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下》落水昏鸦

9、杨今安特篇

　　我叫杨今安。
　　所有人提及我，甚至不会想起我这个人，而是优先联想到我那位高权重的父亲，我就这样，笼罩在父亲的威望下成长，不知这是光环还是枷锁。
　　很可笑吧？我也时常感叹自己的可悲。
　　穷人有愁衣食冷暖之苦，我不用考虑这些，但又何尝是幸福的呢？我无人诉苦，没有人愿意和一个高官的女儿做真正的朋友，利是大于友情的，所有人都是带着目的地接近我，讨好我，对我毕恭毕敬，卑躬屈膝，我没有朋友。连亲人也无法明白我的感受，他们觉得他们给了我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觉得我是在无病呻吟罢了。
　　儿时，我的才能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普通，父亲看向我的眼神满眼失望，带着淡淡的忧伤，偷偷叹气，我不想让父亲失望，也不想认输，我千百倍的努力，每天在深夜里与命运、天赋挣扎，妄图追上别人的脚步。
　　我不想对自己，对父亲认输。
　　我在父亲无形的模具里生长，外貌，甚至连性格都是他们规定好的，或许温柔大方不是我的本色。
　　我被规划好了人生，我觉得我像是父亲精心装饰的一个玩偶，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品，用来衬托、彰显自己的教育有方，财富，品行和社会地位。
　　不仅要要求学习成绩拔尖，还要精通钢琴，小提琴，多国语言，要知礼端庄，才华卓绝，温柔大方，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对一个完美的人的遐想，我尽力维护父亲为我描绘的形象，常常被压的喘不过气。
　　我很想对父亲说，我做不到，但每当我做得出色时父亲对我哪怕只有一个期许、肯定的目光，我就不忍说，也不敢说了，我只能拼尽全力做得更好，好到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
　　其实晏十一他不知道，我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
　　第一次见他是初一，是在成绩排行榜上，我那时候成绩一般，平平无奇，人对于优秀的人，总是会无端生出仰慕和崇拜，我也一样，那时候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觉得他好厉害。我曾在同学的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事迹，说他高洁如雪，长相俊美，长得让电视里的男明星还自愧不如，对于美好的事物和人，总是不自觉的产生向往，我开始期待从同学的口中了解他，昼思夜想他是什么样的人。少女莫名其妙生出了模糊的感情。
　　我开始对他产生一种特别的倾慕。

　　我的日子一天天的过，每天都在疲惫与麻木中醒来。我好累啊。晏十一好像成了我世界里的一片光亮，每天醒来的希望，就是希望能见到他，我幻想着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幻想着我们成为朋友，我想和他诉说我的累，我真的很希望有人能够理解我，关心我，安慰我。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看见他，是在初二的开学典礼上，他荣获第一发表获奖感言，我在台下仰望着他，耀眼的舞台光，照射在他身上，他和平常一样面容恬淡平静，少年脸上的清澈稚嫩还未褪去，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舞台上从容地讲话，我的世界好像被他照亮了。
　　他说：“不要为当前的苦难所束缚双脚，而止步不前，只有相信自己，心之所向，就能跨越人生的大山。”
　　他就是我的山，宏伟壮阔，但无论多难，我将超越他与他比肩而立，他将成为我的信仰。
　　但不为苦难束缚，晏十一他自己做到了吗？我觉得是没有的。我曾在道听途说中，了解到他的家庭，破碎的家庭无疑为他蒙上了一层凄苦，他独自照顾外婆，甚至小小年纪就要赚钱。听到这则消息甚至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不良媒体去他家报道的，题目为了博取浏览量取得很醒目，全然不顾他的自尊——震惊，某一初中校草为赚钱竟然做出这种事。他们隐晦的用“这种事“让人们浮想联翩，刻意往坏的方向引，但实际上，所说的这种事，是他舍下尊严去捡餐馆的剩饭吃而已。
