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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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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映衬了伤心事,这晚月色格外暗沉。
双虎巷内阴影浓俨,各家檐下灯笼飘飘荡荡,堪堪照见阶前数尺,倏然一阵风卷过,将当中数盏火苗无声裹灭。
灯火之微间,隐约若有人影于飞檐间轻掠而过,似羽似絮,不过若干起落,已来到一座诺大府宅院内,盏茶时分已穿越数座院落,直入西侧一间跨院。斯人倏忽如电,轻若飘鸿,虽府内健卒来往巡视,竟全无人发觉。
院落内几颗橘树郁郁葱葱,这人纵身跃上枝桠隙处。叶木不过稍稍晃动,仿佛秋风拂动枝头,而风过影静,再无半点痕迹。
时辰点滴流逝,残月暗升,云影流过中庭,正房始终灯火未歇,直到侧门咯噔作响,有仆妇手提灯笼拉开木门将一架双轮车厢引入,口中道:“这里是门槛,且小心些。”两名家丁打扮的大汉口中称是,小心将车厢抬过门槛,推到院子正中牟好,向那仆妇告去。
那仆妇灯笼不熄,直进正房,对一年轻女子赔笑回话,“回姨奶奶,都安置好了,咱们爷明天巳时四刻出门,刘大勇他们几个二刻来搬东西。”
那女子点头,口出嘱咐:“吩咐他们手脚轻些,都是贵重物事。”那仆妇小心应是。年轻女子安置妥当,放下手中针线包,看着那仆妇落了锁,这方与她一同去了后院。
不多时院中灯火尽熄,梦影悄然来袭。
树影轻移,一道人影自枝条间隙现出,飘然跃下,有若落叶全然无声。
他几个来回到了正堂窗下,单手向窗棂抚去,严密合拢的窗户便在无声无息间向外拉开。这人翻身潜入室内,借着月色微光只见堂下若干箱笼堆砌,甚是扎眼。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击亮,走上前掀开其中一箱,借着幽幽火光低头勘察。
火光刚照亮数排金锭,忽然耳旁有人一声冷笑,“出入自如,可视我府中无人么?”与此同时,一丛刀光乍然眼前。
火折堕落,这人手臂稍提,剑鞘举上,擦啦啦刀剑相击,登时磕出数点电火;不等招式变老,那刀光陡然转向,改斩为劈,直朝他肩头袭去。他猱身斜退,错开这大力一击,同时手中寒光暴涨,长剑出鞘反取刀客胸前。刀客扬臂拧身,锋刃就势迎去。
一时剑光烁烁若倾秋水,刀影憧憧如泄水银。瞬息之间两人已交手十数招,却是难分高下,唯有刀剑交鸣的牙酸之音切割夜色,支离破碎。
交战正酣中,那剑客骤听一声冷喝,“小心了!”说时迟那时快,数点亮光蓦地腾起,高高低低破空而来。剑客见势不妙,纵身掠起,嗖嗖鸣动时若干寒光蹭着身体飞过,他方要落地,但觉膝下微沉,嘶啦一声,其下厉光纵横,已将他袍襟割成两片。
这人心头一凛,心知今日绝讨不了好去,撤后数步,冷笑道:“想不到以阁下之堂堂,也会以多欺少。”
他话音未落,屋中灯火已亮,姜思齐负袖相对,神色玩味,“阁下倚强凌弱,草菅人命,更非正理。”
那剑客貌如新雪,惜乎颜面正中一道长疤,正是左淳。
左淳冷笑连连,见近处一人正还刀入鞘,这人面色微黄,下颌蓄有寸许短须,心念微动,颔首招呼:“原来是汪队正,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汪自强摇摇头,“论武功我不如你,我也不是队正。”来到姜思齐身旁抱拳道:“回大人,此人劲力不足,不过招式奇巧,下属不是对手。”姜思齐点点头,“你先退下。”汪自强虽不放心他与这刺客独居一室,却不敢违拗,向左淳探去一眼,方应声领命,持刀退刀门外相守。
左淳见他望向自己头顶,眼中若含深意,心知有异,举手探向束发青巾,入手一点凉意,夹出看去,却是一枚极为轻薄的柳叶镖。他嘴唇抿起,斜睨向姜思齐道:“恭喜大人神功大成,看来左某还要谢过大人不杀之恩了。”
姜思齐左臂半废,又受那日河边投掷短箭启发,索性着人打造不少形制各异的飞镖,偶有闲暇便练习不休。他弓箭之精天下无双,如今专心右手镖事,当真十步之内鬼神无避,以左淳武功绝伦,仓促间竟亦难以闪躲,此时听他话中暗藏机锋,全然不动,冷眼以对。
左淳素来见他便不免心头冒火,这副肃然之态落入眼中更是戾气横生,冷笑道:“大人这手本事又何须苦苦蛰伏,只需大袖一挥皇帝不就血溅五步?大人这般犹豫,莫非还记挂着当年交情?”
