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57、九月十一

　　“你醒了？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少年一睁开眼，就听到了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意识朦胧之间，他还以为养母回来了。然而等看清对方是谁之后，他当即面露凶恶之色，同时高举右手企图再度行凶。对此，和玉笙从容自若，淡淡地道：“你妈妈的事，确实非常遗憾，但就算我死了，她也不会复活。”
　　少年倏地一愣，手停在了半空。
　　“因为自己无力改变现实而不甘歉疚并没有错，可迁怒他人，不仅无济于事，反而还会令情况进一步恶化。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你能明白。”
　　“明白个屁！”少年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妈是被你们害死的！是你们把她的身体当成道具肆意折磨，等她坚持不下去了之后又像垃圾一样扔掉！现在又假惺惺地打着和解的旗号说要治好她，可结果呢？！你觉得我们活该被这样玩弄吗？！”
　　和玉笙平静地答道：“不觉得。”
　　少年噎了一下，勃然大怒道：“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我不会强求你相信我。”和玉笙依旧面不改色，语速适中，丝毫未受对方情绪的影响，“但我希望你亲眼见证这一切，然后做出属于你自己的决定。”
　　许是初次面对这般古井无波的人，少年不由得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话骂回去。随后，和玉笙继续道：“其实，我见过你妈妈一面。”
　　少年讶然：“你怎么见过她？”
　　“希和项目需要你们的协助，而他们身为你们的同伴乃至亲友，有权利知情，所以我就去探望了他们一次。”
　　那日为柯帅所害的异类在经过急救后，全被送到了附二医接受进一步治疗。其中大部分都在新药的帮助下日渐康复，但仍有几个没能挺过来。少年养母则属于先好转，后面又突然恶化的类型。和玉笙去看望他们的那天，是她离世的前一日。
　　“她是第一个在听了我的阐述后，毫不犹豫支持我的人。”和玉笙补充道，“她相信希和学校能成为你们的归宿，所以我十分感谢她，也不想辜负她的期望。我会竭尽全力办好希和学校，让这里的每个人都享受到幸福的生活。无论是谁、无论发生什么，都阻止不了我。”
　　他说完，大方泰然地直视少年，犹如在践行自己的决心一般。而少年则像是被这坚定不移的视线震慑到了，呆呆地盯着和玉笙，细微抽动的面部肌肉将其心中的动摇展露无遗。
　　“还有一件事。”和玉笙顿了顿，又道，“那天，你妈妈说以你的脾气，肯定很担心她，所以就借我手机录了一段视频。我想，她当时可能也猜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了。”
　　他把手机递给少年，起身出了医务室。门外，校医文菁听闻动静，转过身，问：“醒了？”
　　和玉笙点点头，“嗯，还挺‘活泼’的。”
　　文菁会心一笑，“那我等会儿再进去吧。”
　　“欧阳尧旭呢？”
　　“已经和你的监护对象走了。”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更何况，今天的事，也的确给人感觉是你的作风。”
　　和玉笙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不禁奇怪地皱起眉头，“文医生，你认识我吗？”
　　“当然。”
　　“不好意思，可是我……”
　　“你一天要面对那么多教学任务，对于仅出席过两次家长会的人，没印象也正常。”
　　“家长会？”
　　文菁欣然而笑，“文静不擅长古文阅读，多亏了和老师耐心教导，她才能进步那么大。”
　　和玉笙恍然大悟，“……居然是文静的妈妈！非常抱歉，一直没认出来！”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重要事。”
　　知晓了对方是自己学生的家长后，种种往事不免浮上心头，冲散了惊讶之情。和玉笙咽下伤感，歉疚地问：“文静最近还好吗？”
