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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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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咱们春官的脾气不太好。
为了保住崔侍郎最后的体面,避免叶千秋一气之下把人家棺材都给劈了,一夕不得不开口劝阻。
话未出口,灵柩前那案上的烛台忽地倒了,圆溜溜地滚了一圈,掉在了地上。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缕青烟自烛台中钻出,转瞬化为浅淡的人影,原是崔侍郎识趣地现了身。
“莫要伤我家人!”
这游魂虚弱得不成人形,瞧着一吹即散,声音倒是洪亮得很。
“崔侍郎,是我。”一夕连忙上前,“我是一夕,这位是司天监春官叶千秋,她……一向口不择言,你别管她。有我在,无人敢伤崔家人一分一毫。”
崔侍郎闻言,眯着眼仔细瞧了瞧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为鬼后,他的视力不太好了,瞧了半天总算是瞧出了故人之姿,不由得惊讶道:“监正,你怎的来了?”
稍微有点资历的京官都晓得,监正所到之处,必有诡案。
所谓“诡案”,一曰“诡”,非同寻常,怪异得很;二曰“鬼”,非比一般,凶险得很。
他崔侍郎虽说死得莫名其妙,连他本人都没想明白自己怎就突然一命呜呼了,可除此之外,崔府一无怪事发生,二无命案频出,监正怎会不请自来,于深夜暗访此地?
“实不相瞒,下官贸然来访是为查案。”一夕抬手作揖,娓娓道来,“崔侍郎有所不知,下官与阴司略有交情,得知侍郎阳寿未尽却魂归幽冥,或有蹊跷之处。恐侍郎蒙冤枉死,下官特来此地寻查线索,只为求一个真相,不至令故人含恨而终。”
又在打官腔,叶千秋最听不得这一套,索性飘到对面的房顶上,耳不闻为净。
一夕说得真切,侍郎听得动容,摇头叹道:“监正大义,某无以为报,纵使枉死,也当含笑九泉。”说着便要躬身行礼。
“侍郎何出此言?”监正赶忙扶住他的胳膊,手却直直地穿了过去,尴尬地悬在半空中。趁对方低头时没注意,她迅速地收回手,接着说:“承蒙侍郎照顾,司天监方能行事自如,如今侍郎蒙冤,下官又怎可坐视不管?”
“哎,监正哪里的话……”
上神看着二位凡间的官员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敢问侍郎亡故之前可曾有过奇遇?”
“这……这位是?”崔侍郎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悦。
“下官的护卫,他素来性子急,心直口快,侍郎切莫见怪。”一夕面不改色地扯谎,左右客套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她便顺势切入正题,“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下官此番前来也确实想同侍郎讨一些线索。”
崔侍郎捋着胡子,沉吟不语,思索着什么。
看他眉头紧促,嘴唇微抿,不像是因陷入回忆而短暂迷茫,倒像是有所顾虑,故意不言。
他心里一定藏了事儿。
一夕瞳眸一转,视线落在了趴倒在地的崔家独子身上。
“唉!”她故作哀愁地叹了口气,盯着披麻戴孝的少年,面露怜意,“只怪下官无能,多方查证,竟找不出一点有用的线索,只怕又要辜负小侄的嘱托了。”
她说得委婉,含糊其辞,可聪明如崔侍郎,立马便能理出个来龙去脉。
果然,崔侍郎的目光立马跟了过来。
他死得不明不白,儿子定然不能接受,大抵会去拜托有司查明真相,甚至为此找来了专破诡案的司天监监正。奈何线索全无,监正也有心无力,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崔侍郎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幼子,家里人都疼爱他,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怎么才几日的工夫竟瘦得有些脱相了……
他这一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奔波劳碌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追名逐利无非是为了茶米油盐,为自己求一段前程,为儿孙谋一个将来。
可如今他身死魂销,留给妻儿的却只有一块牌位,一把眼泪。
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也罢,死都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监正。”崔侍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某确有一段奇遇。”
“愿闻其详。”
*
两个月前,崔侍郎还不是崔侍郎,而是户部四十余名令史中的一员。为官十六载,同窗皆绯衣紫袍,唯有他仍着一袭青衫,领着一家数口挤在二进的小院里。
他家住得还偏,距离皇城百里有余,因此他需起得很早,比其他同僚早得多,才能赶上早朝。
他每日骑着一匹同他一样面黄肌瘦的老马,战战兢兢地往皇城赶,生怕它老死在半路上,害他以后只得步行上朝,毕竟他连租一头驴的余钱都数不出来,更别提换一匹年轻力壮的马。
不过紧一紧裤腰带,这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就是清苦了一下。
