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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谈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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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嘉不懂什么是爱。
她自认为自己的家庭环境很糟糕。
每天都是一地鸡毛。
矛盾基本上围绕着母亲、弟弟、还有自己。
至于为什么没有她的父亲,因为那个角色总是在隐身——只有吵架时才会在。
母亲原本有一份薪水还不错的工作,可自从生下弟弟后,母亲的生活就不再有外面的世界了,整日整夜围绕着乌烟瘴气的家庭,疲惫的皱纹日渐加深。
谈嘉的生活,不至于到拮据的地步。
父母在外都挺大方的,为何偏对她抠门呢?
小时候她想不通,大一些时就明白了——因为父母偏心。
弟弟比她得到了更多的爱。
在弟弟还没出生之前,谈嘉也是被宠着爱着的,她喜欢唱歌,喜欢看文艺小说,小学时参加合唱团,跟着队伍到各个地方表演,每次拿回奖状时,父母都很开心,口口声声说,嘉嘉听话又懂事,将来肯定会好好回报父母的。
她常常梦想着自己未来的成功——
最好能住在一个有花园的大房子里,生活在幸福美满的家庭。
只可惜,那个梦过早地被捏碎了。
她其实没有那么怨恨弟弟,只是每次看到弟弟的脸,心中总是克制不住想起父母对自己的冷眼和训斥。
失望都是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饭桌上,父母每次夹菜时,都会越过她,将一盘菜里最好吃的部分夹给弟弟,要是谈嘉先动了筷子,必然会遭到呵斥。
她不是没想过靠自己的努力改善家庭关系,可面对无理取闹的弟弟、总是抱怨的母亲,以及需要他时永远找不到人、不需要他时总爱干预的父亲,谈嘉每次回到家里,都觉得心好累。
她在四口之家,生活得像个外人。
高中之后,谈嘉住校,不再会被鸡毛蒜皮的小事消磨心神,她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角色,看着这一切,可又谈何容易。
高一时,谈嘉的偏科很严重,像是被压抑太久后爆发的叛逆,只学自己爱学的科目,影影绰绰地用这种方式,向父母证明,她就不是个学理科的料。
电话里,挨了母亲一通斥责,她被贬低得一无是处。
“就你这样还去学文科,真不知道爸妈挣钱养你,拿着学费供你住宿,你都吃哪花哪儿去了!你弟弟现在才小学,将来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学文科怎么给家里减轻负担?”
谈嘉心脏刺刺得疼,忍不住争辩道:“又不是我想要弟弟,他是你们养着的,特长班一个接着一个,我小的时候怎么没去过?凭什么我上着学,还要给弟弟做饭、辅导功课,凭什么将来还要我去养他?”
“你不养他谁养着!他是你亲弟弟,流着一样的血,爸妈总有老的那一天,你难道以后工作了成家了,就不管爹妈死活了?真是造孽啊——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母亲越说越激动,恨不得直接在电话里哭出来。
谈嘉听着她又讲起生育弟弟时受的苦,心中越来越不耐烦,冷声道:“那是我爸没照顾好你,你怪我爸去啊,干嘛要说给我听?”
她说完这句,怔了一下,母亲似乎也安静了一瞬,随后,便呜呜哭了起来。
谈嘉心脏一抽一抽地疼,挂断电话后,像是失了魂,摇摇晃晃走在校园的绿荫路上。
她用言语伤害了本就遭受着不公平的母亲,可她也被不公地对待,能怨谁呢?
怨自己的父亲?还是怨自己的弟弟?
她的母亲是很传统的那种女人,认为女孩子接受教育,只是为了包装好自己,嫁到好条件的家庭。然后,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每天面对着琐碎繁重的家务事,将自己困在小小的四方厨房里,养着一对吵闹的儿女,还要忍受丈夫的气,等儿女长大了,远走高飞了,便孤独地坐在家里,无所事事,伤感过去,盼着儿女的新家庭,盼着自己抱孙子,再重复她预想的生活……
谈嘉厌极了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
她不要被困在这种牢笼中,成为家人是要去爱护的,而不是为了随意去对待,将自己的恶劣发泄给最亲近的人。
就好像,拿准了家人不会离开自己,才用最激烈的方式去反复伤害,然后再轻描淡写地揭过,假装伤疤不存在,继续过着她的糊涂日子。
高二上学期时,谈嘉的身边总会出现一个无法忽略的身影,他和谈嘉以往认识的男孩子都不同。
林常长得干净帅气,言谈举止也绅士礼貌,给足了谈嘉尊重和仪式感。
从小连生日都没过几回的谈嘉,受宠若惊地接受着林常的好,以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爱。
不知不觉间,她都没意识到,自己身上已经有了母亲的影子。
时时刻刻想着怎样让林常高兴,总想为他付出些什么,自我感动得连自习课都上不下去,恨不得铃声一响,就飞奔到操场上。
可是,付出了时间和精力,在她成绩一落千丈时,获得了什么回报呢?
