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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张蕊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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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蕊蕊几乎是母亲带大的,母亲的形象在她眼里,一直象征着绝对的权威。
小的时候,她曾打心底里佩服过母亲,工作上雷厉风行,又能把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
张蕊蕊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零食,也没玩过游戏。
她在母亲严格的教育中,一板一眼地生活着,做好母亲眼里听话懂事的孩子。
可是,好像无论自己如何做,都不能让母亲满意。
她卧室的门只有父亲在家时,才会锁上。
小学六年,每个夜晚,她都是在母亲挑剔的目光中完成作业的。
上了初中以后,她能自由支配的时间遭到了更严重的缩减,没有课外书、没有娱乐,每天由母亲接送上学,睁眼闭眼都是令人作呕的课本和习题。
母亲对她这么严格,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
张蕊蕊对好与不好,没有太清晰的概念。
她不懂在母亲眼里,什么样的标准才算好,但她知道,自己和母亲现在的生活,肯定是不好的。
母亲为她的牺牲太大了,大到像一座沉重的山,死死压在张蕊蕊的背上。
平日小测但凡因为粗心错了一道题,张蕊蕊便会愧疚不已,觉得自己辜负了母亲的期待,让母亲白白牺牲掉了时间和身体。
她有时候甚至悲哀地想,造成这个地狱的罪魁祸首,是自己。
如果她没有出生,父亲母亲大概不会有那么频繁的争吵,父亲后来不会染上酗酒的恶习,又那样暴力地对待母亲和自己。
母亲的身上,总是遍体鳞伤。
张蕊蕊的伤痕却在心里,因为看不见,所以无人在意。
在学校里,张蕊蕊从来不会提及自己的父亲,因此不仅仅是同学,很多老师都误以为张蕊蕊是个单亲家庭。
其实也没差,那个人的缺席,要比他存在的时候好。
高中的时候,张蕊蕊抑郁了一段时间。
那几年,她对生活毫无希望可言,能让她一直坚持着没放弃生命,大抵也是怕母亲一个人更不好过。
她就像是一个为母亲而活的机器。
她觉得母亲太苦了,所以尽量表现得像个乖孩子,母亲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
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的喜好是什么?未来又想做什么?
她只知道,高中毕业以后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那是她唯一的期待。
周遇曾经对自己的评价很犀利,却一语中的——张蕊蕊是个刻苦努力,但不太聪明的学霸。
她没有过人的天赋,却对自己严格到变态,近乎强迫般地逼着自己在痛苦中学习。
就好像,她感受着沉闷而压抑的痛苦,就能证明,不是母亲一个人在承受,那份浓浓的愧疚也能减少一些。
她不配快乐、不配享受,只能在糟糕的家庭中,一遍遍地向悲痛的母亲献出自己。
母爱让她恐惧、让她怨恨、让她身不由己。
她仍然记得,那是一个昏沉沉的早上,期中考成绩下来了。
成绩单发到手中,张蕊蕊读了三遍,才将自己的分数与排名看进去。
她日日夜夜都想赎罪,想为母亲的痛苦做出点什么改变,她在乎母亲的每一种情绪,却唯独没有留心过自己。
内心的小孩快乐吗?难过吗?
母亲把她生下来的意义是什么呢?让她体会痛苦吗?
