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金钗》顾惜之

12、静日(番外)

　　我珍惜这种空寂的日子。心里空空的，什么都不用执念。宁阳，他算是我的朋友和师傅。练剑的时候我伸直手臂把如何平举起来，对着他笑。剑体流溢着暗哑的红光。初春的日子，一阵风，便是漫天花雨。粉红粉白的落英，像薄脆透明的玉屑，在凉风中飘飞数度，冉冉而堕。清冷渊仿佛是一面明亮而虚无的空镜。我举剑自水上飘过，在千万点飞花中凌风剑舞。剑气撕裂花瓣，破开凉风。我在身周划出一个清透的漩涡，剑芒游走，迅若飞电，把仓惶裹挟入其中的绯瓣素英斩为零落尘泥。宁阳站在断岩上默然地看着我。我把蓝绸系在剑柄上，流霞一般击出，在他额前突然顿住。他眼睛都不眨，清明如波，闪着笑意。我转身回挽，蓝绸划出一个流畅的弯弧，又在手指一带之下，游龙般斜刺上苍穹。如何在空中一住，掉头滑翔而下，转过他的头顶。他笑着伸手去捉。我将绸子猛然扯紧，横过一抛，绸带悠然滑脱了他未及握紧的手，如何破空而去，发出幼鹰般尖细的啸鸣。

　　风穴里总是阴沉黑暗。只有一线天透过一道冷光，铺在下方一大块平滑的岩石上。希夷常在那里孤独地起舞，飘带流风回雪，轻盈而高傲，白衣盛开成一片绚烂。宁阳总是孤独地靠着常春藤，在阴湿的黑地里坐着，深深地想着什么，头也不大抬。在风穴的日子宁静而孤独。希夷和宁阳一处呆着，说话、干活、练功。但他们都感到了一种幽深的孤独。对宁阳来说，这种孤独甚至比原先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更为浓重。他们找到彼此，以为找到了同伴，却发现只是找到了自己。

　　我在黑暗中纵情跳舞，越跳越孤独。
　　我这么想着、舞着，直到精疲力尽，然后静静地躺在那里，耳朵贴着一片冰凉。

　　希夷把花瓣浸在小陶盏里，用一粒火在下面烤着。香气很快便弥漫开来。宁阳坐在黑地里，手中的书翻开承着阳光。他已经习惯了她这种熏香的方式。希夷兀自移坐到大石的草荐上，置无名于膝，左手按住，右手略一弹拨。乐音清越幽微，八方应和。果然是希世无匹的琴中尤物。宁阳放下书，略略抬头看了一眼。
　　几度吟揉，琴弦声音绵密，入耳动心，只觉灵台澄澈、四境空明。渐渐声音不辨。海雨天风、高山流水、花飞红谢、清霜白雪，倏来倏往，不识有千重万重，声声直递入耳，震得心旌摇曳。不多时去繁从简，风声独鸣，简约清悦，穿山入林。仿佛人琴俱化，不知有我。转过一叠后她看向宁阳，他正凝神谛听，表情漠然。希夷低头拂弦，琴声数转。她慢慢抱琴站起，身影舞动，飘带轻飏，蝴蝶般上下翻飞。琴声四溅，珠玉琳琅，如风中一道流泻的飞瀑。
　　宁阳一直看着。他的心每每沉浸在虚无的厮杀中。而此时无名的音韵填补了他心中的空寂。音乐好像具有效力，能够暂时击退那令人沉溺的思绪。

　　我还是喜欢和秋生在一起。我一入梦，便想去寻那片银杏林。梦境中那片炽热的阳光令人温暖。我也不一定要跟秋生说话。只要和他在一起，便有所寄托，能够忘却孤寂。我喜欢让他教我吹埙，还爱咬过他的剑在湖边长久地磨砺。秋生就坐在树下，微笑着看我，悠娴得像一只栖息的鹤。有时我倦了，便在梦中枕着一地碎金睡过去，可一觉醒来又听到远远的水声，伸手不见五指，枕着松香味的柔软和黑暗。
　　我有时候会想，宁阳有着绝世武功，却是那么单薄脆弱的一个人。他与世隔绝，守着黑暗和清凉，在没日没夜的冥想中消耗青春生命。我总是试图打断他的冥想，教会他一点现实的东西。但那种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性如此根深蒂固。他总是一下子又回到迷梦之中，就像蝙蝠习惯躲避阳光一样。
　　我从没见过秋生使过武功，可我觉得，他既使不会武功也一定是一个坚毅顽强的人。把一个梦中常见到的人搬到现实中也许有些可笑，但他对我确是如此的重要。他适时出现，适时离去，不让我有感到寂寞的时候。他理性而又浪漫，沉稳而又自然。但他常常陷于天人交战。我知道他有一种深沉的痛苦浓缩在心底，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试图快乐，也试图让我快乐，但那种痛苦却仿佛永远挥之不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醒来，咬噬着他的平和愉悦。他背过身，把剑插入水中时，白刃上的寒光随着水流一闪一闪，像他隐藏的仇怨和痛苦一样。他说过他在世上漂泊无依，借我心灵一隅以休憩灵魂。我清醒地知道如果我消失了，秋生也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