姜思齐不理他所言,开口道:“许久不见,足下康健无虞,实是幸事。”
左淳知他指是自己岁数将终之事,剑柄在手中嗑动,不以为意道:“尚有时日,倒难为大人操心。”说着笑意翻凉,“大人设局捉人,不顾时日珍贵,还以为你弃昔日誓约如敝履,原来你还记得。”
姜思齐望他道:“左先生既知自身时日珍贵,又何必来我府中杀人越货?”
灯火照亮左淳目光灼灼,他唇边噙笑,“鄙贱之人,死了就死了,那又如何?”说着笑意更是分明,“何况你怎知是我?姜大人与宁璧衡相争,人人皆知,难道不是姓宁的干的?”
他明知故问,姜思齐浓眉皱起,道:“我府中虽不比皇宫内苑,却也非等闲可进退之所。曲无端那晚须臾即亡,竟无人察觉,西营岂有这种能人?我生平所识之人,除了阁下不做他人想。”
左淳横他一眼,自顾自拉了张椅子坐下,怀中抱剑悠悠开口:“姜大人聪明绝伦,佩服啊佩服。”他口中说着佩服,脸上讥讽之色再也明显不过。
姜思齐目光冷厉,道:“曲无端手无缚鸡之力,阁下又何必下此毒手?”
左淳掸着裂成两片的袍角闲闲道:“杀了就杀了,又能怎样?”
姜思齐沉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阁下既受此苦,何必又有此行?”
左淳面不改色,道:“正是我曾为此所苦,才知世间事乃是先有力后有理,无能无力者死了便死了,多说无益。”
姜思齐虽料到此节,听他亲口承认仍不免怒气愈炽,拂袖道:“虎啮人亡,亡者复为虎事,宁无愧乎?”
他言语锋芒毕露,左淳丝毫不为所动,悠悠笑道:“天下如阁下这般愚鲁者十不存一,难怪你身边为虎所噬者数不胜数。”
两人一言不合,各自静默。
半晌左淳扶剑而起,道:“姜大人若无事,左某便先行回去了。”见姜思齐负手望来,眼底冷电大作,不由浅浅一笑,“大人想拦下我?便以阁下与汪自强武功,怕也不易。”
姜思齐举手当先,张开三根手指,道:“阁下应答三事,我自许你离去。”
左淳想了想,复又坐回原位,哼了一声,道:“呃?说来听听?”他心知今日之事恐难善了,却是惧意全无,倒有了两分好奇之心,颇想聆听面前之人所言。
姜思齐不理他轻佻模样,平视他道:“第一桩,你为何要杀曲无端?”
左淳修眉微敛,奇道:“自是为了杀人灭口,大人竟不知?看来还需再喝一碗牵机。”说着扶额一笑,姿态颇为轻佻。
姜思齐听他提及旧事,微微一怔,旋即道:“既然如此,也罢,你又因何杀人灭口?”
左淳手指在剑匣上敲击数下,扬眉笑道:“我偏不与你说。”
姜思齐见他如此惫懒,不其然想起魏平雨,心中暗骂:一丘之貉!追问道:“此事若与你无关,当是你身后主事人之意,”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绝不会是魏平雨,那是谁?”
