧起来,我故作平常,摸摸他额头试探,“云儿,朕喂你多喝些羊奶可好?”
说着自顾自拿起了瓷杯,却“诶呀”一声,不小心将杯中加了蜂蜜的羊奶,泼在床褥上,留下□□一摊。
我立即伸臂将岳云扶起,一边擦拭一边道,“云儿,让小蔡换套被褥吧。你也该更衣,被朕弄湿了呢。”
他低着头,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湖色碧荷绣鸳鸯很快被替换成百蝶穿花富贵锦,岳云也在内监伺候下换了条亵裤,重新安置躺好。我再于床边一坐,见他羞意散去几分,仍是伏在枕头上,半偏着脸,忽闪忽闪瞧着我。
----这事,应该由他爹岳飞来教导吧?我腹诽又无奈想,岳飞解决之道,就是教儿子娶妻……前世此时云儿正要新婚呢。
无奈巧合,扛下角色。我摸摸他鬓发,浓浓饱含欣慰道,“九哥真是看着云儿长大了,从一个娃儿到了如今通晓人事的年纪。九哥今后,还要一路伴着云儿,看云儿越加成熟,独挡一面。”
炭火在床边熏炉内烧得正旺,温馨的金红色铺了满帐,岳云黑眸中流露出赤忱欢喜,他问我道,“九哥说的,可是一辈子?”
我微微笑着颌首。
“是‘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吗?’”
我缓缓摇头,叹道,“等不了,九哥比你大了十二岁整整一轮呢。”
岳云固执道,“我九十七岁时,九哥也一百零九岁成神仙了。九哥可要带着我飞升,别撇下我一人。”
我无奈点点他鼻尖,“到时候朕体衰力竭,鸡皮鹤发,走路估计都佝偻难看。”
他呵呵一笑,竟变得口齿伶俐起来,“我比九哥小一轮,我还有力气拽着九哥走。九哥,说好了。”他直直冲我,勾起小拇指。
见岳云一副渴盼熠熠的模样,我狠不下心拒绝,只得也浅浅勾了勾,并又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似地,将一切定义在疼他爱他相伴一世,但绝不做情侣的范畴内,
又为了巩固这一认知,在岳云伤势好转,他能披衣坐起的时候,我便安排岳雷和他哥哥住在一处。云儿闲时或坐在床上给弟弟念书,或与他戏耍----孔明锁,华容道这些玩具云儿摆弄得信手拈来,又耐心教弟弟,兄弟两乌溜溜发髻埋在一处,很是温馨。
秋日午后,远处的凤凰山上,枫叶金红一片,我驻足在殿外看了一阵,心想不知何时能与云儿趁秋高气爽去狩猎,再低头看手里拎着的一篮葡萄,微微一笑:新贡上一嘟噜满满紫色覆着霜,很投云儿胃口。
伺候的宫人们都守在门外,我大方入内后,只见室内一派安寂,垂幕重重,本以为兄弟两都睡了,蹑手蹑脚走过去将果篮放在案上,却又依稀听得厢房内有说话动静。
我不自主地屏息聆听。
----“雷儿,这几个月中官家素日教导你,可有把你抱坐在膝头,手把手教你习字?”
岳雷估计是伏在哥哥怀中,想了想,摇头,稚气道,“官家抱过我两回,习字都是太傅教。”
云儿嗯了声后,声音又低低响起。“雷儿,官家可有夜里把你搂在臂膀中,安慰你莫要思念亲人?”