一个冷暴力式的分手。
听着关于林常的各种暧昧流言,女主角却不再是她。
她像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被人丢来丢去地嫌弃,没有自我,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给别人吸血用的,不配得到关心,更不配得到尊重。
心如死灰了一段时间,谈嘉不再去想别的事情,安安心心对着课本,靠肖想未来慰藉自己。
先前落下了不少课业,谈嘉高考成绩平平,填报志愿时,父母夺过电脑,强硬地要她报考本市的某所普通大学,将来安安稳稳地工作,放假还能照顾弟弟。
谈嘉靠在角落,没再激烈反抗,沉默着观赏完父母为她报志愿而争吵的闹剧,转身离开了家。
她在假期偷偷联系了关胜,得到了一些打工的资源。
白天的时候忙着赚钱,晚上被方瑾、或是周遇接到家里住,半个月的时间,她用自己赚取的第一笔钱,买了一部手机。
她第一时间存了朋友的联系方式,本想把某些号码拉黑,思来想去,还是备注上了父母的名字。
报志愿系统截止的前一夜,四个女孩聚在一台电脑前,神情紧张。
张蕊蕊的手指悬在鼠标上方,再次确认道:“嘉嘉,你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嗯。”谈嘉半分犹豫都没有。
她瞒着爹妈,重新填报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学。
方瑾将报志愿的辅助手册翻得哗啦作响:“嘉嘉,你可要想好了,你学理科本来就吃力,要是真的学医了,至少得念八年书呢。”
谈嘉 :“这正是我希望的。”
她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脱离那个名为家的牢笼,再也不要走进一个鸡犬不宁的生活。
谈嘉倒没有什么悬壶济世的理想,医学生不管是在校还是在医院,都忙得冒烟。
最开始学习时,确实吃力,每逢考试月,她天天泡在图书馆,一天三杯咖啡,回到宿舍里,还要跟着舍友一块复习到半夜。
即使是用功到这样的地步,每次出成绩前,她都跟舍友抱成一团,祈祷着不要挂科。
“熬吧,熬吧,”舍友宽慰大家,“医学生嘛,那出头之日都是靠熬出来的啊……”
*
谈嘉是在熬过实习期,终于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后,遇到了自己现在的爱人。
他在律所工作,日常生活也很忙碌,两人能静下来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神奇的是,她和爱人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因此淡薄,反而愈发浓厚。
丈夫的模样其实并没有年少时遇到的人那样惊艳她,中规中矩,笑起来时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像只大花猫。
小时候,父母的偏心让谈嘉缺失了很多爱,中学时因为一时糊涂,被伤了心,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一个人过活了,却在转角处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每个月都会固定给家里转一笔金额不小的钱,抚养的债是偿不完的,她也不想跟家里人走到决裂的地步,只是能远离就尽量远离。
春节时,她和丈夫正在泰国旅行,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嘉嘉啊,”一个熟悉的、曾经谈嘉想要堵住耳朵不去听的声音响起,却不再尖酸刻薄,“今年也不回家吗?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谈嘉觉得喉咙里堵得慌,眼睛也酸得厉害,艰难地开口:“嗯,一切都好。家里也还好吧?”
去年年末的时候,她家里的老人生病住院,谈嘉回去了一趟。
她差点都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了——模样变了,老得快了。
弟弟长得又高又壮,只是眼神还是那样呆滞、懒散和无助,一眼不发地跟在父母身后,等母亲累得干不动活了,吩咐弟弟去搭把手时,才会挪挪胳膊,麻木地应和着。
回忆中断,谈嘉听着母亲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几句,又将话题扯到了弟弟身上。
“你弟弟大学马上要毕业了,还在愁着找工作,这年头什么工作好找啊?我和你爸攒了一辈子的钱,还不够给他买套房子,这将来可怎么找媳妇啊……”母亲又在电话里絮叨起来,谈嘉这次没有直接挂断电话,而是耐心地听完。
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抬眼时,正看见丈夫抱着一大碗椰汁鸡,笑呵呵地寻着座位——先是将热腾腾的汤盛好,搁在谈嘉的座位上;又拿来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座椅;最后替她取来多加椰果和奶盖的果茶,乖巧地坐在能一眼看到谈嘉的方向。
男人眼里并没有催促的意味,反倒是偷偷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正捏着一束新鲜的渐变玫瑰——那是谈嘉昨日在手机上偶然刷到的图片,随口好奇了句,那种玫瑰是什么样子的,而如今,漂亮而昂贵的花朵,就绽放在爱人的背后。
她在人间烟火中,看着爱人偷偷为自己准备浪漫和惊喜。
于是,谈嘉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心平气和地说:“妈,我这阵子回不了家,谢谢你对我的祝福,我长大后确实过得更好了。希望你们也能幸福,弟弟工作的事,咨询专业人士要比咨询我更好。我这边人太多了,就先不聊了,等回国后,再和我丈夫回来看您。“
原生家庭带给她的伤痛,已经不会干扰她此刻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