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30、高山流水——半魂之身

　　终于走到石台边上，欧阳少恭暗中松了口气。担心镜上有毒，欧阳少恭扯了衣襟裹在手上，伸手去拿镜子。

　　一团漆黑烟雾倏忽从镜中窜出，速度极快。却并未攻击欧阳少恭，反是向着站在远处的尹千觞奔了过去。
　　“千觞小心！”
　　尹千觞连忙后退几步，挥剑欲打散那团黑烟，却不料那黑烟散而又聚，挥之不去。几团黑光猛地从其中爆裂开来，尹千觞避之不及，被黑光缠住，登时动弹不得。

　　身后传来一阵狂笑，欧阳少恭皱眉扭头看向石台，却看到那团黑烟缭绕盘旋着，隐隐有一张模糊的面孔从中显现，用空洞双眼看着欧阳少恭。
　　“竟能穿过水镜……来到这里……”自那模糊面孔的翕动的唇瓣中发出嗡嗡如山谷震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中回荡着，“……三百年来，你是第一个。心性之强韧，远超常人。”
　　“阁下谬赞了。”欧阳少恭微微拱手，温和说道，“在下与朋友前来，并无恶意，只是听闻秦淮古镜可知人心所想，答疑解难，是以慕名而来。”他微微仰头，沉静望着那团缭绕于半空的黑烟迷雾。
　　一阵刺耳的大笑忽而响起，尖利难忍，如利刃刺心。欧阳少恭微微皱眉，不解地看着那怪物。
　　“知人心所想……嘻嘻嘻……”那东西奇异笑道，“原来来的人都是为了这个……当初那人，竟是这样昭告天下……也罢，你想知道什么，且同吾说说。若是有趣，告诉你也无妨。”
　　欧阳少恭微微侧头，看到尹千觞仍在挣扎，极其担忧地望着自己。只是那黑光如有生命一般，紧紧将他缠住，动弹不得。他正待开口，胸口猛得一凉，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双腿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撑不住身体跪倒在水中。他艰难抬头，看到那模糊的面容上扭曲出了一个森然的笑，一股凉意顺着脖颈攀爬上来。一股黑烟如蠕动的触手一般穿过了他的胸口，冰冷的寒意从骨子里面涌了出来。
　　“少恭！”尹千觞看着他倒地，大惊失色，却不料又有烟雾缠上了他的脖子，紧紧勒住。
　　“果不出我所料……你这小娃儿倒是有趣……”那东西裂开了嘴，嘻嘻笑道，“你先同吾说说，你这半魂之身……是怎么来的？”
　　欧阳少恭心中暗自惊讶，却强作镇静，扯了嘴角冷笑说道：“……怎么……莫非要你答我心中疑问，还要说这些事情来满足你的好奇不成……”
　　“嘻嘻，吾不只是好奇……”那团浊气四溢的面孔贴了过来，“……半魂，是怎么得到身体……活到现在的……”
　　暗自咬紧牙关，欧阳少恭冷哼一声低笑说道：“秦朝以降，不过数百年，竟养出你这等狂妄自大的镜灵……当初始皇炼出八面铜镜，想不到生出的竟是这般妖物……”
　　“妖物？！”那受拘于古镜的灵魂尖利大笑，“倘若吾是妖物，你这半魂之人又算什么？你我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都是这天地间苟且偷生之物，连妖都说不上！”
　　墨黑眉眼间渐染上了一层寒意，欧阳少恭沉默望着那独自张狂大笑的镜灵，唇边渐渐荡开了一丝诡魅的笑容。
　　“若是半魂之身，想必心中的怨愤不会很少……”那镜灵喃喃自语，念念有词，“嘻嘻，你要知道，吾最喜欢的便是别人回忆痛苦记忆时候心中的恨意……恨意越足，那种令人战栗的快乐……便持续得越久……”
　　“外面那些尸骨……”
　　“都是不知从哪里得了秦淮古镜的传说，前来寻求宝物的杂碎。”镜灵不屑说道，“吾将他们缚于阵法之中，不过让他们回忆了几次人生至苦至痛，便都承受不住了。”
　　欧阳少恭嘴角一沉，目光便越发的凌厉了起来。镜灵见着他的眼神似也有些心慌，强笑道：“……莫要搬出这种表情，等会待你想起了裂魂之痛，可别哭着喊着求饶。”
　　被制住的人却冷笑一声：“你靠着吞噬他人的怨魂度日，也难怪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人不人鬼不鬼？呵，倒说得你真的跟个人似地。”镜灵嘲讽笑道，“与你这般想方设法，苟且偷生与人世，倒不如像我这样！”
　　“做个妖怪么。”欧阳少恭冷淡地说道，“我可怜你原本为人，到了最后，却连人性都失却了。”
　　镜灵一愣，忽而张狂大笑。
　　“哈哈哈哈……你这家伙，居然同吾说人性……附身于猪狗身躯如蝼蚁般偷生于人世的半魂……居然，在同吾说人性！”
　　欧阳少恭一愣，只觉心中一阵刺痛。
　　“你且说说，附身于牲畜时，又是怎么留住你的人性的？”
　　他张了张口，却痛得不能言语。

