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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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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刚抵达大觉寺不久就收到大弟子传书的石头和尚风尘仆仆赶回了苦竹精舍。
得知阿舍竟然擅自伏击血玉观音,石头和尚少不得对这个行事冲动顾前不顾后的大徒弟好一通训诲,念及她救人心切的善心和谦逊认错的态度,忍不住又温言宽慰了几句。
阿舍乖巧坐在师父对面聆听教诲,悄悄抬眸觑见石头和尚的神色逐渐缓和下来,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心知自己前夜违背师父叮嘱的那一番冲动行事算是揭过了。
石头和尚听了阿舍一五一十讲述她发现血玉观音真实身份的经过,心下已是复杂至极。
早在前些日子发觉石惊天的母亲就是白玉之时,他就知道白玉的身份总有一天会瞒不住阿舍和惊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阿舍忐忑不安地看着陷入沉思的石头和尚,绞尽脑汁猜测师父会如何处置石惊天母子。
苦思无果,她正准备索性直接开口询问,师徒二人忽然听到院外一阵深浅不一的脚步,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女声:“师父!姐姐!不好了!”
阿得气喘吁吁地跑回苦竹精舍,神情焦灼地开口:“师父,姐姐,又有幼童失踪了!”
“什么!”阿舍一下站起身来,连声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消息准确吗?”
石头和尚虽神色凝重但尚且能稳住,他示意二人坐下:“先别慌,阿得,你详细说来。”
阿舍也回过神来,忙给妹妹倒了杯温茶。
阿得浅抿一口润了润喉,忙不迭将铁蛋打探到的最新消息道出。
原来昨夜阿舍盯了无痕山庄整晚未见有人影出入,守在药铺的阿得也十分留心,直到临近晌午都不曾听闻有人找官府报孩童失踪,姐妹俩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一晚已平安过去。
谁知阿舍前脚刚离开药铺不久,铁蛋就慌慌张张地回来告诉阿得,官府接到了报案,城外某处村落一下子失踪了五名幼童,现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由于传信飞鸽暂时不在药铺,阿得决定自己赶回苦竹精舍将这一消息告知师父和姐姐。
阿舍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忙问道:“阿得,铁蛋有没有打探到这几个幼童都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阿得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太详细的消息,只是恍惚听说那几个孩子到了晌午都不见回家吃饭,各家父母慌了神四处寻觅都找不到人,这才报了官。”
“那···会不会是这些孩子一起藏哪里玩耍去了?”
阿舍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眼下见师父和妹妹都看向自己,她定了定神,迟疑着说出自己的猜测:“我记得之前失踪的幼童都是半夜被抓,但昨晚我盯了无痕山庄一整夜,期间并未见有人出入,除非有第二条密道可通山庄里外,否则我不可能没发现。”
阿得很快领悟到她的意思,略带兴奋道:“姐姐说的有道理!这乡亲邻居的,孩子们结伴一起玩耍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如今是盛夏农忙时节,所以各家父母可能都没怎么在意。”
姐妹俩都由衷希望幼童失踪只是因贪玩忘了回家而非遭到血玉观音毒手,石头和尚却在此时泼了她二人一盆冷水:“或许还有另一种最坏的可能,血玉观音换了作案的时间。”
舍得姐妹顿时语塞,她二人也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小,一时不由得都陷入了沉默。
阿得倒还好,阿舍则是如鲠在喉如坐针毡,不知是何滋味。
石头和尚看了看她,似乎想说些什么,阿舍却忽而正襟危坐,沉声道:“师父说得对,我们不能报着这种侥幸的想法草草了事!我这就去给铁蛋传信,让他打探清楚是哪一处村落有幼童失踪,即便只是孩童自己迷路走失,我们也可以去帮忙寻找,以免被恶人趁机掳走。”
“另外,还请师父放心。如果石惊天真的再次助纣为虐,帮助血玉观音横行霸道的话,师父不必因为我而对他网开一面,因为就连我也不会放过他,更不会再顾及儿女私情!”
阿舍一气说完,也不待任何人回应就匆匆起身往后院去传信,动作之快连石头和尚都没来得及阻止。
石头和尚与阿得面面相觑,不禁为她这风风火火的果决行事感到无奈和叹服,石头和尚更是心有触动,若有所思。
阿得趁机偷偷观察师父的神色,被他眸光一扫立刻坐直了身,斟酌着语句开口:“师父,想必姐姐已经告诉过师父,石惊天与血玉观音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石头和尚拨弄念珠的动作一顿,微微颔首:“不错。”
“那···师父打算怎么处理呢?”阿得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道。
石头和尚神色有些复杂,难辨喜怒:“阿舍是为石惊天而问,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得一心记挂着姐姐,自然也不曾在意师父的细微异状,她急急接口道:“姐姐是为了石大哥,而我却是为了姐姐!”