　　十四五岁，又能赚什么钱呢，找什么工作呢，他就硬生生地支撑自己活着。
　　我对他不只是单纯的仰慕了，觉得他比我还惨，比我可怜，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同情，怜悯。他不向任何人袒露痛苦，他也从不展示自己的悲惨，转而换取同情。
　　他比我坚强。
　　他从不接受别人的任何施舍，因为那是对他的怜悯，他不需要。哪怕是钦慕他的人送给他的礼物，他也不会收。
　　我可怜他。
　　我们是官员家庭，不算大富大贵，我的零花钱不算多。我记得很清楚，我人生中第一次欺骗父亲，我畏畏缩缩地走进父亲的房间，语气坚定，对父亲说：“爸爸，我们学校有一个贫困的学优生，叫晏十一，我们以你的名义资助他，是在不行就用我的钱，不是有利于提高我们的声望，再让媒体宣扬一下。”我在他名字前面加上贫困，又是不是对他不尊呢？我想不了这么多了，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帮助他的方法。
　　父亲为了“大义无私”的美名，肯定会做的，毫无意外的。
　　父亲为了美名而接济他，他也需要这笔钱，爸爸以利益为初心，不算施舍，他会接受的，对吧。我也不需要他感谢我，知道我的好，我只是想让他好过一点，仅此而已。
　　我在心里想着这个“两全之策”。
　　我越来越奋发图强，几乎是不要命的学习，为此少了许多社交，和利益伙伴的关系疏远了许多，我觉得只是利益伙伴而已，和父亲大吵一架，我第一次和父亲吐露自己真正的心声，换来的是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很痛，那痛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我吃痛的捂住脸，换来的父亲一句句的咒骂：“我花这么多精力培养你，给了你最好的条件，这是多少人想有都没有的，你就应该庆幸，庆幸自己生在高官之家。你反而还诉苦起来了，我问你，你有什么好苦的？我每天应酬难道就不累吗？你对那个穷人那么上心，怎么就不对王局的儿子上心？我把你培养出来，你不感谢我，白眼狼……”
　　我依稀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冲刷了所有的委屈难过，我渐渐忘记了，恍惚迷离间，我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他在一片浑浊的黑暗中，是唯一的光亮，他想我伸出手，我鬼使神差地牵上去……
　　然后我就睡着了，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
　　我麻木地被保姆扶下床，吃早餐，上学去了。
　　上天的悲意没有淡化，雨连着下了两天不知停歇，我的心情也染上了雨的悲凉。
　　放学后，我在路边的台阶上，不顾雨水的污浊，抱膝而坐，将自己压在伞下，宽大的伞面笼罩着我，我看不见什么，只听见淅沥的雨声，想起昨天的种种，我黯然神伤，所有的委屈不甘化作眼泪倾注在我的眼睛，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哭出了声。
　　忽然，有人撩起了我的雨伞，我下意识阻止，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不堪。抬眼间，看见一个俊俏的面容，晏十一，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看到的却是自己的狼狈模样，我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打扮，我抬手捂住脸，不敢与他对视。
　　他对我伸出手递给我纸巾，说道：“你好同学，怎么哭了？”他平静温和地看向我，或许他只是出于对同学的关心，但对我而言却不一样了。
　　或许感情刚经历过大悲，对于这么一丝善意，在我心里无限的放大，他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他是我的希望，是我的月亮，是我的心之所向。是我生命里的光。
　　我接过纸巾，抬眼看向他，他依旧温和的眉眼，对我淡淡一笑，说：“快回家吧。你需要帮助？”我摇摇头，我不舍的看向他，他渐渐走远，却在我的心上刻上了一个难以磨灭的身影。
　　或许对喜欢的人是有滤镜的吧，那一刻他就好像西方神话里的天使。
