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管风琴》光影迷离

2、龙城

　　说起我们这一行人的故事，其实颇为跌宕。父亲年轻时携一众传教士从大不列颠至中国，受到万历皇帝的隆重欢迎。起初朝廷为父亲建了所大教堂，信众开始也是不少的。日常的维护事务也确实忙得可以。可惜的是，布道之初还有许多民众因为好奇而产生兴趣，可是时间一长这热情也就冷了大半，教堂里渐渐寥落起来。传教士们去民宅里布道，百姓们总是微笑有礼地听，然而并不因此就心向往之。有时候我也想，是否可以找到一个统一的信仰，使得世界之大，万亿人共同以之为寄托呢？

　　父亲觉得这泱泱大国，若是就这么传几年教就回去，多少有些可惜，便打算暂时在龙城安顿下来，布道之余，找一份差事做，也是甚充实一件事儿。想不到这心思一传到万历耳朵里，龙颜大悦，他居然觉着这一定是我朝风物优美百姓淳朴才能使传教士萌生久留之心。父亲又擅长造船掌舵，万历就安排父亲在龙城总督府下的五虎门船厂做事，这样俸禄日供，既可传教又不糟践了手艺。

　　我们兄弟二人生下后，母亲就神秘失踪了。这事儿一直是个谜，父亲极其不愿提起。我俩也仅仅是从学堂的孟先生口中听说了个大概。据说那个早晨本来是美好的一次旅行，可是全船的人忽然觉得日光刺眼，继而头晕目眩，等醒来时，母亲已不见。当时人们把船周围搜了个遍，却未见半点踪迹。人们便说，“He calls for her.”这是上帝的旨意，他要召唤母亲去做事了。

　　后来我问父亲，父亲居然差点落下泪来，然而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她会回来的，哪怕回来说一声‘我要走了’。我会一直在这儿等。”那个时候只是觉得没有母亲，我们兄弟俩依旧可以搞些诡异的发明创造，依旧可以研习英格兰的物理与化学，（特别是那炼丹之术，我是甚爱的）依旧可以去孟先生的学堂里诵老庄孔孟，这么多年井井有条也未见不妥，倒是父亲，真是个多情的种子。可惜的是这种子没在我身上发芽。然而多少年过去，如今再想想他那一个眼神，还是觉得内心一阵涌动。

　　阳光很好，别院前的大街上零星几个小贩。果脯在摊位上摆成四种图形四种颜色，红绿黄白，却偏偏没有我钟爱的蓝。倒是远处的大海，波涛深邃金光万丈，隐约映出天际浅浅的蓝色。

　　我一袭藏青色的长衫，领口干净的白色张成挺括的60度角，让我这修长的脖子显得更标志了不少。本尼迪特白衣白袍，腰间和领口都是淡淡的金色。我蓄长发，乌黑一直流泻到肩胛骨，用金色的带子在最后随意束起，左臂夹了一本镶边圣经；本尼迪特金色卷发及肩，脸型天然削成，英眉飞鬓，睫毛长卷，再加上他胸前精致的银色十字架，我俩这一路自是少不了男人叹为观止的眼神以及女子不知羞涩的惊呼。

　　我说过了，父亲多情的种子没有埋在我心里。《诗经》有名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惜我不相信。

　　这个世界上，除了亲情，我什么也不信。我一直觉得父亲不够潇洒。人这一辈子，谁也不必等谁。你我有缘相遇，你离开我决不留你。至少现在我这么想。
　　所以男女之事，我一向不以为意。我那副playboy般的邪魅笑脸，常引得弄筝女子懒调弦，柳巷女子惊抛眼，卖花女子柔肠断——仅在倚门回首间。每每这时我还总不忘记冲人家轻轻一挑眉一挥手，露出整齐皓齿：“Hi~”

　　龙城算是数得上号的海港城，青砖素净平坦，街道宽敞蜿蜒，商肆民宅形布其侧，俯瞰竟是隐隐的太极形状。夏天一到，漫山遍野榕树开花，那浅粉色的飞絮，无声无臭地落在你肩上。东边长长的浅水湾，围成太极图案之外美丽的海岸线。湾内樯橹交错，商渔混行，最多的时候能有上千艘船停泊。

　　而这最为著名的，就算是城东海边的殿兰教堂了。父亲到龙城后，先是着手建了这大教堂。在总督张大人的协助之下，教堂很快落成。石阶、立柱、拱门白的澄澈，正门又旁开小门，皆纹花雕饰，上方洁白天使手中的审判之剑，与层叠尖锐的瓦蓝屋顶一起直指天穹，像是对上帝发出的一个叩问。

　　我尤其喜欢教堂里面那一架蓝色的管风琴。一波又一波的音管像流动着大海波涛的立体乐谱，裹着日光的金边恰到好处地嵌在银白色的壁上。那颜色宛如逆着光的硫酸铜溶液，如此干净的色彩，我是甚喜欢的。唯一的缺憾是，我不能像摇试管一样摇它了。

　　每当晨光初绽或是暮色浅降，几名乐师就巍巍然奏出圣曲。早上是那首《风颂》，黄昏时是《暮归》。大概是要感谢上帝赐予人的每一个晨昏。

　　更为神奇的是，殿兰大教堂竟鬼使神差构成了“太极形状”东侧的那一个圆点。我们在去总督府的路上经过它，我又不免对这神秘玄幻留恋一番。

　　总督府就在海港附近。可那穆丽儿竟然突然想陪同她父母稍后再来，女人的心思真是说变就变。等到嘉宾上座，酒宴齐备的时候，才听得有人的惊呼，便知定是她来了。她一身水蓝，颜色从下到上逐渐变浅，直至及胸的领口处蓦地有一圈深蓝色的纹边，像阿拉伯流动的咒语，又像古兰经飘逸的经文，教人觉着她从浪里踱来。我见她时会心一笑，她却先给了本尼迪特一个会意的眼神，继而才冲我高贵地抬一抬嘴角。唉，这几天不定又是哪里惹这冰女人不爽了。

　　寒暄完毕，总督大人发话：“今日真是我龙城的大喜之日啊，五虎门船厂力创之精品——‘破浪之阎’新航试水，承蒙诸位能光临敝府，给张某以及船厂添了不少脸面呐！请尽飨盛宴，午时二刻，恭请诸位随我登船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