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金钗》顾惜之

13、风起

　　我有一次进城买药材的时候，各地的工厂开始兴建。很多农民进山伐木，然后把原木推入溪流，在下游截住。我知道侵略和发展已经开始。清冷渊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但新生的文明容不下世外桃源的神话。在那一刻我决定把宁阳带入现实，赶在现代文明入侵山泽之前。这个世界只会剩下成人童话独自舞蹈了。但宁阳的灵魂，根本还是个苍白怯懦的小孩子。在那一刻我决定让他长大，尽管这一定是痛苦的蜕变。我一定要让他平安地，在现实中活下去。
　　我走进深山，拨开密匝的藤蔓，踏过濡露的苍苔。一弯清流蜿蜒脚下，漂着早春九轮樱草和连翘的新鲜花瓣。明黄的花瓣映在水中，分外清明。我正沿着冷水而上。我知道它会带我去清冷渊。这正是我第一次来时的路。
　　我不知道宁阳是不是还在洞口，毫不知情地呆望着明亮的天空飘下粉红粉白的花瓣，有时孩子气地伸手拈一片，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出一股淡淡的甜涩。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语，说服他离了那人间仙境，去往陌生如斯的凡尘。我只知道，她是生长在幽梦谷的奇葩异卉。他艰难地撑持日子的时候，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而当他拿起如何剑，清啸一声，栩栩然如一枚蝴蝶掠过清冷渊，挽起的剑花击得云霞散去、水波涌起，他是一个出神入化的世外高人，一切浮华于此都黯然失色。
　　早春的溪水冰凉得像冬日雪藏的冷酒，有那一缕醉人的清甜。我俯身掬水渴饮。胸腑像被塞进了一把雪，全然凉了。

　　宁阳。
　　非走不可，真的。

　　一线天透下的光，薄纱般覆在无名琴上。弦索寂寞，在白布上浮着凸纹。琴尾未盖严的一角，已积着柔软的灰尘。
　　宁阳默坐着，隔着一带水，呆望着大石上的琴。希夷曾抱琴而歌，翻飞如蝶。金徽依旧在，斯人久不弹。
　　他在冥想。他这样的人，连幻想和梦境都是寂寞的。不懂诉说，无法诉说。希夷从来不问，就像他也从不问希夷的过去一样。连她也没有倾听，无法倾听。人间世在他幼年的记忆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那是曾经写满画满又被岁月的浪涛冲刷过的海滩。他只有做梦，用绮丽的幻想引着灵魂飞去。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有着金子般光辉的洁白羽翼，随着清风飞起来，飞过清冷渊，饮了跖柳花上的露水，又飞到深云山，在瀑布里穿梭。
　　静寂的旷野山壑里起了大风，所有的细草和树叶都向一边瑟瑟飞动，风声中夹杂着一种急促而喧嚣的深寂，在水渊里形成一个透明的漩涡，又忽然无影无形，散入无垠的空间。他在九万五千里的高空俯视下方。他突然看到了希夷。她在断崖的碧桃树下凌空飞舞，依旧是一朵清泠剔透的白花。素手在弦上纵横翻飞，一抛一撒，便是一地珠声。那响彻整个天地的仙音。她仰起头，看向云天。清丽的脸庞，黑晶的瞳仁。还有那眼角的，一滴清泪。
　　羽翼骤然消失，全身飞堕直下。自由的幻梦呼啸着抛向风里，坚实的大地迎面扑来。平滑的渊面镜子般破碎，拥他入怀。他在死亡的怀抱里，感到了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