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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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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章醒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此前,大夫告知他,他已经病入膏肓,药石难医,很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自两年前就冷眼对待崔陵哥哥的父亲,爱他如明珠的父亲,沉默了一夜,第二日竟生白发,做出了退让,成全了他与崔陵的婚事。
这桩婚事,是用作冲喜之用,也是满足他死前的心愿。
即使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可贺兰章依旧难掩喜悦,大婚前日,再一次迫不及待地将大红喜服穿上,他素来苍白的脸,也被这艳红染上了一抹病态的绯色。
大婚前,新人不宜见面。
贺兰章与崔陵足足有三日未曾见过了。
就在这一夜,崔陵翻窗而入,说想与贺兰章互诉衷情。
崔陵的眉眼是英朗的,鼻梁是高挺的,肩膀是宽阔的,神色是从容且坚毅的,每当他望向贺兰章,那明亮含笑的目光,都让贺兰章感到自己被他深深地爱着。
他的身上充满着朝气和活力,以及那股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让贺兰章为之着迷,因为这些恰巧是贺兰章受困于羸弱身躯所没有,也难以拥有的。
贺兰章难以自抑地迷恋这股生机,所以他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崔陵,以至于忽略了崔陵深情面具下的杀机。
见到崔陵来,贺兰章笑逐颜开,忙问:“崔陵哥哥,你怎么来了?”
崔陵眸光带笑,负手而立,只是道:“我想着好几日没见着你,有些想你,就来看看你。”
贺兰章有些害羞,但他记得,新人婚前见面,不大吉利。
他蹑手蹑脚走道房门前,悄悄瞧了瞧外面的动静,崔陵见他动作,有些不解,上前问道:“兰章,怎么了?”
贺兰章见外面空无一人,这才敢说话,但仍然用气音道:“无事,我只是看看外面有没有人,要是你偷偷来看我,被人发现了,定会禀告爹爹,到时候又会惹爹爹不高兴。”
说完,贺兰章瞪一眼崔陵,又道:“看样子,你还没被我爹打出教训。怎么,是不嫌痛吗?”
崔陵只是笑笑,破天荒地,没有说话。
这让贺兰章感到有些奇怪,今夜的崔陵,意外的寡言少语,按照平日,是定要与他逗趣三百回合的。
“崔陵哥哥,你今晚怎么了,为何不说话?”贺兰章问。
崔陵看着贺兰章,眼角眉梢有些淡了,可嘴角依旧笑着,“大婚在即,我心里是雀跃又紧张,有些话实在是忍不住,今夜就想想告诉兰章。”
贺兰章心道,崔陵哥哥平时气定神闲,但大婚在即也同他一般,是会紧张的。
他道:“待明日,你我就成亲了,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不迟。你还是快些走吧,如果被父亲发现你在这里,就不好了。”
崔陵摇摇头,握住贺兰章的手道:“今日不说,我怕日后,就没有机会了。”
此言意味深长,可贺兰章太过信任崔陵,没有多想。
崔陵带着贺兰章,走向卧房内。
他一手扶着贺兰章,一手背在身后,连崔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在发抖。
绕至屏风后,贺兰章忽然转身,对崔陵说道:“好了,崔陵哥哥,你有什么话快说,咱们速战速决,然后你快些离去,至于剩下的,咱们以后还能慢慢说呢。”
崔陵脚步一顿,后退一步。
然后,他又上前,一手从后摁住贺兰章的脊背,一手捧起贺兰章的脸,神情庄重肃穆极了。
贺兰章一惊,想后退,可崔陵手劲太大,让他动弹不得。
“你……”贺兰章才吐出一字,便被崔陵打断。
“兰章,别说话,听我说。”
崔陵弯下高大的身躯,将头埋在贺兰章的肩上,对着他的耳边轻声道:“谢谢你,兰章。”
下一刻,后背传来一阵剧痛。
贺兰章的瞳孔倏然扩大,他猛然低头,只见一道尖刀从他的胸口处贯穿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不断涌出的鲜血,将喜服的大红染得更深,更黑。
崔陵后退几步,放开了贺兰章。
鲜血溅在崔陵的脸上、手上,可他的衣袍,仍洁净如初。
贺兰章这才发现,崔陵穿了一身黑。
没了崔陵的支撑,贺兰章踉跄几步,瘫倒在地。
他费力抬起手,望向崔陵,眼中是一片茫然、震惊,不敢置信道:“你……你为何?”
