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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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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爸爸被关押、爸爸为救他而毅然赴死的那个时候,再有四个月我就满8岁了。连续好几天都没有见过忆爸爸,大批陌生的士兵守在我们所在的宫苑门外,他们不允许我们随意进出,我们的侍卫全部被撤掉,我的老师们和小伙伴们被拒之门外,负责照顾我们日常起居的侍女们进出也要经过那些士兵的严格检查。爸爸一直愁眉紧锁,侍女们人心惶惶。即使是不太懂事的我也发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爸爸,忆爸爸为什么不来了?”我终于忍不住向爸爸发问。
爸爸抬头看我,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上,“忆爸爸有重要的事要忙。”
“他什么时候能忙完呢?”
“他很快就会来看你了。”爸爸悄声说,轻轻地推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风,你要好好听忆爸爸的话,明白吗?”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并没有听出爸爸的话中有什么异样。
那天晚上睡觉前,爸爸给我讲了好几个我从未听过的有趣故事,一直陪在我的床边。我不知道,那晚对着我的睡容,爸爸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去找爸爸,卧室、书房、会客室、餐厅,找遍了每个房间,却不见他的踪影。我急得哭了起来。忽然听到园中一阵骚动,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我看到爸爸被一群士兵团团围住。
“爸爸!”我抹着眼泪要往外冲,却被一只大手拽住了手腕。我回头一看,是镜老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微微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不去救我爸爸!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也是坏蛋!”我愤怒地甩开镜老师的手,冲出门去。
守在门外的一个年轻士兵惊恐地对着我举起了枪,却被镜老师一把抓住了枪杆。他平静却杀气重重地说:“孩子,小心你的武器。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
我趁着那个士兵被吓得呆住的当儿,几步蹿出门去,想冲到爸爸身边,却还是被一个魁梧的士兵给拉住了。我又哭又喊,连踢带打,却怎么都挣脱不开那家伙的束缚。如果有剑在手,我一定要打败这个坏蛋,我一定要去救爸爸。我心里绝望地想着,却还是被人钳得死死的。
就当我以为局势无法挽回的时候,几天不见的忆爸爸突然出现了。他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后面跟着老图,还有一大群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我见到了救星,哭喊着“忆爸爸”,更加用力地挣扎。老图奔过来,从被我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士兵手里一把夺过我,抱在怀里。
我以为忆爸爸是赶来救爸爸的,却听到他向着爸爸大吼起来。为什么呢?忆爸爸从来没有对爸爸生过气,从来没有大声吼过爸爸,那么温和的忆爸爸面对成为阶下囚的爸爸,非但不去救他,反而跟他吵架。我被吓呆了。
忆爸爸吼了几句,忽然举起枪抵住自己的脑袋,所有的人都慌了神。然后爸爸拔出玄剑,砍向自己的手臂。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用手中的武器去反抗那些坏蛋士兵,而是要伤害自己呢?爸爸流下的血染红了衣袖,滴在地上,红得刺眼。我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把震得我自己的耳膜都一阵阵地疼。
那时候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他们激烈的思想斗争和为彼此所做的牺牲。长大以后回想起当时的种种情景,我才慢慢明白,他们宁可自己去死,都无法忍受对方受到伤害。
最终,爸爸还是被带上了地上车。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士兵们也都分批离开了,剩下我们自己的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忆爸爸在原地垂着头站着,像一尊僵硬的雕像一样毫无生气。许久,他疲惫地长长叹了口气,缓步向我走来,看向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悔恨和绝望。他从老图手中接过我,为我擦了擦满脸的眼泪,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对不起,风,对不起。”忆爸爸在我耳边低语,声音颤抖,仿佛随时会哭出来一样。我说不出话来,嗓子干涩,如鲠在喉,只有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砸在忆爸爸的肩上。