崔令史素来节俭,即便逢生辰之日,也不过是吃碗清汤寡水的长寿面,最多加两块薄薄的牛肉片。
他也不想声张,生怕同僚上门恭贺,如此一来,他又得设宴招待一番,之后还得回上一份礼,加起来可是不小的开支。
奈何几位相熟的户部同僚不知从哪儿得知了他的生辰,说什么也要来为他庆生,毕竟是不惑之年。
盛情难却,他只好嘱咐婉娘今夜烧几个好菜,最好把家里那只不爱下蛋的母鸡杀了炖汤,剩下的几块腊肉也别留着了,都拿出来招待客人吧。
妻子拼拼凑凑,总算摆了一桌还算得上丰盛的生辰宴,甚至备了一壶好酒。
当真是好酒,喝了几杯他便觉飘飘欲仙,如坠云端。
次日醒来时,他仔细一回想,或许不是酒好,而是他久不饮酒,不胜酒力。
宿醉之后,脑袋也是晕乎乎的,他昏昏沉沉地捱过了一整日,骑着那匹瘦马回了家。
刚进坊门,崔令史便瞧见了提着灯前来迎接他的婉娘。
许是放心不下宿醉的丈夫,一见着他,她便快步上前,牵住了缰绳。
傍晚的冷风吹得他头痛,见婉娘过来了,他便翻身下马,打算让她搀扶着走。
谁知脚下一软,他差点摔了一跤,好在婉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他握着婉娘细瘦的手腕,只觉像是握住了一块干柴,不由得心酸起来。
“郎君,没事吧?”婉娘一脸担忧。
他抬眼看向婉娘,岁月不饶人,在她脸上刻下了浅淡的皱纹,染白了她鬓间的青丝。
她也曾是爱美之人,涂过白粉,抹过胭脂,贴过花钿,穿着火红的石榴裙在溪边玩水,巧笑倩兮。此刻却是素面朝天,只余下暮气与倦色。
他轻轻地拉住妻子的手,端详良久。
这双撩拨琴弦的手如今也只能摆弄着锅碗瓢盆了。
这时,他终于发现她白净的手腕上空无一物,少了一只银手镯,那是他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她当了手镯为他酤酒,特地挑了一壶陈酿,醉人得很。
“婉娘。”他哑声道,“你可怨我?”
“郎君这是怎么了?”婉娘轻笑着摇摇头,“我怨你做什么?”
他别过脸,没有讲话。
——你怨我吧,婉娘,这样我就不会如此愧疚了。
这一晚,他难以入眠,披衣起身,独坐院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不断向他靠近。
他本以为是婉娘过来了,回头一看竟是个身穿黑袍的陌生人。
煌城有宵禁,入夜后不得随意走动,这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家院中,要么是早已在此潜伏多时,要么是身手过人能逃过金吾法眼,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总归是不速之客,大概率来者不善。
他虽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但一想到屋内尚有妻儿,他定不能自乱了阵脚,便强壮镇定问道:“阁下是何人?”
“商人。”对方声音低哑,带着温和的笑意,“想同崔令史做一笔交易。”
“阁下怕是找错人了。”崔令史直言,“某一贫如洗,身无长物,拿不什么同阁下做交易。”
那人悠然落座,正对着他道:“在下可许令史前途无量,财富无尽。”
月色之下,即使面对面坐着,他也只能看见一图黑洞洞的雾气,不见五官。
大抵是戴了张面具,加之夜里光线不好,才什么都看不清。
崔令史如此安慰着自己,强压下了心里的惧意,故作平静道:“且不说阁下所言是真是假,即便为真,如此交易,某怕是无力承受。”
“令史正值壮年,在下要的令史定然给得起。”那人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来。
是一只锦盒,打开一看,里头装着婉娘的银手镯。
见崔令史神色大变,那人赶紧解释道:“在下只做交易,既不伤人也不害人,令史不必忧心。仅以此物,聊表心意,望令史成此交易。”
崔令史盯着银镯,沉思良久,谨慎问道:“阁下想要什么?”
“令史的寿数。”那人说着举起手伸出三指,“不多,就三年寿命。”
不能否认的是,他心动了。
对方说的不错,他正值壮年,三年寿命于他而言算不了什么,他给得起。况且,倘若这人说的是真的,用三年寿命便可换得财权,这买卖……值。
“我如何信你?”
“明日,令史将右迁度支郎中。”对方如此断言,“届时若令史有意继续交易,只需于三更时分在庭中点上一只红灯笼,在下自会前来相见。”
如对方所言,次日提拔崔令史的圣旨便下来了。
他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权衡良久,终是点燃了那一只红灯笼。
那人如约而至,与他达成了交易。
对方只要了他指尖的一滴血,也没办什么特殊的仪式,这样就划走了他三年的寿数。
他满腹疑惑,在对方临走之际,再次问了一遍:“阁下究竟是何人?”
“商人。”同样的回答。
他不死心,稍稍思索了一下,继续问:“阁下取人寿数是为了……续命吗?”
想来想去,这寿数能被划走,那应该也能添给别人吧,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作用么?
“郎君,你还不睡吗?”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开了道缝,婉娘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
那人蓦地回过头来,往厢房望了一眼。
崔令史瞬间紧张起来,赶紧冲那人摆手,催促着对方快走,旋即转身走向婉娘,挽着她的手往屋里进。
“夜里风寒,娘子别出来了。”
合上房门时,崔侍郎警惕地往院墙那边瞧了瞧,不见那人的踪影,却听见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气声,无端起于寂夜,犹如鬼魅吹气,吓得他立马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