　　我更加努力，茶不思饭不想，依旧受着父亲劈头盖脸的谩骂，但我不在乎了。我只想追随梦中的那个身影，追寻自己的信仰，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排行榜上，一点点与他挨近的排名，我忍不住的欣喜。

　　终于在初三，分班的时候来到了一个班，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快班。
　　我第一次和他讲话，我酝酿了很久，在位子上踌躇不前，思考着他喜欢什么样的打招呼方式，我是不是要温柔一点，还是要可爱一点呢，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重要的。
　　我下定决心走向他，从座位上起身，犹豫着开口：“你好。”他抬头看我，依旧是平淡如水的俊秀面容，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好像一切都乍然停滞，我悸动的心，跳个不停。事先想好的词也抛之脑后了，我尴尬在原地杵着。我那时觉得我们都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被我毁了，一切都完了……
　　我镇定开口说道：“我叫杨今安，很高兴认识你。”
　　——
　　听到这个名字，晏十一很快就联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一直在资助自己读书的杨振铎，是她的父亲。他的确是收了钱财，但每月收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生活罢了，并且在他的要求下，每一笔钱都打上了欠条，甚至他还要配合杨父去媒体宣扬他的伟岸事迹。所有的善良大义，虚伪至极。
　　晏十一暗自低头思考着。
　　——
　　他没有回答我，我有些慌张，尴尬的和他笑笑，就回到座位上趴着。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很不愉快，他是不是对我的第一印象特别差，总是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晏十一看着杨今安的背影，因为父亲的所作所为就全盘否定她，是不是对的呢？
　　晏十一对这个高官的女儿唯一的印象是在那次雨中，她落寞的身影，坐在台阶上哭泣。但是他自认为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可怜她呢？她衣食无忧，有口饭吃我就觉得是幸事了，自己都过的一地鸡毛了。
　　他自嘲地笑笑。
　　我很想关心他，又不知道从何下手，不愿他把我的情谊当做是对他的施舍，而伤了他的自尊。我很少和他说话，他对任何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与生俱来的冷淡的气质，对于我们不愉快的初见，我也不好意思面对他。总是在上课的时候无意识的看向他，发呆放空的时候也忍不住看向他，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他的话。在他察觉我的瞬间，又猛的转头，那是我不是的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无端想起他。
　　但如今的我，能解答这个问题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默默地关注着他，可以说，他是我的整个青春，甚至每天累的时候想起他，我觉得自己好像不那么累了。
　　我回家的时候，看见新闻上的报道，还有父亲办公桌上摆着的欠条，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第一次和父亲对峙，我鼓起勇气，道：“爸爸，叫他配合你在媒体面前演戏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叫他还钱，这个钱是我出的，我愿意给他。”父亲笑了，漫不经心的扶着额头，同我说：“你倒是说的义正言辞，把自己择的干净。但我们是一样的啊，今安，你享受着父亲我给你带来的金钱，资源，你好意思说自己干净吗？虚伪也好，无耻也罢，利益为生。”
　　我还想辩解，父亲出口：“你再和那个穷人接触，再为他和我顶嘴，我就断了他的接济，让他自生自灭。”我慌张地拉住父亲的手，祈求他不要，他让我好自为之。