……
或许是因为岳雷给出了满意的答案,岳云下午精神极好,我再来探望他时,他披着麾衣趿着鞋,抱了弟弟伏在临水的围栏边上,兴致勃勃瞧着残荷下,游鱼戏水。
待转头望向我,眉目间自信喜悦,简直灿烂。
我笑了笑。云儿啊云儿,他并不知道,我做贼似的小心谨慎退出房门后,绕到隔壁间。云儿的那张床是靠墙放着----我迅速找到位置,自己动手挪开绿竹花架,又取了个茶杯在手,像只可笑的大壁虎般,趴在同一面墙上,倒扣着杯子聆听说话动静----
云儿与弟弟在帐内咕哝私话,还说道张子正,“是个脸白看着像玉面狐狸的家伙”,叫雷儿少搭理此人。又说起韩彦直,言道他是自己义兄,也同样是雷儿的兄长,让雷儿留意我素日如何待韩彦直----各种小小心思听得我乐不可支。
次日,云儿洗漱时,伸手使劲儿挠自己后背,当即被我一把抓住手腕。
他说后背伤处在长肉,痒得厉害。我便依从前的法子,给他用薄荷紫草膏细细涂抹。
一室阳光明亮,暗香萦绕鼻端。我垂眸用指尖勾起一块凝脂般的药膏,顺着云儿肩胛往下,一点点涂在结痂之处。他浅褐色的皮肤浸润了脂膏,顿时细腻发亮如最上好的丝绸,瞧得我,忍无可忍重重吞咽下一口,再摸摸自己鼻尖,已然冒出汗来。
云儿手指动了动,一声不吭静静趴着。乌发还未挽成髻,腰肢胸腹韧感十足,正随着吐气轻轻上下沉浮----
我口干舌燥想抽自己。
当听小蔡在外报,韩彦直前来探望云儿时,我真有如释重负之感,立即匆匆收拾,语调甚至有一丝颤音大声道,“宣!快进来。”
岳云这才翻过身爬起,手里却不紧不慢系上衣襟。
韩彦直一袭紫色衫袍出现在视野中,人一贯如玉树临风。
岳云年纪小,又有伤在身,整理好衣衫便坐在床头对韩彦直一抱拳揖礼,“韩大哥。”
韩彦直细细瞧岳云面色,点头笑道,“果然宫中宜调养,云兄弟竟是满面红光了。”
我忙道,“云儿不比子温你有家有室,有温柔贤妻知冷知热的照顾,云儿还未成婚,朕便多疼他一些嘛。”
又寒暄了几句,我便起身说自己还有宫中事务待处置,见我要离开,岳云拽着我的袖子,脆生生道,“官家官家,昨日吃的葡萄和藕羹极好,不如赠些给韩大哥捎回家去让韩伯父和嫂嫂都尝尝?”
我见他言辞间已把自己当主人一般,喜上眉梢连声道好,又锦上添花对他道,“你爹爹那,朕已经差人送过一轮,这两日园囿那边自栽的柿子也熟了,个个拳头大小黄澄澄结着糖霜,朕也赐各家二十个尝尝鲜可好?”
韩彦直当即起身谢恩。我又笑道,“可惜这些都太甜了,不太投子温的喜好。”
韩彦直还没说话呢,岳云坐在床上竟道,“官家果然是细心之人,我竟都不知韩大哥不喜甜食----”说罢目光闪烁看着我,掂腮道,“可惜时令过了,若再有甜中带酸的杨梅,官家定要记得先赐一份给韩大哥。余下的,再分给京中各要臣做恩赐。”
见岳云主张皇帝的贡品分配毫无避讳,韩彦直眸中已有惊异一闪而过,但很快又及时笑道,“介时,臣有口福了。”
前一世韩彦直就是第一个敏锐发现我和岳云私情的人,他实在太过聪明。出了殿门后,我依旧绕到隔壁,屏退左右,拿出大口茶碗又毫无形象地倒扣在壁上偷听----
我听见岳云的声调一改轻松,凝重问韩彦直道,“韩大哥,此时官家不在,我有话想问你。”
生怕他又像问雷儿一样,追问韩彦直可曾坐在我的膝头----我在心中呻吟了一声,“云儿,别啊。”
“云兄弟但说无妨。”韩彦直温和道。
“韩大哥,此次风波是我错了,生生害得官家被一帮小人嚼口舌……韩大哥,外面是否都沸沸扬扬在说官家不堪之言?”
韩彦直安慰他道,“官家乃有为圣主,此等言论如蜻蜓撼大树,过一阵子也就自然淡了。”
沉默一刻后,我又听到岳云急促问道,“那,韩大哥,官家的病究竟重到什么地步?我,我实在无人可问。官家总哄我轻描淡写,而爹爹叱我莫要妄议妄打听,可我在军中留意过,连爹爹都在给官家寻觅药材,还长吁短叹直摇头,是很难治好吗?”
韩彦直是知道赵构的秘密最早流出,是谁自以为是干的好事。
他斟酌片刻。
岳云已按捺不住,“韩大哥,你知道什么千万莫要瞒着我。为何连我爹爹都要如此?”
韩彦直叹一声,肃重道,“云兄弟,有一言我不得不讲,咱们做臣子的,无论官家如何宠爱,有些阴私之事,还是回避的好。官家不会喜欢你插手打探此事 。唉,云兄弟,你可知道,我听我爹说过,几年前你爹爹他是不慎……”
韩彦直将岳飞捅破皇帝秘密的事,以局外人的角度讲给了岳云听。说我在宫中偷偷服药治疗,被岳飞察觉竟“取”了一枚在手,本以为是男女之事助兴药本着劝谏皇帝莫沉溺女色的忠臣思维,与丞相李纲召集医官检验,一验才知……然后便如星火燎原,一知百知。
说完半响,不闻那厢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