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羊》清水橙

4、宣之于口

　　江羊在念中学的时候，开通了微博，昵称是“卖太阳的小羊”，零零散散地发布了一些关于暗恋故事的小漫画，收获了1w多的粉丝，直到他决定要考上A大，宣布了停更。

　　他没觉得自己画的有多好，那些画也只不过是一些用铅笔手绘的无性别小人，再配上简短的对话。可每一张都十分用心。指尖定格在最后的一幅画——那是一个非常诚恳的正在鞠躬的小人，告诉大家“抱歉各位，我决定要考到L所在的大学A大，这所学校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啦，所以这段时间要暂停更新，希望大家都能开开心心^-^”一年前的话语还很幼稚，但足够真挚。

　　所谓L，自然是指林瑞歌，在他的漫画里，L是一个风度翩翩，十分帅气的小人。而自己则是一只小羊的拟人。

　　让江羊没想到的是，这条微博的浏览量和点赞量都很高，甚至有人为了等待后续专门关注了他，现在的粉丝数相比一年前也翻了几倍。

　　“有人知道小羊和L最后怎么样了吗？”

　　“楼上别急，我都等了大半年了，这个号好像没人用了。”

　　“啊啊啊谁懂啊家人们，23年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画风，虽然幼稚但是很可爱啊！”

　　“能画出这么有趣的漫画，你一定也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虽然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但是希望姐妹能一直开开心心！不要为了L委屈自己呀。”

　　读者的留言都很非常可爱，居然还有人把他认成了女孩子，认真地安慰他，往下划着划着，江羊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

　　他迫不及待地拍了一张自己拿着笔的照片，发了条微博。

　　“对不起大家！我来迟啦，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已经考上A大啦，接下来也会继续努力给大家带来更多作品！”

　　照片露出了江羊的手和半个衣袖，淡蓝色的衬衣外套，淡蓝色的自动铅笔，手指白皙修长，笔下是一个用铅笔勾勒出来的鞠躬的小人。

　　微博发布没一会，只出现了几条零零散散的评论。

　　“欢迎小羊！！！太厉害了！！”

　　“所以和L在一起了吗？我很想知道。”

　　“难道没有人觉得，小羊的手很像男孩子吗？”

　　“还是熟悉的配方！期待你的漫画嘿嘿嘿。”

　　并没有预期中的热度，江羊难免有点失落，但是想到自己鸽了粉丝们将近一年的时间，也释怀了。

　　他不会再更新有关L的故事，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他也该为这个隐秘的小宇宙，注入一点新的力量。

　　今天晚上是篮球队的团建活动，队长钟恒和侯哥早早就到了烧烤店，点了满满一桌烤肉。

　　江羊和宋柏到的时候，烤肉已经滋滋冒油了，香味顺着鼻腔钻进味蕾，让人忘却了烦恼，只剩下眼前香喷喷的佳肴。

　　“江羊，宋柏，快来，已经点好了。”钟恒示意两人坐下，侯哥则忙着烤肉，并给五花卷上生菜，淋上辣油，不停地往餐盘里盛。不久之后，所有队员也到齐了，饭桌热闹非凡。

　　大男生们七嘴八舌地聊着，从球队，聊到讨厌的老师，又聊到恋爱。

　　青春期的少年们总是富有朝气，什么都说不完似的。

　　“你们都没处过对象吗？”侯哥不可置信道，说着还灌了一口啤酒，脸越来越红，人也越来越上头，“那真是可惜了，想当年我高中的时候跟小月可好了……可惜后来被班主任拆散了，等我考上大学之后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她家找她，发现她已经出国了！哎——”

　　钟恒似乎已经听了很多遍一样的说辞，毫无波澜地拿下侯哥的酒杯：“是是是，你有经验，恋爱达人。”侯哥似乎是迷糊了，突然爆哭：“呜呜呜——队长！就算我是恋爱天才，小月还是跟我分手了！呜呜呜——”

　　江羊被侯哥上蹿下跳的样子逗笑了，嘴角扬起了好看的弧度，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爱而不得的虐恋故事。

　　宋柏顺着烧烤店不算太明朗的光线望向旁边的少年，心跳不自觉漏了一拍。

　　江羊很好看。

　　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光晕揉碎在眼底，笑起来的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少年意识到自己笑了，忽觉不好意思，将嘴角压下，偷偷灌了两口酒，唯有眼角留存淡淡的笑意。

　　“江羊……你谈过恋爱吗？”宋柏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他内心里似乎在诉求着什么，只是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把陈述句变成疑问句。

　　江羊小鹿似的呆住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我没有过。”

　　恋爱？江羊不认为自己有能力进入一段健康的感情关系，他不懂怎么表达爱，也不懂怎么获得爱。但是提到这个词，就不可避免地想到林瑞歌。

　　宋柏得到了否定的答案，眼神愈发晦暗不明。他高中的时候倒是被几个女孩递过情书，只是那些情书大多零零散散的，尽是些他不太明白的抒情句子。宋柏对于看不懂的东西，处理方法就是放着。等几个月后，那女孩都找了新的男友了，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就这样搁浅了。有同学调侃宋柏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宋柏反而觉得他们幼稚。