石头和尚知道这个小徒弟向来心细,想必是发现了什么,他蹙眉问道:“哦?怎么说?”
阿得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认为,姐姐对石惊天想要采取玉石俱焚的办法。”
此话虽轻,却像是一记响锤重重敲在闷鼓上,又仿佛一道雷电划破了黑云压沉的天空。
石头和尚心头大震,犹如拨云见日,连日来无解的为难和困惑在不经意间得到了答案。
他忽而自嘲一笑:“没想到阿舍对于感情的事居然处理得这么豁达,我反倒不如她了。”
阿得听在耳中如云里雾里,石头和尚摆了摆手,正色道:“等阿舍回来为师再细说。”
不多时,一只白鸽从后院飞出,阿舍也重新回到前厅,除了眼圈泛红看不出其他异样。
石头和尚招手唤阿舍过来与阿得同坐,然后用一种怅然怀念的口吻道出了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石惊天的母亲血玉观音,就是他未剃度前的结发妻子白玉。
姐妹二人极为惊讶,阿舍连番追问,又从石头和尚口中得知他与白玉断绝夫妻关系之前还没有石惊天的存在,也得知了师父早已认出石惊天的母亲就是白玉,甚至他还猜测石惊天之所以提出延迟婚期,正是因为不想让阿舍也陷入同样的两难之境。
“石惊天的立场也很为难,血玉观音既然是他的母亲,身为人子的他又能怎么样呢?”
听师父如此说道,阿舍怔怔出神,一时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酸涩,因而也没能领会到石头和尚猜测的结论与她对于石惊天何时得知白玉身份的认知其实是有所出入的。
阿得也安慰了姐姐几句,更好奇的则是师娘白玉为何会误入歧途。
石头和尚则道当年他与白玉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旧居玉云山庄的书房正是二人亲绘改建,连‘玉云’这个庄名也是从他和白玉的名字中各择一字组成,当年的他们可谓琴瑟和鸣,对武学的热爱更是志同道合,但也正是这份嗜武成痴导致了夫妻分道扬镳的悲剧。
听到此处,阿舍恍然大悟。难怪当日她初临玉云山庄时会觉得其布局风格似曾相识,原来这并非她的错觉,而是苦竹精舍和玉云山庄皆出自石头和尚之手。
石头和尚又简略描述了九冥玄功的邪门恶毒之处,以及当年他与白玉夫妻决裂正是因为白玉执意修炼邪功,他几番劝阻无果拂袖而去,这一别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前不久在王振家中,夫妻二人才再度重逢。
姐妹俩互视一眼,神色间皆有些难以言表的无奈。
阿得看了姐姐一眼,又试探着向师父询问:“那师娘有没有后悔过呢?”
“她根本认为所有的过错都在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见师父似乎颇为意兴阑珊,阿得继续追问:“她认为师父错在哪里呢?”
石头和尚苦笑道:“她怪我不该不念夫妻之情弃她而去,同时她更认为我是出于妒忌,才不让她修炼九冥玄功。”
向来极为敬重师父的阿舍最看不惯恶人倒打一耙,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说完,她才惊觉不该妄议长辈,忙向石头和尚道歉:“师父,我不应该这样批评师娘。”
石头和尚摇头,无奈道:“不,你说得没错。她的个性原本倔强,再加上练了邪功之后,更变得偏激无理,冷酷无情。她因为怨我弃她而去,转而迁怒天下所有寡情薄义的男人,而且根本不问事情的真相如何,全凭她个人的好恶滥杀无辜。”
阿得身为医者,向来比常人更为看重生命,自然也更听不得这种滥杀无辜的行为,同时对师父先前手下留情的做法也颇有不解:“那···师父又为何要一次次放过她呢?”
“我曾经告诉过她,如果她再继续为恶,我绝不会放过她。”
石头和尚轻叹,黯然惆怅道:“可是,当我要杀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这是人之常情,阿得设身处地亦觉换做自己恐怕也难以下手,于是劝道:“师父一向慈悲为怀,更何况毕竟夫妻一场,下不了手也很正常。”
“不!”石头和尚却一扫颓态,神色转而坚决:“之前是我最后一次对她手下留情了。倘若她再度为恶,我一定会杀了她。”
瞥见两个徒弟同时露出诧异的神情,石头和尚笑了笑:“你们一定觉得奇怪,师父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坚决。其实,我是受了阿舍的影响。”
“我?”乍然被师父提及,阿舍委实有种受宠若惊的无措。
石头和尚含笑道:“不错,你能够抛开对石惊天的感情而下定决心如果他继续为恶,你一定会将他铲除,那么师父又怎么能放不下夫妻之情呢?”
