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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分鸳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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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隐私曝光遭遇,换了正常人都得暴跳如雷记恨在心,偏偏我对岳飞还大体上维持着君臣和睦相知状,一年到头恩赐不断。张俊之流私下看皇帝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估计揣度我需得等到狡兔死的那天,才能将刀握在手中,跺吧跺吧报仇雪恨。
一颗剔透心的韩彦直将此事告之岳云,乃是希望他能谨慎行事,甚至还隐隐暗示岳云不可忘记君臣之分,莫要被疼宠得掀了逆鳞而洋洋不知。
岳云缄默。
一墙之隔后,我屏息聆听韩彦直几次强调“君臣”二字。“云兄弟自幼与官家相识结缘,君臣情谊自当深厚。只是----断不能肆意挥霍官家疼宠……”
我苦笑一声,子温果不负聪颖细致之名。只是不知云儿此刻是何神色?
再往南殿探望时,岳云愣愣抱膝坐着倚在床头,人进来脚步踏在青砖上动静清脆,也未能让他凝滞双眸澜动半分。
他奉若神明的父亲,原来竟然是将皇帝隐私爆出去的始作俑者,此为打击其一。其二……
我其实斟酌是否该渐渐“君臣待之”,但看到少年静静坐在内室,微尘在阳光中轻舞,他蹙眉咬唇,黑如点漆的眸子盯着空茫处,枉顾自己衣衫单薄,空赤着足----腿踝上已有一处前次战役留下的浅伤,如淡淡樱花浮在健康麦色上。
想到这条路上他会“身披百创”,我便无法不尽我所意疼他,爱他,于是那些疏远的想法立即被抛诸脑后,我悠悠叹一口气,缓缓在他面前蹲下,双手温暖温暖覆上岳云的手,牵到自己面颊上贴了贴。“云儿。”
他从恍惚状剥离,黑眸睁大看着我,下一瞬已淬亮回神,只是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往身边一坐,从床尾摸出一双丝绵白袜。低低埋怨道,“云儿,和你说过了,内殿虽然不冷,却不能不穿袜。”
边说我拿起棉袜在熏炉边上烘了烘,手感暖融融才又弯下腰去给岳云套好,系上。
他语调不无酸涩讷讷道,“官家,九哥……”
“云儿在想什么呢?”我仰着脸含笑对他道,满腹温柔。
岳云怔怔凝视我,慢慢埋头在我肩膀上,在发丝扫得我颈脖微微痒时,我分明听见他耳语道,“官家恨我爹爹吗?”
我怔了怔,很快了悟----我几次对岳飞流露过憎恶眼神,都一一被云儿看在眼里,虽然当时用各种理由解释了过去,可云儿此时想起,结合韩彦直所言,只怕如醍醐灌顶。
“九哥?”他的语调中,竟带了丝颤音。
我拍拍他的手安抚,正想着怎么组织语言阐明自己会始终将他爹爹看做国之栋梁,却不料岳云一个猛扑,紧紧勾住了我的背,死死环着我在我耳边重复道,“九哥,请莫要恨我爹爹。”
一瞬间,我察觉岳云臂弯微微发抖,又牙关紧咬,一股劲儿握着拳。他竟是怕的。
我凝视云儿。
他正焦急注视我。难过的情愫彰显无疑,令清澈的眼睛都蒙上一层薄翳。
叹自己自作孽,隐藏情绪远不到家。但这一刻,狡辩不认已瞒不过云儿。我思定对策,满满拥上岳云环抱,用轻拍抚平他身体微颤,动情道,“云儿,你爹爹确实做了几件让九哥不高兴的事……说记恨倒也太严重了。”
岳云捏紧了我的手。
“九哥身为天子,懂得不能因个人喜好而任人疏人。你爹爹朕真心看好他的才干,于公,朕愿意以肱骨之臣,左右手待之。”
又点点他鼻尖,微微笑道,“更何况啊……于私,九哥只要看到你健康意气风发,满心满肺都只剩下欢喜了,哪里还有空隙记得去恨你爹爹?”
