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飞九重》相思如故

10、南燕作北飞（上）

　　“姐姐，在发什么呆？”行军的间隙，清河靠过来，碰了碰她的肩膀。

　　“没什么。”延宁替她理好散落的碎发，有些担忧地道，“你有没有好些？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清河有些疲惫地摇摇头，“没事，我还撑得住，更何况现在，若真病的重了我宁可去死。”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远处的营帐里恰好抬出一个女人，光裸着上身，只盖了件勉强弊体的衣服，一双苍白的手臂无力地晃着，想是已死多时了。

　　清河不忍地闭了眼睛，“不知道是谁……那日送进去的人，不知道还有几个活着……”

　　那夜她和延宁都在大帐里，早知道这个负责押送她们的宇文护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没想到一过了界他就原形毕露，被贬回国的怒气没处发泄，就把折磨她们当做最大的乐趣。太子只说不许动她们，又没说不许让她们挨饿受冻，更不用说徒步行军、涉水过河这样的事。可怜这些金枝玉叶长到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苦，饥寒交迫下连连病倒，但没想到那些一气儿得急病死的竟还算幸运，若病的不重或扛不住折磨身体虚弱的，则都被宇文护一声令下扔进军妓营里，美其名曰染病之人如何能献给皇帝，更是生不如死。

　　宇文护似乎格外享受折磨她们的过程，对那种游街示众的羞辱和轻佻下作的对待更是乐此不疲，过了江就是他的地盘，犯不着再看太子的脸色，也不用怕被人参上一本，因他是得胜回朝的第一师，举国欢庆还来不及，几个俘虏而已，谁敢再触他的眉头？

　　军营里看到女人本就稀罕，加上宇文护这种放任的态度，就不乏大胆的士兵在她们周围四处溜达，那眼神就好像等食的饿狼，一见到可乘之机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所以只要是活下来的人，现在最害怕的不是忍饥挨饿，而是病。

　　“姐姐，若我真的有什么事……我宁可死也不愿落在他们手上！”清河揪紧了衣襟决绝道。

　　延宁揽过清河的肩膀，轻声安慰：“不要想了，清河，你要相信，那样的事永远不会落在我们头上，永远不会的，我发誓。”

　　清河苦笑，“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懦弱，所以才苟活在这世上受罪，若我有点骨气，就该像父皇一样以死殉国。”

　　“清河，人谁不畏死，活着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可以说这里活着的每个人都是怕死的。但是，死或可以一了百了，但活着面对才需要更大的勇气，只有懦夫才会寻死。而且你还有值得珍惜的亲人，有我，有平王殿下，你舍得离开我们，忘记我们吗？”

　　“是了，我还有你，还有哥哥……”只要想到这些，清河就会觉得那颗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是支撑她好好活下去的最大勇气。

　　“啊啊啊啊！放开我，你这疯子！”

　　突然，不远处传来女人的撕扯打闹声，夹杂着男人的哄笑，延宁和清河俱是一凛，忙爬起来去看。

　　那里已聚集了不少人，有士兵也有军妓和女俘，延宁赫然发现在人群中央厮打成一团的是两个女人，有眼尖的女俘已忍不住惊呼：“呀！怎么会是延平！”

　　延宁和清河都吓了一跳，她们几乎认不出那瘦骨嶙峋、面如菜色的女子竟真是昔日长安的伴读延平。破宫时一直没见到延平，都以为她凶多吉少，没想到她竟还活着，但她显然没有延宁那样幸运，看她衣不弊体的模样便知她在这营中过得是怎样恐怖的日子。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疯子！”被她压在身下的女子抵不过厮打，只能用双手护住脸拼命大叫。但延平好似真的疯了一样，赤红着双眼，满目都是绝望和仇恨，她用尖细肮脏的指甲撕扯着对方的衣裳和皮肤，疯狂地大笑，含糊不清地说：“哈哈，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延平五指抓过去，对方手背上立刻便是五条血痕。“救命啊！”那女子吃痛，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推开压制她的延平，待不顾狼狈地抬起头，竟是安顺！

　　“疯了！你疯了！”安顺捂着被抓伤的手臂，惊慌失措地想要躲避延平的攻击。

　　“哈哈哈哈！”延平笑得愈发可怖，那声音就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嘶吼一样，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安顺，安顺你害得我好苦！你知不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你知不知道我时时刻刻都想杀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安顺自破宫以来一直呆呆傻傻，但此刻却不知为何突然清醒了，她极力躲着延平的攻击，却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眼，只是慌乱地摇头否认，“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走不脱！是你自己害的！不关我的事！”

　　延平彻底被激怒了，她恨得牙根都几乎咬碎，一口带血的唾沫直啐到安顺脸上，伸手露出臂上贯穿左右的刀疤，怒道：“是你把我拉到身前挡刀！是你为了逃跑把我推给那群禽兽！是你！都是你！你可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生不如死啊！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我一直撑着一口气，因为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你死在我前面！”