　　都生活在泥泞里，我又见得干净多少呢。
　　我失神的坐在地上，一遍遍重复对不起，我其实也是伤害他的一员，蹂躏他的自尊，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随意的践踏他。我无颜面对他。
　　我没和他在说过话，做过最逾矩的事是上课忍不住的偷偷看他。他还是那么耀眼，是我生命中皎洁的月亮。
　　我没敢再和他说过话，我伤害了他，我对不起他。
　　我继续和利益伙伴虚以委蛇。

　　时间过得好快，初三结业晚会当天。
　　我穿着一袭白裙，装扮精致，受邀参加节目，表演我最拿手的钢琴曲目。我站上舞台，耀眼的聚光灯照的我睁不开眼睛，所有人炙热的目光向我投来，我只想快点结束，祈祷不要出错。
　　台下的观众窃窃私语，打量着我，我模糊的听到他们的议论声，大多都是觉得我就是个废物，因为靠爸爸我才能来表演的，就是一个靠家庭好命的大小姐，我一无是处。
　　我好难过啊，我很想和他们辩解，我一直很努力了，爸爸没有给我什么帮助，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在舞台上，我嘴唇微张，却又像有异物堵住了我的喉咙，说不出话来。
　　我向他们深深鞠躬，我的腿因为紧张忍不住的发抖，话筒都拿不稳，我只能尽力让自己做好，堵住别人议论的嘴巴，舆论是足以杀死人的利刃。
　　节目开始，无人为我喝彩鼓掌，只有看笑话的人，和骂我的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仅仅只是因为我有他们没有的吗？
　　所有都对我投来鄙夷不屑的眼神，眼里的恶意好像要将我吞没，我眼前渐渐模糊，我好害怕啊，不仅害怕他们，有上台的害怕，也有怕出错给父亲丢脸的害怕，更怕的是晏十一看着我，我不希望给他留下不好的记忆……
　　一道不大的掌声响起，我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是晏十一，掌声很轻，但在一片寂静里显得那么震耳欲聋，冲击着我的耳朵，他温和地笑笑。
　　我忍不住的鼻子一酸，要说以前是对他的怜悯，可惜，但那时起，我对他的感情就变了，是在黑暗中相随的心心相惜，我的心里翻起澎湃的惊天巨浪，我认定了一种感觉，我喜欢他。
　　我硬着头皮弹完了，很多不足之处，因为紧张而忘了旋律，底下的非议声响彻云霄。
　　无论多久我都会记得那天他们的作为，我被他们唾弃，鄙夷，“这就是大小姐，哟哟哟，弹的烂成这样。”“我看她上重点班也是靠关系上的吧，啧啧，羡慕有个好爹了。”他们对我轻视的态度，我很难受，感觉心口闷闷的，自己的努力被所有人全盘否定。
　　看向那个身形单薄的身影，我暗想：我的心意以后在和他说吧。
　　他是我的整个青春，是我的月亮。我的人生除了麻木和疲惫，只有晏十一了，他是我枯萎的世界中，唯一的生机，是支撑我的希望。
　　上了高中我很庆幸我们还在一个学校，还能远远看见他一眼，我常常在走廊上偷偷望向他，他许是不记得我了吧。我未曾言于口的爱意，愈发浓烈，但我却不敢和他说，其实这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罢了。
　　在图书馆遇见他的时候，抑而不发的情绪，涌上心间，是难以掩饰欣喜的。
　　但我们终究是错过了，他甚至都不记得我的名字，我们甚至都没讲过几句话，但我会永远记着他。
　　每当我看见他对许枔的关心，平时冷清的一个人，对她关怀备至。我羡慕她，但我并不嫉妒她，这永远只当我的单相思就好，我不想因为我的喜欢给他带来莫须有的伤害，我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我告诫自己。
　　但无论我们在一起与否，我将会永远永远地喜欢他，年少时真挚的感情永远不变。我永远不会后悔。
　　但在初三的最后一天，是初中的结束，但我的暗恋不会结束。我鼓足勇气，看着收东西准备离开的晏十一，我向很多人要了签名，我向来不太受欢迎，签名是没有要到的，甚至还被耻笑。
　　不过没关系，我不在意的。只是不想让晏十一知道我的心意。
　　前来找晏十一签名的人有很多，我混迹在人堆里，希望他不会察觉，递给他本子，他写下了他的名字，晏十一。字迹秀丽，笔锋尖锐，不掩锋芒。
　　我拿过，偷偷看了很久，至今我都留着，那页纸也被我翻的泛黄了，历史的痕迹，纸张都有些脆了，我只敢小心翼翼的收藏好。
　　年少时懵懂的爱意，将永远被我埋藏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