阿舍丝毫没有被夸赞的欣喜,反而拢紧秀眉,黯然道:“看来,石惊天是非死不可了。”
这回,疑惑不解的人换成了石头和尚:“为什么这么说?”
阿得左右看了看师父和姐姐:“既然师娘就是血玉观音,那石大哥不就是善财童子了?”
石头和尚摇了摇头,神色极为笃定:“那倒是不见得,白玉虽然冷酷无情,可她却未必会让自己的儿子替她做那些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事。”
他看着阿舍,挑眉问道:“阿舍,你也认为石惊天会去做那些事吗?”
“师父,若论私心私情,我当然相信以他的为人品性绝不会去做那些事!”阿舍咬唇,苦涩一笑:“但是,我也知道他有多在意他的母亲,所以···我实在没办法判断他的选择。”
所谓当局者迷,阿舍着实害怕,倘若因她的错误判断导致师父做出错误的决定,无端断送了无辜之人的性命,那她万死也难辞其咎。
石头和尚意味深长道:“其实你们都忽略了一个人,而他极有可能是真正的善财童子。”
阿得皱眉思索,阿舍心念微动,脑海中似乎有某个名字呼之欲出,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师父,这人是谁?”
石头和尚道出了一个阿得从未想过的名字:“郭放!”
姐妹俩几乎是异口同声,惊呼道:“——郭放?”
石头和尚颔首,循循善诱地引导姐妹俩去发现郭放与师徒等人结交以来的各种破绽。
阿舍忽然忆起了与石惊天月下重逢那个夜晚,她和阿得曾撞见的黑衣人。
那人的功力明显不如石惊天,只与她不相上下,彼时石惊天身边也有冷氏兄妹相随,所以至少那一夜为血玉观音抓幼童的并非石惊天而是另有其人,那人才是真正的善财童子。
阿得则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阿舍,柔声道:“如此说来,石大哥莫非是因为偶然得知了师娘的身份才会提出延迟婚期的?我记得姐姐说过,那天郭放和石大哥还起了争执,第二天他就提出想将婚期延后,倘若是郭放将师娘的身份告诉了石大哥,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阿舍只觉眼眶微热又有湿润水雾泛起,她喃喃道:“难怪···难怪最近我每次见到他,他总是欲言又止左右为难,我还以为他是不肯说,却原来是不能说。”
他要怎么说呢。说他那一向温婉慈爱的母亲实际上满手血腥,说两人一直追查的女魔头其实就是她未来的婆母吗?这叫身为人子事母至孝的石惊天如何能说得出口。
阿得轻叹一声,握住姐姐的手以示宽慰,又提及了另一件事:“如果郭放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我们,那他之前曾对姐姐表达过的心意也是假的了?”
阿舍定了定神,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不是,真心和假意,我还是能分辨的。”
提及郭放,阿舍一时又联想到更多:“师父,如果说郭放就是善财童子,我认为他也未必是真心愿意替血玉观音···替师娘办事,否则此前也不会答应与我一起伏击对方。我曾听惊天提过郭放的身世来历,据说是师娘突然带回玉云山庄的,那有没有可能他是受了胁迫,甚至他可能曾经也是那些失踪幼童中的一员?我总觉得,他对血玉观音的痛恨不似有假。”
石头和尚一怔,继而沉默不语:倘若阿舍的猜测是真,那就意味着白玉所犯的罪孽又添一桩。
阿得见气氛越发凝重,故意插科打诨:“姐姐,你才担心完石惊天,现在又担心起郭放了?这可不像你一贯嫉恶如仇的作风,看来石大哥会吃醋让你和郭放保持距离也不无道理。”
“阿得,你别瞎说!”阿舍恼羞成怒地瞪了妹妹一眼,忙跟师父解释:“师父,阿舍并非故意为郭放辩解,只是根据我所了解的讯息做出猜测,至于事实如何还需师父辨别真伪。”
石头和尚摆摆手:“你所说不无道理,我们师徒三人之中,数你跟郭放接触最多,他最有可能交心的大概也就是你。为师相信你的为人,你比任何人都更不可能姑息罪恶。”
