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纪最恶思想犯》齐贺美优

1、所以不要以为生活处处是教父

　　其一：生命是一场顺源而行的河流，顺势而下，不存在过去的风景。
　　其二：人世间的诸位都受限于某种困境，被锉抹掉心志，理所当然地躺在里面等人来拯救自己。
　　其三：拯救之人或许并非天使。

　　圣马蒂安大教堂图书馆，是那场波及第一二三世界国家大战的腹遗子，动土的混凝土水泥取自这片狭长的岛国，搬石撒汗的人类户籍上明白的写着两字日式汉字，由上世纪久负盛名的日本基督教传教士兼建筑学家成田设计，所有权却归属大洋彼岸的另一座国家。
　　圣马蒂安大教堂的传教士和信徒统统是附近租界来往的西方种人，坐落于两片租界夹岸的圣马蒂安大教堂承担了附近所有基督教士的宗教信仰活动，大教堂毗右，教堂的七座钟声敲响便会同时敞开大门的尖顶大理石制建筑，那是受庇于教堂的市民图书馆。
　　其中的图书馆管理员，恰是位东亚人。
　　东亚人的面孔，漆黑的眼，橄榄黄的脸，肩头批下的齐尾长发，身上没有多余的配饰，于是人的视线便明明白白地投之在她素淡的脸上。

　　稻是圣马蒂安大教堂上任神甫养育的孤儿，在横滨这座混乱的租界城市，他给她安身立命之所，教她读书识字，餐桌礼仪，供她读书，上学，在她自横滨圣基督女子中学毕业之际，又给她圣马蒂安大教堂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位。
　　上任神甫离开之际，稻垫起脚尖，用左右两颊贴近神甫脸颊两侧，对他说了再见。

　　那天，淅沥的雨水自大理石檐阶淌下。
　　圣马蒂安大教堂图书馆来了一位稀奇的东亚人。

　　虽然开在横滨界内，可毗邻租界的地理位置叫图书馆平日稀少有东亚人来。
　　因此这一位棕红色发，胡子拉碴的青年推门而入，将滴答的雨伞拖在大理石门边，在红棕色的毛地毯上擦了擦脚底的湿泥，低声说了句‘打扰了’走进来时，很是吸引了一番昏淡图书馆内的视线。

　　他径直走到图书馆的管理员台前，轻轻扣下两本硬卡板书封的图书。
　　“你好。”他说。
　　“请问有这两本书的存份吗？”

　　稻接过那两本分别标注了‘上’‘下’的硬纸板图书，将它们捧在手心，擦过硬板书封上的水汽，油亮的水汽倒映管理员台的红绿花小台灯。
　　她没有说绝，只是说“您先到前台随便坐一阵”。

　　青年按照她说的坐下，掰开左腋下的皮革套卡扣，将手枪从枪托中抽出来，平放在长板桌上。

　　漆黑的手枪磨亮，吸引了图书馆内余下的视线。
　　他们坐立不安，手足无措，自第一个推门而出的人起，越来越多的人紧随其后，络绎不绝，短短六分钟，除了还在盥洗室内奋斗的客人，其余的人全都走了个干净。

　　青年这才察觉到举动的不适当，想再把手枪按回枪套，那位东亚人管理员已经捧着两本书前来。

　　“抱歉。”他低语了一句，把手枪插回腋下。

　　“无事，”管理员在他对面坐下来，将两本书按排序放上，“您把手枪拿出来晾吧，沾了水，里面的零件锈蚀不灵便，万一接下来遇见可能的工作怎么办？”

　　“您看出来了？”他意外。

　　于是织田察觉到这位管理员首先具有优秀的洞察力，并且处变不惊。
　　至少没有因为络绎离开的客人对他大发雷霆，轰他出去。

　　“图书馆里没有这本书，我查了编号也没有。”管理员以寡淡的语言说。

　　因为连续在横滨的各大图书馆内奔波，白日又作为底层成员，在有钱人鸡毛蒜皮的小事间奔走，疲惫不堪的织田弯下脊背，一缕掉下的鬓发掉下水珠，他注视着那一小滩摊开的洇迹。
　　“谢谢……”

　　管理员把两本书推给他。

　　织田要去接，可是管理员的两只手牢牢摁在上面，和他产生了两股相反的力道。
　　“……就连我，也没见过这两本书。”她说，“下在哪里？”

　　织田的力气比管理员大，他略一用力，将两本书拉向了自己这半张桌子。
　　“从我机缘巧合得到这两本书起，就一直在遍寻下的痕迹。”

　　“我看过横滨境内各大图书馆所有的书，不会有。”

　　织田喉间有一口深深的叹息。
　　“夜市、旧书摊、废纸回收站、我再去看看。”

　　织田将离开时，管理员几经犹豫，一路小奔至门口，“这两本书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织田的手指紧了紧两本书，回过头看着她说：“既然你遍读过横滨的读书馆，就该知道可能和下一样，这两本是唯一的残本。”

　　“开个价吧。”管理员说。

　　织田蹙起了眉心，像小孩子将入睡前不舍得把玩具放回玩具屋，将两本书更深地挡在了身后。
　　“文字不该由价格衡量，每一块文字排成的句子都有它独一无二的价值。两本书那么多句子，加起来无价。”

　　“不是，”她说，“我是说，赶走图书馆所有客人，以每一位客人的入场费算，我要你多少钱。”

　　织田眼前起了点眩晕之感。
　　他连说了几遍对不起，刚刚体贴的管理员此时却分寸不让。

　　将两本书递交过去之时，织田手心的湿气和汗珠成了比什么都好使的粘合剂，怎样都不松手。
　　“这两本书是我好不容易淘到的，为此托付了人生意义和重大改变的人生信条，不仅是书这么简单了，还是人生道标。”织田钉住她说，“是作为织田作之助泥泞灵魂的春雨，假如春雨的云朵飘远了，泥土干涸，寄托生长的麦田也会枯萎。”

　　“我管那么多呢。”管理员几乎要上脚踩他，“要么给钱，要么给书。”

　　“你不可以这么霸道，”织田认真地说，“开只欠条，再多的钱我也会还给图书馆，只有这两本书不行。”

　　“他们又不是你的孩子，和他们相比，你腋下那只手枪更能安身立命；况且，我又不是收缴，只是借看，借看。”

　　“……看完了，会还给我吗？”

　　“当然，我过目不忘，看完了就深深印在脑子里了。”

　　织田心中升起了一点羡慕。
　　假如他也有过目不忘的能耐，五个孩子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说不定也不用为这一张可能的欠条伤脑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