　　说着便挥着指甲去掐安顺的脖子，安顺只敢抱头鼠窜，但所到之处，旁观之人竟都退了两步。安顺只能绝望地蹲在地上，拼了命地摇头，“不是我的错！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是你害我！是你害我！”延平不知哪来的蛮力，一把扼住安顺的脖子，直把她摁进满地黄土里。

　　安顺吃了满嘴的土，喘不过气的她只能死命去抠延平的双手，但延平仿佛没有痛觉一样，任凭她将自己的手抓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放开。但延平最终还是没能掐死安顺，就在安顺几乎一命呜呼时，一个掌着军妓的军官走过来，扬起刀柄就将延平狠狠地打倒在地上，踹了两脚，骂道：“不要脸的臭婊子！竟敢跑出来惹是生非！看老子不打死你！”

　　延平被打得半边脸都是血，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两个士兵过来要将她拖回营帐去，延平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反而出奇地镇定下来，死死地盯着安顺的脸，高声骂道：“哈哈哈哈，安顺，我会活下去的！我要活着看你死！你一定不得好死！”

　　延平不断高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她被拖进营帐，再也听不见声音。

　　延宁恍惚想起破宫那日安顺被拖进来时浑身是血的模样，如果延平说的都是真话，那——

　　延宁和清河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难以言述的恐惧。

　　白天发生的事就好像噩梦一样缠绕在每个女俘的心中，安顺用延平挡了刀，安顺为了逃跑把延平推给了一群禽兽，安顺为了自保一直装疯卖傻……她们是姐妹啊！她们是国破家亡后唯一的亲人了！但安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她们不知道接下来安顺为了自保还会做出些什么，不知道她还会选中她们中的哪个做替罪羊！

　　最后，还是颐德审视着安顺，要她在大家面前说实话。

　　安顺见再也隐瞒不下去，只能哭诉道：“那夜我们一起逃跑……但没跑出多远就有人追了上来……六七个男的，不，也许更多，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他们就像禽兽一样扑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我说了我是公主但他们没有放过我！我们反抗了，但那些人打我，还拿刀剑威胁我……我怕了，我当时是真的怕了！我什么都没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拉过延平替我挡那一刀——不，那不是我做的！一定是她自己受的伤！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于是趁着他们去抓延平，我松开手，跑了……我没有把她推给那些禽兽！是她自己运气不好！是她自己没有逃出来！是她自己的错！不是我！姑姑，长安！清河！你们要相信我！相信我！”

　　安顺急切地想要拉住每个人解释，但谁也没有说话，长安厌恶地避开她的触碰，斥道：“我知道你一贯和我过不去，延平是我的人你自然也怀恨在心，但你怎么能这样对延平！好歹她也是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啊！”

　　安顺哭着连连摇头，“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

　　长安一把拂开她，“我没有你这样心肠歹毒的姐妹！这次害了延平，谁知道下次你又会去害谁！”

　　安顺涕泪交加，又扑过去去牵颐德的衣角，“姑姑，我知错了！这些日子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啊！我快被逼疯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时我也没办法，我错了，我真的已经知错了！”

　　颐德紧抿着嘴一语不发，神色黯淡地别过头不愿看她。

　　女俘们这次出奇地团结和愤怒了，放眼四周，没有一个人人愿意相信她，因为没人愿意再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此刻的她们需要安全需要保护，唯独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同伴。

　　安顺瘫坐在地上，面对满目鄙夷她只能绝望地大叫：“我没有错！我只不过是想活下来而已，难道这也错了吗！如果换做你们，你、你、你们——”

　　安顺一个个直指四周众人，轻蔑地笑起来，“你们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吗？你们敢说宁可自己被人玷污也要保她清白吗？哈哈！现在一个个装得这样道貌岸然，说不定比我更不要脸，更卑鄙！”

　　一句话，问得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自在地有些讪讪。

　　“至少我们没有害人之心。”颐德终于忍不住开口，“安顺你可曾想过，也许今日延平对你的恨不是恨你将她推向了地狱，而是恨你自私恨你抛弃她不管？灾祸面前我们一样渺小，一样无助，不会每个人都能走运，但你可曾想过要帮一帮她？就像当初清河没有丢下你，就像延平冒死跑出去找救兵一样？抑或像现在这样逃避，明知道延平受苦你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平心而论，你，可有过一丝一毫这样的念头？”

　　安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狼狈羞愧，但也只是片刻，她抬起头直直看向颐德，道：“是，我是自私。但人的本性不就是自私么？不要再天真了！若有一天我们被迫站在地狱面前做一个抉择，我们都知道那只有一个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