他松开手中念珠,双掌合十念了声佛,感慨道:“倘若当年,为师能有阿舍对待石惊天和郭放这般的果决与清醒,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血玉观音了。这件事,你们姐妹俩都不许再插手,为师自会亲自去和白玉做个了断,给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一个交代。”
“阿舍,你明日还要去蓝田采药,此事就交给为师来处理。逝者已矣,安置照顾好那些生者才是眼下你们姐妹俩最应该做的,也算是为你们师娘尽一份心力,多少减轻一些罪孽。”
话已至此,阿舍自然相信师父的能力,也知道以自己的武功帮不上什么忙,故而不再多说,只是提起另一件事:“师父,我想去问问惊天,他是否关注过师娘这两日的行踪。”
石头和尚知道她还是担心石惊天涉及其中,也不点破,只是语重心长道:“也好,你既然有这个心,那就不妨让石惊天多劝劝他的母亲别再作恶。你的话,他应该还听得进去。”
阿得慧黠的目光在石头和尚面上打了个转,识趣地拉起姐姐往药房走去:“师父,那我和姐姐就不打扰师父做决断了,我去给姐姐收拾东西,顺便看看铁蛋有没有传讯回来。”
她心知师父还有其他考量,贴心地留给石头和尚一个安静思考的空间。
石头和尚目送姐妹俩离开庭院,又是自嘲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把半旧木梳,如同以往那般慢慢摩挲,眸光却逐渐由迷离怀念转而清明坚定。
日近西山,阿舍抱着几分侥幸与村民一起漫山遍野找寻失踪的幼童,她甚至连偏僻幽深的山谷、石洞、溪涧都不曾放过,施展轻功将方圆数里来回巡视了一圈,却始终遍寻不见。
山林中天色渐沉,仿佛预示着生还希望的渺茫。
阿舍愁眉紧锁地来到孤独园,却欣喜地发现大部分病人精神都极好,想来是因为最近衣食有所改善,病情也有趋于稳定的迹象。她的眉眼间终于稍稍舒展,重新振作精神,找到照顾病人的医者药童,交代了自己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又嘱咐了几处事项,这才准备离开。
“阿舍姐姐,你来啦!”一个十岁左右的采药女童兴冲冲地跑回来。
阿舍笑着接住女孩扑过来的身形,又帮她把略微松散的丱发拢紧:“我听说落迦越来越能干了,不仅把你娘照顾得好好的,还学会了采药,看来我教你的轻身功夫练得不错。”
女孩姓余名落迦,因幼弟失踪母亲失魂,家中一贫如洗,便随母亲住在孤独园,年纪虽小却极懂事,时常帮忙照顾其他病人,故而舍得姐妹格外怜惜她,落迦二字也是姐妹俩为其选的大名,取自先苦后甜的余甘子别称,祝愿她的余生苦尽甘来,后福无穷。
小姑娘脸颊泛红,仰头笑道:“姐姐说过等我学会了轻功就授我剑法,落迦不敢松懈。”
“你记得就好,否则我可不会答应收你为徒哦。”阿舍点了点女孩的鼻尖,轻抚她那张被调理得白里透红的小脸,又回头看了一眼逐渐步入正轨的孤独园,心中也替众人感到欢喜。
落迦探出头朝她身后望了望,奇道:“阿舍姐姐,石家哥哥今天也没和你一起过来吗?”
阿舍一愣,故作轻松道:“他最近另有要事,所以没空过来,你有什么事要找他吗?”
“上次我们去看望的那个小妹妹,她阿娘想请两位姐姐和石家哥哥去喝满月酒呢!还说要向石家哥哥道谢,多谢他不仅安排了祭礼告慰亡灵,还让人为大家谋得了生计···”
余落迦口齿伶俐字句清晰,与月前刚到孤独园的安静羞怯判若两人,显然是近来日子过得不错,所以才开始展露活泼机灵的本性。
阿舍再次怔住,喉间酸涩难言,心口却漾起一阵淡淡的暖意。
改善孤独园衣食、安排众人生计、祭奠逝者亡灵,这些都是不久前阿舍曾与石惊天一起商定的,只不过囿于一时无法筹集足够的银钱而进展缓慢。
如今听完落迦所言,她大致估算一番,猜测这些银钱应该是石惊天作为少庄主能调集到的最大用度了。若想筹集更多,山庄各处的钱庄和铺子难免要伤筋动骨甚至变卖,而依靠此间做活的普通伙计只怕也要失去维持生计的进项。
他的确在竭尽所能地弥补,只可惜就如今的事态而言,祸根未除,这些不过杯水车薪。
落迦扯了扯阿舍的衣袖,阿舍回过神来,只见小姑娘正歪头看着她,突然悄声问道:“阿舍姐姐,你和石家哥哥是不是吵架啦?”
