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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处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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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韫清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人微言轻,淳文帝传召苏成轩的时候,甚至没有半句提及到他,也没有审查此事的意思,让苏成轩罚些俸禄就草草了事。腰上不明不白地挨了一刀,他也没有怨言,在苏府小住了几日,就回自家府邸修养去了。
贺韫清踏出苏府的大门,望着天空的云卷云舒。他没有轿子,仆从羡鱼也不知上哪去了,只能缓慢地迈下台阶,生怕扯到了腰间的伤口。
他自嘲地想,或许这就是地位卑微之人的劣势吧。
贺韫清走了几步,看见马车停在了朱雀大街上,马车的灯笼上赫然挂着“宣”字。
他见宣钰走了下来,正要拱手作揖,却被稳稳地扶住了。
“你身上有伤,以后见到我都不要行礼。”宣钰说。
宣钰碰到了他手腕的冰凉,怔了须臾,而后抬眸与他相视。
贺韫清今日穿了一身青袍,比起受伤当日,他的面庞有了稍许血色,陡然暴露在日光之下,似是有些不适应,身处如此境遇,眉眼间依旧疏朗,看不出半点戾气。
“殿下,要扶到什么时候?”他声线平缓。
宣钰陡然收回了手,微微侧身,不过片刻,就平复了面上的仓惶。
“贺公子伤势如何?”
贺韫清抬起头,看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薄红。他装作不知,稳声说:“承蒙苏府关照,在下已能行动自如。”
“我那日幸得贺公子挡刀,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来日若遇险境,尽管求助公主府,我必当义不容辞。”
她说完,从袖中掏出了自己时常携带出门的折扇,贺韫清双手接过,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此为公主信物,若再有人刁难你,凭此足以威慑八方。”
贺韫清望着手上的折扇,忽然怔了一下,他独自来到异国他乡,受了数不尽的冷眼与偏见,唯独在这位姑娘的身上,看到了平易近人的善意。
贺韫清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动容的神情,与之席卷内心的,是一种莫名袭来的无措。
他咽下喉中的滞涩,温声说:“谢过殿下。”
宣钰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又说:
“我前两年,也曾沦落穷途,但那时的我,除了太子哥哥,没有任何人施以援手。我知晓这种从高处跌落尘埃的落差感,对你抱有些许善心,不仅是为了感激当日的挡刀之恩,还是在慰勉当时无人问津的自己。”
贺韫清抬起头,见她似是忆及不太好的过往,眉间添了淡淡的伤意,他望着面前的姑娘,内心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悲苦。
“殿下本性纯善,”他收起折扇,“在下来日,必当相报。”
宣钰拜别贺韫清后,回府躺下歇着了。她望着床榻上头晃动的流苏,想起此次苏府家宴的事端,心中思绪万千。
她是为了见苏璟妤才去赴宴,岂料得知了她身患隐疾一事,但作为苏成轩素来钟爱的长女,必定是请了名医救治,倒也不至于病重到回不了书信的程度。
还有那日刺杀一事,皇上见宣衡并无大碍,想来是不欲查明,这种有失偏颇的事情,他对此倒是习以为常。
宣钰枕在榻上,忽然觉得有些心悸,这事说不上哪里可疑,就是有股挥之不去的不对劲。
她心烦意乱,正要吹烛就寝,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紧促的敲门声。
宣钰打开门,见太子披衣前来,墨发披散,喘息未定地倚在门上,显然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目光悲恸地望着宣钰,似是欲言又止。
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她屏息说:“发生何事了?”
“舅舅弑君未遂,当场处死在了金銮殿。”
宣钰呼吸一滞,失神地望着太子,她滑跪在地,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半个时辰前,皇上传唤王廷义进宫。
他的居心尤其明显,王廷义卸下刀剑,他进殿行了跪礼,奏章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他望着明堂上的天子,目光一沉。
“朕许了你国公之位,是让你如此放肆的吗?”淳文帝指着奏章,怒声斥责,“贪污良田、,你可真是做得出来。”
王廷义看着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目光沉静地站了起来,说:“皇上用这些奏章,是想让臣如何?”
“交出兵权,自行辞官。”淳文帝面色阴沉,“你若不尊,朕不仅要你解甲归田,还要你王氏满门付出代价。”
王廷义向来刚硬,怎能容忍这样的处置。他伏跪下去,正色言辞道:“游龙军是微臣殚精竭虑数十年的心血,微臣不能把将士们弃之不顾,皇上今夜强扣罪名,若是执意要微臣交出兵权,微臣无法忍辱求全,便只能带领将士们鱼死网破。”
淳文帝龙颜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一切殊荣都是朕赐予你的,今夜竟敢藐视皇威,朕要治你欺君罔上之罪!”
窗牖外寒风把袖袍吹得猎猎作响,王廷义抬起头,神色异常冷静。
“生死由命,臣数年来安分守己,从来问心无愧。”
淳文帝重新落坐龙榻,冷笑一声,说:“你今夜如此淡定,是料定朕无计可施了吗?”