左淳莞尔,“你这般笃定不是他?那不妨一猜谁会令我行这灭口行径?”
姜思齐厌烦他言语轻浮,肃然道:“其实左先生何必做此诳言?所以杀人灭口云云,纯属子虚乌有!”
左淳听他斩钉截铁一句,心中稍稍震动,身体亦不由坐直,目视他不语。
姜思齐道:“曲无端在南院许多年,你不去杀人灭口;与东四里居住数月,你不去杀人灭口;何故竟然非要等到他到了我面前,方冒险潜入杀人?”
左淳冷哼道:“我乐意几时杀人就几时杀人,还要与你报备不成?”
姜思齐斥道:“口是心非!分明另有所图!”
左淳冷嗤笑:“阁下癔症发作,不如请郎中看看?”说着端起眼睛将他上下一通打量,“以阁下人才,恐还值不得旁人来图。”
对他调笑之语姜思齐充耳不闻,继续道:“此事粗粗来看,貌似忌惮曲无端泄露天机,是以杀人灭口。不过我只奇怪一事,曲无端在琳琅馆多年,宁璧衡置若罔闻,反倒是在他设局引诱李一后,这才急忙忙的捉人。以其人稳重深沉,若是早已有备,又怎会如现下这般这般首尾难顾,处处破绽?分明也是方才得到消息,是以不得已行为仓促罢了。”他说到此处,言似戈鸣,“所以这局明在曲氏借力复仇,实则算计的乃是宁璧衡和西营!”
左淳神色不变,“当初曲氏灭族,正是宁璧衡率部诛杀,曲无端因此衔恨,亦是人之常情。”
姜思齐看向他,微微摇头,“左先生说杀人灭口一事,实则也不错,不过于旁人,杀人灭口为之‘其有’,于足下这里,杀人灭口却是乃为‘其无’。”
左淳面上不露半点端倪,言语依旧轻薄无状,“大人在打什么机锋?什么有啊无啊,莫非最近读多了佛法,要去做个黑和尚么?”
姜思齐直如不闻,灯火中眼神愈发深邃,“曲无端虽死,却留下手书药方,令人窥得天机,何况这段日子诸事迭出,他死得纵略有蹊跷,可在这等大事前却不会有所深究。”他冷颜相对,沉声道:“天幸李一没死,我与宁璧衡尚未结下深仇大恨,亦不急于一时寻仇,不免想多了,因此便不免生了疑心,是有一问。”
“这世上,当真有曲无端此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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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
夜风乍卷,漫天袭地,那扇被推开的晓窗几番来回挣扎开合,终于重重扣拢。
左淳目光自窗棂上收回,面上再无轻慢之意,只淡然相视,“大人这话我却又听不懂了,他不是人,难道和你一样还是个鬼?”
对他讽刺姜思齐全不理会,只昂然相对言语锵然,“也罢,阁下既然负隅至此,不若直接讲个明白。”
“曲氏当年族灭,曲无端如何会侥幸存身?”
“若能这般神通广大将他救下,又何必送他入京中烟花之地?远远送走隐姓埋名岂不更好?”
“金针封颅奇术闻所未闻,姑且算其有,曲无端言道数月之前他摔倒才令这金针松动,这时机又何等凑巧,不早不晚,偏偏在李一与其相识之后发作,世上焉有这等巧事?”
“宁璧衡二十余年都不知晓曲氏有后,却在日前得了消息,若非不知真假又心怀忌惮,岂能这般进退无状,动辄皆错?”
“西营连孤行在外的李一都无法斩草除根,又怎有潜入我府邸杀人于无痕的高手?”
“这般高手无声无息杀人,却硬生生等到曲无端于我当面交代才动手,这又是何种缘故?”
“故是有此问。”
“这个世上,当真有不知前情二十年的曲氏后人?”
“又或者那一摔之后,方有了这个满腹冤屈,欲报无门的曲无端?”
姜思齐凝眸望向独坐奉剑之人,缓缓道:“曲无端之死并非因为他所知甚多,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除却这些余事一概不知,是以必死无疑。其人既死,其语实焉。纵有疑窦,盖不过以一句‘时深日久恐难细究’遮掩过去。”
“左先生,我所言可有半分错?”