“云儿快快乐乐的,九哥就把什么不高兴的都抛诸脑后。”我殷切道,“云儿可要做到啊。九哥指望着你。”
他不迭点头,如小兽呜咽一般倚着我的肩膀,双手与我叠加----少年的手仍然比赵构修长白皙的手小了一圈,但掌心粗粝有茧,蕴纳力量坚定不移。
他牢牢擎着我的手。一室馨香中,舍不得放。但我眼神飘忽向外,似乎能透过屏风窗棂,品味更多----云儿也如我一般,将韩彦直的“君臣”劝诫抛诸脑后,断不愿尝酌。
可我曾立誓,不做眷侣。湖中无忧的鸳鸯,庭院信步的仙鹤,为何要如我们这般互相依偎。那并蒂联枝的花,缠绵不舍的藤萝,都如此眷恋对方,生死不分离。
我闭上眼,犹要抗争,一心只愿护我心爱,太平康宁。
回顾前世,比较今生。我已明了,岳飞无论如何都是高如神祗的存在,若再在岳云面前流露出对岳飞的憎恶,恐怕教训又会重现。他毅然护着爹爹远去的决绝,好比凌空对着我射出一箭,穿胸透腑,再生一轮都仿佛隐隐作痛。
便抱着死也不要沦落到同样地步的想法,我竟琢磨起讨好岳飞来。
这个人的品性和云儿一样,绝不是金帛财物能打动,我硬着头皮投其所好,首先便以皇帝赐食的理由,将一色包糖水团,粉糍,糖糕等送去永福寺。那岳飞果然爱吃,我便在召见他时,笑曰可让贯会做甜食的厨子随军,鹏举便日日能得享口福。
站在一旁,戎装秀挺的岳云扬唇浅浅笑了笑。这是满意我的表现了。
岳飞推辞,说自己纵然为主帅,也当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我又点头说鹏举言之有理,但另有一物,可大军共享无碍。
说完内侍们抬出十坛精酿御酒流香,只稍稍揭开红布坛塞,一股浓郁的酒香便回荡在殿内。连定力甚高的岳飞嗅得,都惊喜不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呼吸品味。
我豪爽笑道,“美酒赠健儿,如何,鹏举莫非也要推辞吗?”
这----岳飞抿抿唇,确实舍不得这般美酒。我再飞快扫一眼岳云,悠悠道,“鹏举可听闻西域酒泉之说?”
岳飞不明。
我笑道,“西汉时武帝宠爱骠骑将军霍去病,你们都知道吧。少年封侯,战功赫赫,同他舅舅卫青一样,都是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旷世名将。”
岳飞点头掂须而笑。我专注再看岳云,他眸光激荡,站得笔直仔细聆听我讲述大汉王朝的帝国双璧。
“在元狩二年,霍去病率一万骑兵过狐奴河,越焉支山,杀死匈奴卢胡王、折兰王等,大胜犒赏之际,霍去病将武帝所赐美酒倒入泉水中,顿时泉咧酒香,全军上下欢呼共饮,故而当地得名酒泉。”
“如今朕也赐爱卿御酒十坛,预祝北伐旗开得胜,待大军攻入大名府时,也可效仿先代名将,延续佳话。”
岳飞喜不自禁,深深朝我一稽首,洪亮道,“臣定不负官家厚恩。”
我拉起他臂膀,语重心长道,“刘豫伪齐,乃是我大宋和金人之间的一颗毒瘤,必定要剜除。只是与金人决战之机并未到来,还望鹏举你莫要率军太过勇进----若金军占据汴梁,朕并不想听到岳家军血战的消息。”
岳飞露出不忿之色,“官家,为何?”
我负手而立,肃然道,“若不能同时取下幽云十六州作为屏障,若不能将边界北推过长城,燕山,居庸关,汴梁无险可守,也不过是这群蛮子反复蹂躏之地。朕不是急功近利之人,宁可慢慢等上几年待羽翼丰满再大举决战!”
前世一样的理由说服了这两父子,今生依旧能令岳飞埋头深思----他自然想不到,我真正的理由:永远不会忘记,我长成后神勇冠天下的爱人,曾与我携手并肩,双双对对站在宣德楼上,俯瞰玉宇恢弘,江山锦绣。他的袍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发丝拂动,满蕴笑意的眼,光华流转间,天地都金灿灿满是辉煌。
我微笑着看向,此刻站在一旁聆听的朗朗少年。他身上星火光彩已现。只需时日,便可燎原。
及月末,一封从鄂州寄给岳飞的家书到了他手上。岳飞拆阅读后,喜不自禁。
而早在更前两日,我的案头也压着一份鄂州密报,其中说到,刘氏已有三月身孕。姚老太太纵然再对媳妇有意见,却看重子嗣,也欢喜得很。
我当然装作毫无所知的模样,笑眯眯面对正兴致勃勃将此事告之我的岳云。
“官家,我要添新弟弟妹妹了。”他眼中满是期盼喜悦,弯弯如一泓月芽清泉,流淌涌动的都是清露神华,明亮又醉人心田。
我含笑聆听,几近痴迷品味。
他还比划着说道,“雷儿出生时,我们一家人都在平定军中,我还帮着祖母娘亲照看雷儿呢,记得有一次雷儿尿我身上,那是冬天棉裤难干,我还被小伙伴们嘲笑了一番说这么大了羞羞……哈哈。”
回忆从前困苦的岁月,岳云也是如此爽朗快乐,心思纯良。我暗自感叹投胎在刘氏腹中的这辈子真是好命:一出生便是侯门之子,还有一个愿意为云儿同胞弟弟打算谋划的官家……来日岳家门楣,必定绣彩光耀,成为横贯南宋的大世家大门阀。
当然,史书为鉴,昭示大部分荣宠一时的家族最后是什么下场,但我知道即位的伯琮是个好皇帝,也许便能在他这一代开始改造,比如效仿契丹的耶律皇族和后族萧氏?互为世婚----辽太宗时,不就还颁布了只能从萧氏中选取皇后的法律吗?