　　那时候，意识极清醒。屈身于泥泞之中。屈辱，绝望，非常人能了解。
　　与那相比，渡魂之痛，却也不算什么了。

　　恍惚间听到那镜灵发出餍足的声音，欧阳少恭惊醒，狂暴的怒意忽而充斥于心。他猛得一挥手，金色法阵光芒大盛而后缓缓散去。镜灵被他法力击中，一时间被打消了形态，仅能勉强维持着影影绰绰的轮廓。
　　“放肆。”欧阳少恭缓缓起身，轻蔑看着那镜灵，“不自量力。”
　　“你……！”
　　“我问你，当初那个孩子，究竟被谁带走，送到了何处！”失去了耐心，欧阳少恭厉声问道，左脸上隐有血纹显现。
　　“你究竟为何物。”镜灵却不回答，惊惧问道，“……你……”
　　唇边勾了一丝嘲讽的笑，欧阳少恭柔声说道：“……当初，便是从你师傅那里，得了血涂之阵的阵法……而今数百年未曾相见，你却已经不认识我了。”
　　镜灵一怔，忽而张狂大笑，那模糊的身影却也是慢慢消散了轮廓。
　　“……竟然，是你。”他笑够了，便喘息着停了下来，怔怔望着欧阳少恭，“你竟然，还没死……”
　　“我只问你，那个孩子究竟被何人救走！”看着他平静下来，欧阳少恭心中反而隐生不详，急忙问道。
　　“哼，为何要告诉你……”那镜灵凄厉笑道，“……看着你至今仍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快乐，你却是不知道的……”
　　欧阳少恭抿紧了唇，缓缓从怀中取出玉横，默默念动咒语。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缭绕于空的烟雾一缕一缕被收入玉横之中。欧阳少恭冷眼看着，精灵不断挣扎翻滚，低声道：“说。”
　　“哈哈……”受制于人却不见分毫求饶神色，镜灵冷笑说道，“你想找半魂……我便偏不让你如愿……倒是你自己，竟是一直都未察觉么……”
　　微微扬了眉头，欧阳少恭冷冷问道：“什么？”
　　镜灵惨笑，极尽张狂兴奋。
　　“你的魂魄之力将散，已再无下一世可言。”他说，“嘻嘻，纵便是你再高傲，也是寻不回自己的……”
　　“……满口胡言。”欧阳少恭冷冷看着他，手上捏了个诀，便将镜灵的魂魄全然收入玉横。

　　仅剩一世……
　　他垂头默然望着手上已然纳满魂魄之力的玉横，突然觉得手上握不住东西，止不住地抖。
　　他深深地吸气，却仍是胸口发紧。这几年他的确察觉自身力量衰退，远比不上当年那般，却不知，已经严重到了这等地步……
　　此生过后……再无长琴……
　　再无……长琴……

　　“少恭。”不知何时尹千觞已挣脱了束缚走了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欧阳少恭抬了眼看着他，默默猜度这些对话他听到了多少，只是看了许久却也只看到了一片诚挚的担忧。他微微扯了扯嘴角，低声说道：“走吧。这里等下若是有人来了便不好了。”
　　之后两人默然向洞外走去，无人言语。

　　这次走在前面的换成了尹千觞。欧阳少恭心情重重，也不再与他争执，只是垂头走在他身后，间或抬眼望着那人背影，手上握了又握，最终松开。
　　……且看他的反应，再来定夺。
　　欧阳少恭心中这样想着，便将这事放在一边。
　　握了拳才赫然发现竟是满手冷汗，手指冰冷虚软，握不紧。他茫茫然向前走着，却也不太记得是走在什么地方。
　　于是便又握紧了拳。
　　即便努力平复心绪，却也是……
　　……无能为力！

　　突而一声剑吟，他正神思游离，听到这声音一愣，猝不及防之间被尹千觞一下子打在腹部。眼前一阵昏花，欧阳少恭扶住石壁，强忍痛楚怒极喝道：“尹千觞！”
　　却没人回答。他面前已是空无一人。
　　侧耳听去，洞外传来兵戈相撞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