左淳许久不语,忽的轻笑一声,眼中光芒流动,“我早知元帅用兵如神,想不到做起青天大老爷也所向披靡,枢密院倒是屈才了,果然能者无所不能,不若去大理寺做上一轮如何?”
姜思齐望向他,“足下这是承认了?”
左淳含笑回视,“大人今夜设伏,左某又自投罗网,不是早知答案?”
姜思齐轻轻一叹,“不错,你等唯恐曲无端留下痕迹让人窥破,这才来是夜来探,便明知或许是陷阱,也不得不走这一趟。”
左淳手绕剑穗,扬眉戏谑道:“你等?大人可是说我与谁?”他笑容深触眼底,“与元帅爱将魏平雨?”
姜思齐静视他片刻,缓缓摇头:“魏平雨擅算人心,若他行此事,必当周密十倍,岂会留下这许多破绽,这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盘算者另有其人。”
左淳笑而抚掌,“元帅倒是豁达得很,被他陷害至此居然依旧信人不疑。你适才说将有三问,这算是第二桩?”
姜思齐不吃他激,反诘道:“左先生会答我?”
左淳粲然一笑,摇头道:“不能答。”见他身姿如松,端立彼处自生一股静烈意气,心中忽而烦躁,轻哼一声,“就是能答我也不回答你。”
姜思齐似已料到他如此回答,点头道:“也罢,你这般轻车熟路,消息灵便,想来我府中藏有内应,是也不是?这方是第二桩。”
左淳瞟他一眼,奇道:“元帅莫非想我让我指认谁人?”
姜思齐摇头,“那倒不必。”
左淳笑道:“这便已是两桩事。奇怪,元帅这般胸有成竹,似是左某能尽皆应下一般,若我不应又如何?”
姜思齐缄默不语,指间数点寒芒缓缓流出。
左淳见状大奇,笑道:“元帅觉得拿得下我?”
姜思齐摇头,“论单打独斗自然不成,然而你孤身到此,我自有千方百计将你留下。”
左淳掸袖冷笑,“我倒不知天下帅臣之首竟是个小人!桥尚未过半,这便要穷凶极恶起来?”
姜思齐摇头,道:“我无意于此。不过左先生行差倒错,误入歧途,免不得让你逗留数日,与我那弟子一道重听圣贤教诲。”他语意诚恳,好一番谆谆教导。
左淳闻得此言,几要气结,当真是欲笑无法,欲怒不得,偏又深知此人胸中壁垒,今日陷在此处,若无他允诺怕是大罗金仙也插翅难飞,指节捏得发白,切齿道:“重登青云,前盟可弃,元帅与他人也无甚分别!”
姜思齐定睛向他端凝半晌,轻声道:“这便是第三桩了。左先生襄助良多,我心中感激,若先生有事在下自会倾力相助,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约定之盟不如就此作罢。”
一点戾气自左淳眉宇间攒过,他把剑而起,看向姜思齐,冷声道:“元帅可知自己说的是什么?”
姜思齐沉沉颔首,“一清二楚。”
左淳冷笑道:“不过是个妓子,哼,说穿了不过是为个纨绔而已,为这微末无干之人,元帅宁可甘心不复这血海深仇?”
他怒视灯火中人,咬牙不已,“元帅何等有情,何等无情!”
姜思齐目露怒意,一字一顿:“杨某之事岂容他人置喙!”
“深恩我自担之,深冤我自雪之,深仇我自报之!又何须与魑魅魍魉媾和!要我心智蒙蔽负人无义,那是百死不能!”
话音未落,他右手扬起,一道乌光向左淳怀中投来。
左淳伸手接过,但见灯火下乌刃弯似新月,首柄银丝篆字,正是自己当年所赠神兵商泉,一时气血翻涌,反手将长剑掷于地下,咬牙道:“好,好,好!”蓦地万般情绪跌宕难抑,再也忍耐不住,长啸一声,纵身跃过窗外,转瞬没入月色。
身后只留有一幅碎窗,地上冷清清一柄无主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