　　“应该还好吧。”文菁若无其事地道，“之前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出差’了一段时间。回来后也没能和她好好说说话，就来这边忙了。不过文静从小独立懂事，也不必过分担忧。”
　　在不知情的人听来，文菁这段话肯定过于“乐观”了。和玉笙虽然不是很了解文静的家庭状况，但从她随母性这点来看，大致也能猜到一二，所以不便多言。
　　“文静平时安安静静的，可她的写作风格却给人截然相反的感觉，意外是个要强的孩子。”
　　“哈哈，是的。所以我很放心。”
　　“那文静知道你现在是……”
　　“我从一开始就没瞒着她。因此她知道的，说不定比和老师你知道的还多。”
　　和玉笙惭愧不已，“作为教师，我实在是不合格。”
　　“你误会了。”文菁解释道，“我告诉文静真相，是我不愿她被和平的社会表象蒙蔽，在危险来临时无力保护自己而已，与其他事情并无关联。说实话，如果不是和老师你们的努力，我还不一定能回来。”
　　“什么意思？”
　　“一些碎碎念罢了。”文菁一笔带过，正色下来道，“和老师，我之所以参加希和项目，纯粹是因为我赞同你的理念。我希望你能抛开我是文静母亲的顾忌，公事公办。同样，我也会忘了你是我女儿的老师，该批评的时候决不留情。”
　　和玉笙明白对方所指，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以后，我会注意安全的。”
　　尽管怀珺衡表示不清楚沈连寂的能力是什么，但施杨觉得他即使真拿不准，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头绪的。可既然他不肯说，也不好用强硬的手段相逼。正当他愁眉不展之际，只听一阵敲门声响起，罗琦来了，“请问甯组长在吗？”
　　晨星答道：“刚刚出去呢。有什么事吗？”
　　“部长想开个组长会议，大约半小时后开始。等他回来后，麻烦和他说一声吧。”
　　“好嘞。”
　　罗琦传完话，正要离开，却为一股强烈的被盯视感而停下了脚步，“怎么了，施杨叔叔？”
　　施杨置若罔闻，仅一个劲盯着她。
　　晨星也摸不着头脑了，“师父，你干吗？打盹打迷糊了？”
　　施杨仍是置之不理，一副要在物理上把罗琦看穿的模样。见罗琦被看得难以为情，晨星只能出言“威胁”道：“师父，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算性骚扰啊？”
　　而后，施杨终于开口了：“你有空吗？”
　　由于这个问题实在出乎意料，罗琦不禁愣住了，“……有。”
　　施杨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不顾晨星的追问，不由分说地拉着罗琦走了。一路驱车后，出现在眼前的，是附二医。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施杨依旧没有回答，直到来到了住院大楼的某间病房，方才说明了原因，“倪子坤，你还记得吧？”
　　罗琦怔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
　　“那日要你们提前出院，是因为倪子坤其实是为杀你而来的。顾及其能力的特殊性，由我出面是最稳妥的选择，但沈连寂却一定要亲自与他对峙，甚至还不允许其他人待在现场。”
　　“为什么？”
　　施杨微微眯起眼，无视了她的疑问，“这间病房，我会让附二医暂时空着。你就在这里找出当时的‘记录’，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我。”
　　“可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读取起来会需要几天时间。”
　　“尽快就行。”
　　“这件事，是不是不能透露给别人？”
　　施杨犹豫了一下，“……嗯。”
　　“好的，明白了。”罗琦性格单纯，不会多想深究，从另一方面而言，也是值得信任的，“我会速战速决的！”
　　打一开始，风逸才就知道即便把塞勒涅成立的秘密添油加醋地公开于世，管控局的高层也会嘴硬到底，毕竟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这么大的事儿，的确很找着决定性证据来证明——当初要不是怀珺衡“无意间”说漏嘴了，他们还真找不到在短期内把塞勒涅分裂得一干二净的机会。不过这也说明，在他们想方设法地引诱他露出破绽的同时，他也在考虑如何将计就计，反向利用他们的二心。