　　不是不开窍，是没遇到能让他开窍的人。

　　江羊被宋柏这么认真地注视着，有点犯怵，找借口去了厕所。

　　他整个人单薄而又无趣，没有旁人玫瑰色的青春回忆，除了机械的学习，就剩下了一段难以启齿的暗恋。就连童年也沉寂在无止境的黑暗中，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跌宕的故事。

　　如果可以，他也想在饭桌上跟大家侃侃而谈，和大家聊聊童年，聊聊人生。可他有什么值得去说的呢？是聊家暴进监狱的父亲，聊早亡的母亲，还是聊自己是一个令人不齿的同性恋？

　　无力感充斥江羊整个躯体。他又有了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这里的一切，烤肉啤酒、欢声笑语，真的属于自己吗？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微博账号，卖太阳的小羊。

　　他卖不了太阳，太阳太贵了。

　　他是一只病羊，病到哑了嗓子，聋了耳朵，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一意孤行。

　　他多想活得热烈又肆意，把矫情和拧巴从身体里剔除。可若真做到，那江羊便也不再是江羊。正是这微微渗血的伤口，坚韧沉默的棱角，才构成了全部的他。

　　江羊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袋越来越晕，就连拍打在脸颊的冷水都失去了镇定的效果。在快要倒下的时候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温热的体温让他想起了妈妈。

　　“江羊？江羊？”

　　江羊喝醉了。

　　宋柏一看到江羊红扑扑的脸蛋和湿漉漉的眼睛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为北方人的他擅长喝酒，很少碰见一杯就倒的人，而江羊碰巧就是。

　　少年没完全失去意识，晕乎乎地在他怀里乱哼着，像袋鼠一样挂在了他身上。低头就可以看到少年白皙的脖颈和黛青的血管，熟悉的皂香味让宋柏脸颊微微一热。

　　他没多想，扛起江羊就出了烧烤店的厕所。以他的经验来说，喝醉酒的人应该马上躺下休息，再喂点水解酒，嘈杂的环境和食物的味道会让江羊更难受。

　　“喂，宋柏，你去哪啊？”侯哥虽然醉了，但人还是很精神，不解地看着宋柏。

　　“江羊喝醉了，我送他回宿舍。”宋柏简洁明了地解释道。

　　侯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江羊才喝了一杯吧？这也醉的太快了。”

　　队长有些不放心地看着被宋柏搂得紧紧的江羊：“你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我们帮忙？”

　　其他队员也纷纷附和：“队长说的对，我们跟你一起吧！毕竟也是我们想出来喝酒的。”

　　“不用了，你们继续，我送他。”宋柏也不知怎么了，明知道大家是好心，却并不想让旁人也看到江羊醉酒后的洋相，拒绝了队长，无视了侯哥，径直打车回了宿舍。

　　一路上，江羊变得越来越难耐，脸和脖子渐渐泛红，扒拉着宋柏不肯松手，宋柏也顺势牢牢地搂着江羊，就像一对纠缠在一起的同性情侣，隐秘又放肆。就连出租车师傅都不自禁多看了后座两眼，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你们年轻人，还是要注意场合。”

　　宋柏不明所以：“有什么问题吗？”手甚至搂得更紧了。

　　司机师傅假装没听见，边开车边想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大胆。

　　回到宿舍后，宋柏的脸已经通红，他把江羊安置到自己的床铺上，仔细为他脱去鞋袜。对方却死死不肯撒手，像是害怕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我好想你，再抱抱我好不好？”江羊往宋柏怀里钻，“……妈妈。”

　　“我帮你……把爸爸杀掉……”

　　“不要离开我……”

　　宋柏定在原地，任由对方抱着。

　　妈妈？把爸爸杀掉？

　　虽然他情商不算高，但至少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么就是父母不和后离异，母亲不在身边，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导致江羊的母亲离开了。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小孩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怪不得江羊会温柔得近乎软弱，又对任何人都那么予取予求。

　　宋柏伸出手轻轻抚摸江羊发抖的后背，仿佛自己也颤抖起来，他想知道江羊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对父亲怀有恨意，母亲去哪里了，跟那个林瑞歌又是什么关系。江羊呓语着，长长的睫毛扫在宋柏手臂，惹人心痒。

　　探究欲到深夜时刻达到了顶峰，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就算再迟钝，宋柏也知道，他对江羊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室友。

　　他心脏的某颗螺丝突然松动了，爱意就此喷涌而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喜欢上了江羊。

　　江羊醒来的时候，感到有些燥热，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枕在宋柏的怀里，双手还搂着人家的腰，姿势十分不雅。想要爬起来却又被脚边的被子绊倒，重新倒在室友胸膛。“别动。”耳边响起了宋柏沙哑的声音。江羊想要下床，却被对方无意识地握住了腰，瞬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两人紧紧贴近。