“···当然没有!”阿舍矢口否认,下意识移开视线:“为什么这么问?”
落迦环顾四下无人,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童声稚嫩清脆却语出惊人:“昨天姐姐拿剑指着石家哥哥的时候,我看到了哦。我还看到姐姐走了之后,石家哥哥好像哭了···”
阿舍瞬间睁大了眼,星眸中满是震惊。
落日余晖褪去了晚霞的最后一抹红,夜幕似青白半透的墨油纸缓缓铺张开来。
无痕山庄的侍女一如既往恭敬地将阿舍迎入东院的会客厅,石惊天闻讯前来。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橘黄烛光洒在二人脸上,勾勒出如画的眉眼,那么远又那么近,虚虚实实,不甚真切。
阿舍率先开口:“我来,是想跟你说两件事,但在此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石惊天何其敏锐,隐约已猜到了阿舍想说的是什么事,他眸光微暗,点头道:“你问。”
阿舍上前一步,直直逼视他:“你可知血玉观音这两日的行踪?近日又有幼童失踪了。”
“不可能!”石惊天悚然一惊,对上阿舍凛然的视线,他不躲不闪正色道:“这两天我一直守在山庄,阿舍,我以性命担保,绝不可能是她所为!”
石惊天从不屑撒谎,言语神情也不似作伪,阿舍相信他的前半句,但对于最后一句却是半信半疑,她继续道:“那我再问你一句,我和师父定然不会放任血玉观音为非作歹,你是否执意要护着她?”
二人都不曾直接点明这个“她”的身份,但此时此刻双方俱已了然于心。
“是!”石惊天终于不再作无谓的回避,但见他眼神坚定,不容置疑地答道:“身为人子,如若不能保护母亲,我又何以为人!”
他如此直言不讳,拳拳爱母之心让阿舍一时竟无从评判,她急道:“你这样做,不就等同于在纵容她的恶?我记得那日我曾提及‘纵然不能大义灭亲,也该竭尽所能去阻止对方继续作恶’,当时你分明也是认同的!”
石惊天沉默片刻,缓缓垂眸:“阿舍,她是我母亲。”
“你知道的,二十年来我们母子一直相依为命,我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她,包括我自己。”
一阵无力之感涌上心头,阿舍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冷冷说道:“恐怕你不能如愿了。我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师父已经得知又有幼童失踪,并决定亲自找血玉观音解决此事。”
石惊天身形一震,霍然抬头:“你师父要亲自出手?”
他不久前刚得知了母亲白玉和石头和尚曾是夫妻的往事,虽然对石头和尚一走了之的行为颇为愤慨,但对方阻止母亲修炼邪功的做法纵有不妥也算不上大错,又并非是自己那个为了名利抛妻弃子的生父,故而石惊天也并未对石头和尚生出太大的恶感。
“不错!”阿舍仍旧背对着他,“师父不许我和阿得插手他跟血玉观音之间的事,再者,金线半边莲的花期也快到了,我必须赶去守候采摘。所以,你···还有她,你们好自为之。”
她侧身回望,眸光凛然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你知道我一向不认同你所言善恶对错只因立场不同的说法,如今我还要再加一句,对错或许会因立场而异,但善恶不是,罪孽更不是。”
说罢,阿舍自觉言尽于此,也不再看他,径直往外走。
“阿舍!”
石惊天不自觉地趋前两步,见阿舍闻声驻足,他哑声问道:“你准备何时出发去蓝田?”
阿舍心念一动,缓声答道:“我稍后便启程,但药草并非取之不竭,病痛纵然能缓解也依然存在,所以我和阿得都希望不会再有此类病人增加···至少不是因为血玉观音而增加。”
她回眸凝望着伫立在身后的石惊天,轻声开口:“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我已经派了两个护卫在羌水岩等候,届时他们会跟着你从旁协助。”
石惊天顿了顿,抬眸对上她明显失望的眼神,抿唇道:“接下来我会寸步不离留守山庄陪伴我娘,所以,我不能陪你一同前往了,但该做的···我自会去做。”
但尽人事,且听天命。
阿舍先是一怔,而后眸底凝出一层浅浅的晶莹水光:“···好。”
她知道,这是一向重诺守信的石惊天对她作出的承诺。
承诺他会密切关注血玉观音的动向,承诺他会阻止白玉继续残害幼童的行为。
摇曳烛光映照精致花窗,将渐行渐远的倩影拉长,也将伫立不动的身形钉在斑驳墙上。
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