　　“……真是条狡猾的狐狸。”
　　“你在说谁呢？”
　　后知后觉自己竟把心中所想说出了口，风逸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除了咱们的前首领，还能是谁？”
　　约瑟夫会意，低头呡了一口红茶——这次的茶叶是他差戴素楠出去采购时买的，虽然比不上从前喝的，但比贺程送的不知好多少倍，“怀先生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对手。只可惜，他顾虑太多，以至于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实力。”
　　“难道不是他站错队了吗？”一讲到这个，风逸才立马来了精神，“他奉狗部门的命令清理其余异类组织，收留有倾向屈从他们的异类，到头来却换得个终身监禁的下场。翻脸不认账，不正是狗部门一派的做法吗？”
　　约瑟夫笑而不语。
　　看出对方笑意微妙，风逸才略有些不悦地问：“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首先，怀先生是自己要求的终身监禁；”约瑟夫悠悠地道，“其次，就算他不主动要求，管控局也会给他判终身监禁。而管控局如此判决的原因，在于怀先生没有很好完成任务。”
　　风逸才一脸匪夷所思，“他这还叫没有很好地完成任务？”
　　“他没有阻止异类残害人类，打心底同情异类的遭遇，从不掩饰对管控局行事方针的憎恶，甚至还几次阻挠管控局的行动。如果你是管控局的高层，你会放他自由自在吗？”
　　风逸才无从反驳，干巴巴地来了一句：“那也是他自找的。”
　　约瑟夫轻轻一笑，“这么说，万董事长也是自找的？”
　　风逸才顿时表情一变，嘴唇紧抿。
　　“怀先生和我们，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如今，他已构不成威胁，也不必记挂。”约瑟夫圆场似的补充道，“和玉笙已经开始建立异类学校的计划，是时候稍稍关注一下了。”
　　风逸才默然退场。约瑟夫缓缓走至窗边，俯视在楼下站岗的汤苓芫。
　　汤苓芫的幻视能力能在大范围内展开，因此守护螺旋基地的任务，就众望所归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不过，他本人很不喜欢这份工作。他想不通一直以来都是作为杀手被培养的自己，为何反要承担起当保安的职责，故而每天都是一副旁人欠了他千百万的嘴脸，使得许多人看他不爽。
　　“哟，这不是我们螺旋新晋守卫之星汤苓芫嘛。今儿是守这块区域吗？这一天天的，给我们当看门狗真是辛苦你了。要不要哥俩儿给你根骨头奖励啊？”
　　从对面大马金刀走来的，是两个模样粗鲁的“怪胎”。单冲这充满侮辱性的语气，汤苓芫就知是来者不善，遑论他们根本不是第一次来了。等左边那个调侃完了，右边那个紧接着道：“哎呀大哥，瞧你这话说的。人家当看门狗也是很辛苦的，一根骨头哪够啊，至少也得两根吧。”
　　“啊哈哈哈，老弟说的是。就算人家再怎么心甘情愿地给咱们当看门狗，咱也不能亏待了他不是。汤守卫，你说呢？”
　　汤苓芫无动于衷，权当两只蚊子飞过。
　　“喂，和你说话呢！当我们放屁啊？”
　　“就是就是，也不看看是谁在你们要被狗部门灭掉的时候救了你们！竟然还敢在我们面前摆架子？我看你真他妈是活得不耐烦了！”
　　话音一落，两个“怪胎”直接动起手来，一拳一掌力度极大，几乎是奔着一招弄死对方去的。汤苓芫不善面对面硬拼，又不想落下话柄，便索性隐去身影，教两人扑了个空。于是那俩“怪胎”更加恼怒了，进而自作聪明地花样作死起来：
　　“说起来，我听过一个非常有趣的传闻。汤守卫，听说你老母宁愿把一个从外面捡来的‘怪胎’当亲生儿子，也不愿给你东西吃？”
　　汤苓芫一听，霎时浑身滚烫。
　　见挑衅起效，另一个紧接着道：“唉，果然咱们‘怪胎’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啊。有些人就算生为‘怪胎’，也是注定比垃圾还不如。干脆一开始，就别生下来多好。哈哈哈哈！”
　　那两个“怪胎”逞完口舌之快，痛快地走了。然而没走多远，他们却毫无预兆地止步立定，随即像被恶魔迷了眼似的，疯狂地相互厮杀起来。
　　目击了全过程的约瑟夫嘴角一勾，转身离开了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