不是的……不是的……
涣散的视线里,一双细眉和凤眼出现在面前。
安老师的手并不温暖,甚至带着凉意,可蕊蕊还是如溺水般紧紧抓住了那双手,急切地张开嘴,想跟来人说,救救她,她痛苦得快要死掉了。
热辣的太阳照在身上,张蕊蕊却一阵阵地发冷。
她很想去问一问未来的自己——
未来的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吗?还会被欺负吗?如果未来照样灰暗的话,她干脆趁早放弃算了。
“蕊蕊,未来什么样,需要你亲自去看才知道,一切没尘埃落定之前,都是有可能改变的。”安宁紧紧握住她的手说。
“如果你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就先成为那个被改变后的自己,为那个新世界,多增加一个这样的人吧。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长大后的她,成为了一名驻外记者。
这些年,她去过许多个国家,发达的、或是贫瘠的,一路上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苦难,还有极尽繁华的奢靡。
走得越远,看得越多,张蕊蕊愈发觉得,人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
这个世界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游乐场,充斥着童话与乌托邦,充斥着暴力与疯狂。
桃园与蛮荒、救赎与杀戮……
她宁愿清醒着,在痛苦中反抗,也不要妥协与沉沦。
*
难得拥有长长的休假期,张蕊蕊先是与高中时的老友重聚,尽情享受着黑白颠倒的肆意放纵与欢愉,度过了一段快乐到有些疯狂的一周。
母亲那时候刚从疗养院出来,跟着小姨去四处旅行,偶尔会给蕊蕊传几张照片。
为了打点母亲日后的生活,张蕊蕊参与了一个“女性互助计划”——专门为独身女性打造的养老生活度假村,拉着周遇和谈嘉入股,方瑾当时还没毕业,但张蕊蕊并没落下她。
为了回报这个当年温暖她、鼓励她走出困境的小太阳同桌,蕊蕊悄悄给方瑾准备了一份毕业礼物——在那个刚刚建设成的小度假村中,给方瑾留了一个休息的房间——长达70年的有效期。
张蕊蕊一直坚持报道一些女性榜样,努力让她们的光芒进入到大众的视野中。
这期间遭受了不少质疑和阻碍,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
同学聚会结束后,张蕊蕊有些疲惫地靠在地铁的座椅上。
她刚去看望过安宁,安静地坐在草地上,和安老师说了很久的话,此刻已经累到睁不开眼了。
余光里,似乎瞥见一个年轻女孩站到了自己身边,几乎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子。
张蕊蕊搓了搓眼睛,抬头说道:“这里还有空位,我们可以挤一挤。”
年轻女孩却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刚才你睡着了,有个男人站在这里,总往你的小背心上乱瞟,我看着恶心,反正地铁也没几站,我就站在你旁边守着吧,没事的。”
张蕊蕊惊讶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走得匆忙,把来时的那件外搭落在了墓园里。
“谢谢。”她脸颊发烫,眼睛湿热,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表达对这个陌生女孩的感谢。
垂下目光时,看到年轻女孩身上背着的靓粉色挎包,风格张扬鲜明,包带上挂着一个写着双语的句子:“可以找我借卫生巾[爱心]。”
“你的包很漂亮。”张蕊蕊眸光颤动,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女孩听闻,很开心地笑了一下:“谢谢,你也很漂亮!我最近正在物色格斗教练,要是能锻炼出你这种肌肉效果就好了。”
张蕊蕊点点头:“会的。”
从地铁站出来时,高楼大厦隐没在黄昏中,张蕊蕊挥手叫了辆出租车,一开门便嗅到了清新的芳香。
司机是个中年女人,看到张蕊蕊片刻的怔愣,对她腼腆地微笑了一下:“顾客见谅哈,我还是个新手司机,生完二宝后没了工作,最近才找到这个活干。”
张蕊蕊的手原本搭在后座车门上,听到司机这样说,临时改了注意,十分安心地坐上了副驾驶的座位。
“不会很累吗?”蕊蕊问。
女人听到,笑着摇了摇头:“嗨呀,这有什么累的,干家务活儿才累呢!看着没多少,做起来时可耗神了!以前我不工作的时候,天天就围着老公孩子转,就这样,还被婆婆说呢,今年年初我就打算出来干点什么,我和孩子他爸现在都是有工作的人了,家务活啊,就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了。而且,看你年轻,我跟你多说一句,还是自己挣的钱,花起来有底气,不用看人眼色。”
她用余光打量着那个中年女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车内设施被擦得很干净,坐垫上没有任何污渍,没有烟味儿,更没有吵嚷的音乐。
漫长的路途中,两个人都很安静,也很安心。
女人明明说,自己车技不是很好,可张蕊蕊一路上丝毫不觉得晕,车速一直都很平稳,甚至在路上睡一觉都没问题。
没有为了争分夺秒而横冲直撞的惊险,更没有因堵车而路怒的咒骂。
看着曾经很少有女孩子身影出现的地方,如今却渐渐多了起来,张蕊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她总觉得,那个曾在暗夜里幻想过的,充满多样与丰富的自由女性世界,终会有一天到来。
那遥不可及的星辰,会由万千个清醒的她们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