　　昨天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梦里久违地见到了母亲，他向母亲讲了好多话，多到自己都记不清了，最后母亲告诉他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然后拥抱了他。真好。每次和宋柏待在一起，江羊都会很安心，就连做梦都是美梦。

　　过了几分钟，宋柏终于转醒，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江羊，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双腿，不自然的松开了桎梏：“抱歉，弄疼你了吗？”

　　他将话说出口之后才察觉到言语之间的歧义，好在单纯的江羊并没有听出任何不对劲。

　　“不疼的，那个，昨天晚上……”江羊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知道自己不能喝酒，我有做什么吗？”他生在南方，平时林叔叔和白阿姨都没有喝酒的习惯，反倒是喜欢喝茶，也养得他滴酒不沾，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是一杯倒的水平。

　　“你没做什么。”弄清自己感情的宋柏心想，反倒是我更容易会对你做点什么。

　　“但是你昨晚对我说了很多话。”

　　江羊逐渐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从小到大，身边的亲戚告诉他的都是——你可别把家里那点破事到处抖搂，别的小朋友知道了都会嘲笑你的。而身边真的打听到他家里情况的孩子们则应证了亲戚们的话，稍微好一点的会直接避开他，恶劣一点的直接往他的书包笔袋里塞泥巴，再往他背后贴上写着“没人要的小孩”之类的的纸条。

　　所以他很害怕自己那点破事儿被旁人知道，尽管后来大了懂事了，知道用“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套说辞教育自己，可大部分情况下都成效甚微。

　　他做不到完完全全地相信某个人。害怕、恐惧、自卑的情绪像一只只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就算是在对自己很好的室友、朋友面前，他依然改不掉这个毛病。

　　“……我说了什么？”晕劲渐渐散去，江羊很认真地注视着宋柏的眼睛。在那双明亮的黑眸里，他没有看到同情，也没有看到嫌恶。

　　只是明亮。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些你爸妈的事儿。”宋柏挠了挠头，行云流水般地下床穿好拖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我再听。这回就假装没听见。”

　　“你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吗？”江羊不甘心地追问。

　　他们才认识了短短几个月，换作是旁人，面对突然对自己掏心窝子一股脑倾诉的人，一定会避而远之的吧。有谁会对自己的遭遇感同身受呢？自己又为什么要喝下那杯酒。

　　如果不醉的话，他和宋柏明明可以一直维持不咸不淡的朋友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拧巴、不自在。

　　宋柏的动作停顿了几秒，转过头注视着他的双眼，认真说道：“江羊，想说话的时候就要说出口。不要管别人是不是能听见，会不会不理解。如果不说出口的话，我们的嘴巴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难道你想当小哑巴？”

　　宋柏说着说着笑出了声，浓烈的眉眼变得温和不少。

　　“要善于运用我们的器官。你有嘴，恰好我也有一双耳朵，你想说话的时候，我会一直等到你说完。”

　　江羊有些混乱，在原地呆滞了良久，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宋柏已经径直去了厕所。

　　在宋柏眼里，他没有看到过分的同情，似乎跟朋友日常聊天一样稀松平常。所以……宋柏并不会觉得自己和他有什么不一样。也许本来，他就没有和谁不一样。

　　江羊突然迸发了不小的灵感，挠了挠杂乱翘起的头发，跑回自己的书桌开始画画。

　　他画了一个新的故事，故事的内容是许多小动物开茶话会，聊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敏感胆小的小兔子、孤傲倔强的老鹰、自由自在的狮子……每只小动物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和喜欢的东西，都有自己天性里的独特性格和想要过的生活。但这不妨碍他们依然可以开心地对话。

　　拟人小羊的卡通形象在故事的结尾微笑着向观众招手：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小动物，同样，世界上也没有完全不一样的小动物。

　　希望屏幕前所有小动物都能成为自己，笔芯~

　　用针管笔勾勒完最后一笔，江羊满意地拍照上传到自己的微博。

　　上次回归的帖子又有了不少新回复，大多是期待他继续更新，或者猜测他的性别和与L的进展。

　　而零零星星有一些评价吸引了江羊的注意。

　　花儿与鱼儿：小羊还在用铅笔打草稿勾线吗！强烈建议买一个手绘板，这样你的故事才能被更多人看到呀！

　　牙白小姐：虽然一开始是被手绘画风吸引到的啦，但是板绘也能做出铅笔效果，纯手绘确实在被淘汰，而且不好修改。

　　疯子：同意！

　　江羊悄悄把这些建议记在了心里。可他不想再麻烦江叔叔和白阿姨，如要用手绘板，那笔记本也要同时购买，这实在是一笔不算小的开销。

　　当年出事后的赔偿金大多花在了母亲的葬礼上，他只是个小孩，那些为数不多的钱很快就被各路亲戚瓜分了。分钱的时候很积极，收养的时候便推三阻四。直到林叔叔收养了他，他的日子才不用那么紧巴巴的。

　　他不想再给旁人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