之后的几天,我大病了一场,每天都在高烧中昏睡,一次一次地喊着爸爸从噩梦中哭醒,却只见神情沉重地守在我身边的老图。我也许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我失去了妈妈,现在又失去了爸爸。连忆爸爸也消失不见了。我忽然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我虽然很调皮,但是我不是个坏孩子,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了呢?我会好好学习,好好练剑,听话做个乖孩子,那样他们就会回来了么?我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昏沉沉地度过了难熬的每一天。
又过了几天,某个晚上,老图和他的老伴图奶奶来到我的房间,给我穿戴整齐,然后拿出一个箱子递给我,对我说:“风小姐,我们要离开这儿了,你想带走什么就装进这个箱子。”
“我们去那儿?”我有气无力地问。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其实去哪里对我来讲都无所谓了。
“去找爸爸们。”老图简短地回答,眼中亮起了多日不见的神采。
我惊愕地睁大眼睛瞪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抬头望向图奶奶。她是个哑人,据说是天生的残疾,但是能够听到声音。图奶奶用慈祥的微笑回复我的质疑。我高兴得差点尖叫出声,却被图奶奶遮住了嘴。她示意我要安静,我才勉强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是爸爸们。他们回来了。他们没有抛弃我。
我听从老图的安排,开始想着往箱子里装东西。当我要匆匆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太多想带走的东西。漂亮衣服、玩具、电子书,我什么都不想带。我最宝贵的财富已经在某处等着我了。这次遭遇让我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可以舍弃的,什么是要拼上命也要守住的。我想了想,关上了箱子,抱起了存储着妈妈的曲子的音乐存储器和床头妈妈的全息影像相框,对老图说:“收拾好了。我们走吧!”老图和图奶奶看着我,眼神中透着欣慰和感动。
自动驾驶的小型飞船停在紫沁宫专属的出港平台上。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守候了。有克依将军,几个我很熟悉的忆爸爸的高层幕僚、爸爸的同事,还有尚哥哥。直到见到这种送别的场面的时候,我才有点儿明白了,离开紫晨星去跟爸爸们团聚,意味着我将失去另一些重要的东西,离开一些我从未想过要离开的人们。
老图和图奶奶向着送行的人们行礼,他们面色凝重地点头示意。克依将军弯下腰,平视着我的双眼,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说:“风姑娘,好好保重。”我茫然不知地点着头。另外几个长辈也分别对我说了类似的话。尚哥哥走到我面前,像往常那样亲昵地拍拍我的头,然后用右手牵起我的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尽管还是那样温暖,却怎么都掩盖不住不经意间流露的伤感。
“以后不能再帮你补习了。其实你已经不需要了。”尚哥哥淡淡地说,手又收紧了一些。我用自己温软的手掌感受着那两根没有生命的手指带来的触感,忽然有点儿想哭。
图奶奶的手掌轻轻地搭在我的后背,提醒我要离开了。尚哥哥松开手,我低头看到自己手中多了一个小东西。是一个紫水晶的挂坠,里面含着一朵罕见的白色雪舞花的标本。挂坠的一角有一处很碍眼的磕痕,那是被我弄的。有一次跟尚哥哥玩闹的时候,我不知深浅地拽下他戴在脖子上的挂坠摆弄着,不小心撞在石桌上,磕掉了一小块儿。我当时吓坏了,爸爸也沉下脸来教训我。尚哥哥却笑眯眯地安慰着快哭出来的我说没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已经去世的外祖母送给他的五岁生日礼物。现在,尚哥哥把它送给了我。接到这个小东西,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也许就是后会无期的诀别了。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进入飞船,我看到了镜老师。他没有在关键时刻出手营救爸爸,我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看到了他我也赌气地故意不理。镜老师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专心地调试着飞船里的复杂仪器。
我站在舷窗旁,注视着寥寥无几的送行的人们,注视着这个我生活了将近8年的地方。我连紫沁宫所在的七蕃区都没有走出过,现在却要离开这个星球了。我要去哪里,过怎样的生活,遇到怎样的人和事,一切都是未知。只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确信,我的爸爸们,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会跟我一起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在他们身边,就是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