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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避雨者(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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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伯!”方叔一下子就臊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正从春嫂手里接茶的尉迟和尤郗,“您给我留点面子,这还有后生在……”
“你知道有后生在,也不做个主人样子出来?”老爷子责备他,“难道要我来请两位客人自报家门?”
“是、是!”方叔诺诺连声,起身为双方互做介绍,礼数周全了,老爷子的神色才稍微和缓了些。
“五伯,这回不是我的事。”方叔坐回座位,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开始述说方连生撞邪的经过。讲到最后方连生苏醒、两位年轻人提出要看族谱,他才截住话头,朝尤郗看过去。
老爷子也看向尤郗,说道:“你二位年纪轻轻,倒看不出来竟是‘先生’。”
他神色似乎并不怎么相信,方叔忍不住插话辩解:“五伯,我说的句句属实……”
“我没问你。”老爷子不理他,只是望着尤郗。
尤郗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温声说:“今日有幸找到了方记的宅灵,闺名婧霞。她告诉我是方家的某位祖先夺了她的供奉。”
“什么?!”听到“婧霞”二字,老爷子“腾”地站了起来,“你说婧霞?女贞之‘婧’?云气之‘霞’?”
“正是。”尤郗点头。
方叔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二人,忍不住又插口道:“五伯,这位‘敬霞’是?”
“你别插嘴!”老爷子不答方叔的话,眼睛仍盯住尤郗,厉声问:“她形容如何?”
“两弯细匀新月眉,一双执拗小圆眼,方脸平肩,粗手大脚,身材敦实,上着一件蓝底素花袄衣,下穿一条炭黑麻布筒裤。”尤郗对答如流。
“真的是她!”老爷子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她竟去了敬相家里!”
方叔实在捺不下好奇心,第三次插口问:“五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位……‘敬霞’?”
老爷子叹了口气,说了一个简短的故事。
这位闺名婧霞的曾姑奶奶一生倔强,相许的小伙子另娶新娘,她便发誓终生不嫁,从此置若罔闻地活在他人指指点点之下,孤身至五十,而后突然失踪。失踪之后仍被族中视为羞耻而不允许任何人谈及,所以方叔从不知道这位曾姑奶奶的存在。
“她失踪那晚,我做了个梦,梦里随她爬山,快到山顶,前方一团白光。她与我说送行到此即可,我问她去往何处,她说仙人带路。”老爷子坐下来,再次长叹一口气,“我幼时遭祸蒙她搭救,这一世都不曾还报她的恩情,这回大约就是机会了。”他重新看向尤郗,眼神一片温和:“你能说出她的相貌,已使我无可怀疑。你要问什么便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到老爷子这么说,尉迟才微微舒了口气,坐得笔直的身体放松下来,靠在了椅背上。尤郗安抚地看他一眼,目光转向老爷子,清声说:“不用问了,第一眼看到墙上画像就全明白了,您的第一句话也已足够解答我的疑问。”
“哦?”老爷子露出一个略带兴味的笑,“愿闻其详。”
“进屋前您说这画已挂了四年,方叔却不认得祖宗。”一旦谈及古代文化,尤郗就眼睛发亮,“方姓源出有五,其之一为黄帝次妃嫫母所任官职‘方相氏’。‘方相’意为‘畏怖之貌’,嫫母生得极其丑陋,竟可达到驱邪逐疫之效,黄帝因而授予‘方相氏’一职,将指挥祀事、监护灵柩的重责交给她。后来‘方相氏’便成为上古傩仪及葬礼的重要人物,很长一段时间,形象都固定为这幅画像的模样: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他顿了顿,在老爷子赞许的目光下继续说道:“方相氏的后人以祖辈的官职为姓,拆分为‘方’姓与‘相’姓,您这一族,便是方相氏后人一支。”
老爷子又是高兴又是感慨:“想不到我做下这幅画,却是被外来的后生道出了本原。”
“方相氏历经变迁逐渐式微,几千年的跨度,后人不识祖先也是情有可原。”尤郗安慰道。
“人老了就喜欢讲可怜话,让你们见笑了。”老爷子手一挥,脸色一正,“那么你们能破案了?”
尤郗郑重点头:“小方觉得他是冲撞了‘恶神’才被惩罚;婧霞婆婆认出上门避雨的是自家先祖;我们所见的,也确实是上古时期作乱的疫气。而现在我们知道方家祖上是方相氏,远古和上古时期非常重要的神职人员,其本身已经是神话的一部分,称‘祂’为神并不过分。”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方相氏驱邪逐疫,难免近墨者黑,也许曾有一位你们的祖先被疫病污染,然后出于我们无法知晓的原因,一直到现今才重新出现。这件事情所有症结都落在‘冬至’。‘冬至大如年’,自古便是极为重要的日子,这一天白昼最短,黑夜最长,而后万物逐渐苏醒,恢复生机。古时宫廷会在这一天进行隆重的驱傩仪式,民间也会积极响应。”
尉迟听到这里,忽然坐直了身体望向尤郗:“冬至那天‘洞察’一直感应到某种法力,我以前从没接触过,因为它无害也就没有告诉你……难道就是你说的这个?”
尤郗微微皱眉:“这种原始的驱傩仪式早就式微了,现在只有一些偏远地区还留存着,基本都是娱乐性质。古籍上虽然能找到仪式操作的详细要求,但主持者方相氏的血脉已经流散于民间……”他看一眼老爷子,“嫫母之后的方相氏,都是具有法力的。”
“有一个国家仍然保留着完整的驱傩仪式,包括方相氏。”老爷子忽然说。
尤郗和尉迟当即就明白过来——东边海上的群岛国家扶桑,据说始祖是中古时代初期被派去寻找仙山和灵药的童男童女。最近确实有扶桑使团访问本市,莫非是他们在进行祭祀?
一个普通青年撞邪的事件,突然就扯上了外交问题?二人对视片刻,尉迟说句“我去给老张打电话”便起身往外走。尤郗也起身,向老爷子恭敬地行礼:“叨扰这么久,我们也该走了,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切勿如此,该谢谢的是我们方家。”老爷子离座,几个大步上前扶住他,“我更要感谢你们,如今居然能让我得知婧霞姑婆的消息。”他说到这里突然神情一动,“不知她现时有无牌位可供奉?”
“有的。”尤郗也扶着他,二人一同直起身来,“就在允嘉巷最西头。”
“春嫂!”老爷子扬声喊道,“我要进城,今晚歇在敬相家里,你跟村里说一声。”然后对着方叔大手一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