“看来皇上平日太过宠信宁国公,以至于居功自傲,竟敢当堂驳斥天子号令。”
王廷义循声望去,见那殿内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裴元章相貌年轻,眉眼间透露着文人风骨,适才那番语气,无端为他添了几分嘲弄的轻狂。
裴元章缓步走到王廷义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里含着暗讽。
“你死有余辜。”
王廷义见状不怒反笑,他不顾淳文帝愈加难看的面色,缓缓站起了身,掸开衣摆上沾染的灰尘,说:
“裴元章,你我同为进士科举出身,翰林院苦学三年,既为同窗,我品性如何,你心中自然清楚。十余年前我弃文从武,那时便站在这金銮殿的朗朗乾坤之下亲口告诉过你,王廷义满身傲骨,向来对文人杀伐嗤之以鼻,从不屑参与权势纷争,更无心跻身朝堂。而如今,即便收了我这条性命,也有后人重新提枪作战。”
王廷义抬眸直视裴元章,那双疲惫的眼里流露出了倔强,沉声说:
“燕都从不缺侠客义士。我在边境,曾与你的父亲裴定安,还有你的弟弟裴晔交过手,一位满腔铁血守护河山,一位少年挂帅保家卫国,二人高风亮节,如松如柏,可笑同为至亲血脉,却成了你此生永不可攀的存在。而你为谋私利不择手段,立世的底气究竟何在?”
王廷义身上具备儒将风采,提枪足以勇破万军,即便立于朝堂,也可以直言不讳地针砭时弊,那是广济天下的情怀,也是饱受非议的始端。而当他看见裴元章,就料定了今夜已成败局。
裴元章无语凝噎,他耻于言败,略思片刻后,沉吟道:“金銮殿外布下天罗地网,今夜目的只为将你缉拿归案。至于我立于人世的底气,你也得有命活着,才配知晓。”
“无论后世对我如何褒扬,亦或是笔伐,我都能诚心接受。裴元章,而你基于世道,既没有遗世独立的清醒,又没有心怀天下的悲悯。我如今倒要问,侍郎之位,你能心安理得地坐稳吗?文臣之名,你日后又能担得起吗?”
裴元章内心顿时生出了一种无地自容的耻败感,他握紧隐在宽袖里的双拳,在沉默的须臾间收回了目光。
裴元章本着趋利避害的本性,应允了铲除王党一事。今日早朝他带领党羽纷纷上书弹劾,为其冠上欲加之罪。一刻钟前,淳文帝深夜召群臣于金銮殿议事,后屏退众臣,唯独留下了王廷义。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这一幕。
裴元章心知王廷义今夜势必倒台,无论对他讥讽再多都是痴言妄语,于是不过须臾,就将适才的戾气化为了一声轻笑。
他双手拢在袖中,随后抬眸,看向高坐明堂却迟迟没有发话的淳文帝,说:
“王大人如此咄咄逼人,臣实在无话可说。是非分明皇上心中自有定数,微臣听从定夺。”
御案前的烛火晦暗,照得淳文帝神色冷淡,他双手置于膝上,幽深的双眸蕴含着难以看清的思虑,却始终未曾开口。
殿内陷入沉寂,半晌过后,王廷义打破了寂静。他轻笑一声,目含讽意。
半生不可一世的他,或许从来没有这么悲怆地想过。
葬身于踞守山河,也好过死在这肮脏的权势纷争。
他不欲多辩,反而转身朝着明堂上的天子,拱手置于身前,弯腰全出一礼。
“王廷义并非愚昧短浅之辈,自受封国公爵位之后,就能看出皇上意在何为。臣久经沙场十余年,见惯生死离别,此刻没有任何缘由惜命。只不过临死之前,想要再对皇上进言一句。”
淳文帝微微颔首,表示首肯。
“我死后,不进庙堂,不立碑位。只求皇上放过无辜之人,尤其是湘平公主。”
王廷义说完,声音夹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五年前,我的胞妹阿絮,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里,宣钰的胸口,至今留存着一道旧伤,我不予查明,但心知肚明,这些都是拜皇上所赐。”
奚瑾站在殿外,里头的举动听得一清二楚,夜风吹起他的袖袍,目光顺着宫墙碧瓦,看到了昏暗的天际。
“我从未提及,但并非一无所知。钰儿也曾问过我,为何要给一位阴晴不定的暴君驻守江山。”
淳文帝犹如受此激怒,当即拍案打断:“大胆逆贼,竟敢口出狂言!”
裴元章当机立断,猛地抽出袖中短刀,用它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任由那处汩汩流血。
裴元章扶着流血的左臂,反手将刀丢在地上。殿外蛰伏的锦衣卫听到异响,已有拔刀之势。
裴元章忍痛喊道:“王廷义意图弑君,保护皇上!”
裴元章一声号令,殿外霎时闪烁刀光,锦衣卫破门闯入,在得到皇上的默许后,锦衣卫提起刀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王廷义赴了这场定局,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抗,让人捅穿了胸膛,伴随一声刀尖刺穿皮肉的声音,鲜血流泵般喷溅而出,他应声倒地,不过片刻便不再动了。
淳文帝眼神幽暗,他望着那道倒进血泊的身影,嘴角扯出一抹薄讽的笑。
藐视君威的下场。
裴元章跪首磕头,朝着淳文帝深深一拜,道:
“微臣恭贺皇上排除异己,从此再无余孽掣肘江山。”
淳文帝对此颇为满意,沉吟道:“内阁次辅之位空悬已久,朕看裴卿天资绰约,实为燕朝的肱股之臣,不如就由你来接任吧,擢升圣旨明日下发。”
裴元章叩首谢恩:“皇上圣恩,臣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