崔陵看着他,目光中不带任何情绪,没有回答。
他神容肃穆,沉默而又冷漠。
贺兰章才发现,素来笑脸示人的崔陵,此刻冷得像冰。
就连自己冰凉的身体,外面漆黑的寒夜,也比他的目光温暖。
贺兰章没有等到崔陵的回答,他头昏眼花,越来越冷,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黑,刺目又昏暗的光晕在他的眼前脑中不断回闪。
他看到了一个女人,面容娴静,温言软语地给小婴儿喂奶。
他看到了更为年轻的父亲,把一个小孩架在肩上,高高举起,让他看夜空中的烟花。
他看到了这个女人,和他的父亲,正在逗小孩说话,而他牙牙学语,说不清楚,艰难说了半天,还吐不清爹娘二字,急得直哭。
贺兰章想,这大概是他早逝的娘亲,深爱他的父亲,以及他自己。
他看到了崔陵。
他看到了自己与崔陵一同温书,一同嬉戏,一同长大。
他看到了暴怒的爹爹,叩头流血字字真切的崔陵。
他还看到了,今日才来找过他的爹爹,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一边抹泪一边说,舍不得他。
他看到了自己,笑着对父亲说,成亲不离家,日后又多了一个人和我一起孝敬爹。
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以及胸口那把,在夜里冒着寒光的尖刀。
人死之前,前尘往事,如走马一现。
他本以为胸口处已经很疼了,但紧接着,他的眼眶又开始泛起剧痛。
贺兰章隐约看见,有一道超然又昳丽的身影,仅仅是一片绣有繁复花纹的衣角,都让人感到贵不可言。
随后,便是死寂的黑。
他听见此人轻呵一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拭去一身污血。”
之后的事情,他便记不清了。
他被抛尸城郊,蛇虫鼠蚁啃食他的躯体,凄寒的风,冰冷的雨侵染他的骨髓,几日后他被人发现了,憔悴的父亲看到了他的尸体。
那素来无所不能的父亲,贺兰章视之若神的父亲,他高大的身躯,此刻就如同玉山倾颓般,轰然倒塌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仍旧虚伪地表演,唱着一出天降横祸,鬼邪作祟的戏码。
恨意如同野火,在他的心里兹曼生长。
贺兰章是如何看见,他“死后”的这一出好戏?
因为有人剜去了他的眼睛,安放在自己身上,此人目之所及,就是他目之所及。
贺兰章看不见此人的脸,但能看见此人的衣袖,那颜色绣纹,与那抹衣角,如出一辙。
答案昭然若揭。
崔陵,以及那抹衣角的主人,就是害他家破人亡的仇敌。
贺兰章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口枯井中。
是贺府后院,一处早已荒废的水井,崔陵将他投入井中,然后不知设下了什么阵法,即使已经失去了形体,他仍然感到身体陡然一轻。
来源于眼睛。
就好像,有人将他的眼睛,从灵魂深处挖了出来。
再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失去了意识。
而现在,他醒了。
眼前依然一片漆黑。
他真的瞎了,那不是梦。
起初,他仍神游太空,无法聚集精神,脑海中迷蒙一片,不知今夕何夕。
渐渐地,随着体温回升,他开始有了意识,有了知觉,而后数日前发生的一切,如洪流般向他涌来。
他想起了数日前,试穿喜服,一脸傻乐的自己。
想起了那贯穿胸口的一刀。
想起了父亲。
难言的悲苦,无尽的悔恨,此刻尽成泪水,混杂着血,化成血泪,从眼角涌出。
既然大难不死,那他誓报此仇。
突然,一阵剧痛将贺兰章唤醒。
他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难道井里有狗?
除此之外,手上还湿湿的、黏糊糊的,难不成是狗的口水?
不,井中怎么会有狗。
贺兰章立马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心中止不住地冷笑,崔陵杀了他,气死了他爹,将他抛尸枯井,还编造妖魔作祟,贺府沾染邪秽的流言,眼下的贺府,早被周围乡亲视作不详,避之不及了吧。
而且,因为他身体不好,父亲害怕猫狗将外面的脏东西带给他,贺府中是从不养这些小玩意的,就连骡马,也是养在外院,离此处甚远。
想到这里,贺兰章不禁紧张起来,不是猫狗,难道是豺狼虎豹?
或许,是更为奇异凶恶的怪物。
他心里更恨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仍萦绕心头,而下一秒,他又要丧生此地。
怎不叫人绝望?
难道要就此认命?
不,贺兰章握紧拳头,暗下决心。
他绝不坐以待毙。
他要报仇。
便豁出性命,与猛兽一搏。
赢,才有一线生机,输也不过烂命一条。
大夫曾说,他难望二十之寿,而今他家破人亡,仅剩这副破败羸弱,满是泥泞血污的残躯,便是死了,也无甚牵挂。
一阵风掠过,怪物袭来。
他失去了双眼,只能听声辩位。
贺兰章强打精神,撑起他那如风箱般咯吱作响的皮肉骨头,向怪物扑去。
“嘶……”
贺兰章吃痛一声,不愧是怪物,好硬的骨头!
这一击,如鸡蛋碰石头,贺兰章只觉得他的骨头都快裂开了,但他仍然拼着一口气,拳脚相加,疯狂向怪物招呼。
不知碰到了什么,二人双双绊倒在地,然后在地上缠斗起来。
不过贺兰章越打,越觉得不对劲。
这个怪物的形体,好像是个人,可打斗中,他却一直用嘴往贺兰章的脖颈处拱,而且口中还嘟囔着什么话语。
先前大多是拳肉交加的声音,贺兰章气血上涌,凭借一腔孤勇,自然无暇细听,而今凑近,他才听清。
这个怪物口中的话是……
“好香、好香。”
是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