掐指一算,如果刘氏这胎是个女儿,堪配伯琮。而在殷切盼望孩子降生的等待中,我翻阅大内收藏的异国文书,其中有关于已灭国的契丹种种记载,果然也看到公主世许后族这条。
公主……我扬扬眉毛,想起自家光景,一不留神歪念头就按耐不住往外蹦了。
我的妹妹柔福,今年二十六岁。自她奉命去永福寺祈愿后,便十分喜爱那边清幽雅致,素衣淡妆地一直居住在普圆静院清修。
云儿的爹岳飞,今年三十一岁,英武高大,猿臂蜂腰。单看皮囊那是一点儿也不觉讨厌。他作为正当盛年的武昌开国侯侯,理想抱负又自认和皇帝的契合,正是统御强军手握重兵,意气风发之际。
我一点也不意外,绍兴八年北伐开始前,岳飞在禅院挥洒笔墨,写下了豪气万千的《满江红》名篇。只是他站在院中独立寒秋吟诵心中所感时,可有察觉隔壁院落有个女子在聆听?
柔福听得“靖康耻,犹未雪”这句时,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悲绪,珠泪涟涟哽咽出声。在静逸的禅院中分外清晰,惊得隔墙下的岳飞立时警觉,喝问,“何人?”
柔福踯躅一阵,不愿表明身份,轻轻道,“也是个国破家亡的汴梁旧人。有幸听得大人一抒心志,感怀身世情不自禁,不想打搅了大人。”
岳飞只听得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嗓音,哪里还能记得是深宫中的公主?听她的述说,以为是从故都南逃至此的寻常百姓,心生怜悯问道,“这位娘子可是有亲人被掳走?”
柔福声音惨涩回道,“阖家被掳,兄弟姐妹父母都----金人如驱猪狗,什么皇家贵胄,也不过是俎上鱼肉,任人践踏宰割。”说完又忍不住隐隐啜泣。
岳飞听得脸上,悲悯一片。良久出言安慰道,“当今官家是有为之君,定能雪耻报仇,我大宋健儿定有一日收复汴梁,迎二圣南归。”
这些话一字不漏都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知岳云不在眼前盯着我,便放肆“哼”一声,嗤笑岳飞怎么就那么看重“二圣”?一个都变成人油了就算要归葬难道还掘那坑里的土带回来?另一个……我还能让他活着踏上九重鸾殿?
那夜岳飞又发挥了一把英雄主义情感,怜悯弱女子之心下,还教她去投奔梁红玉妇营,说纵然做些针凿也是为国尽力,比徒然悲愤的好。
作为一个正人君子,岳飞在夜深时很避嫌地率先告退,留下柔福怅然若失,次日闷闷回了皇宫,仰慕岳飞或许就变成了思慕岳飞。
于是,我又召岳飞进宫赴宴----与皇帝二人的单独宴席。他正襟危坐时,我将一幅柔福所绣,并蒂双莲鸳鸯戏水巾帕平平整整放在岳飞面前,指着粉晕莲花,油绿鸳鸯双双对对笑道,“鹏举,你看看这如何?”
岳飞不明所以,只道精美异常。
我哈哈笑道如数家常,“说来有趣,朕的妹妹福国长公主日前在一座禅院秘密祈福,她隔壁住着个伟丈夫好男子,不知她身份,叫她也投军去,说是可为将士们缝补衣衫。柔福竟想照做----可惜她就会些精致刺绣,但朕却觉着,此举可为表率,这便是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岳飞哪里还不明白?一张脸腾地涨得通红,忙跪下请罪道,“臣不知,无意唐突了公主殿下,官家恕罪。”
我挥挥手,带着淡淡笑意,亲手扶起岳飞臂膀,凝视着他悠悠问道,“鹏举,你可想效仿西汉的卫青吗?”
他愣了愣,待回过味来忙连连叩首,“臣一心愿为名将,誓言驱除胡虏!万不敢做他想!”
我又作势不死心道,“云儿的生母,自是地位尊崇,与公主可为姐妹情谊。鹏举,千万不要以为皇家公主骄横矜贵,朕的妹妹柔福,如你所知也是个一心要收复故土的女子----”
“官家!”岳飞竟不顾打断了我,决然道,“臣家中已有妻儿满堂,今生绝不再辜负妻眷。”
我眉头一扬,却笑道,“无妨无妨,朕不急。若鹏举不松口,朕不会下旨赐婚,鹏举,战事间隙,你多多往来临安吧。朕……呵呵,如今是陪都,朕不好给你修个大宅子,待收复汴梁,你也当享受享受人间尊荣。”
岳飞皱眉,还想说什么。我立即举起酒杯道,“来,来,今日且先畅饮。”
岳飞低头,勉强应下,却心思纷乱无心饮酒,只端起犀角酒爵沾了沾唇,正襟危坐,不肯看一眼那精美鲜艳的绣品。
要他娶公主,纯属白日做梦不可能。我还不了解他的性子?只是……我端起酒杯有滋有味地品茗,心里已能笃定,岳飞今后必定会借口各种缘故,留在军中,哪怕召他也不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