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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七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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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姬凤岐被抓捕。他没有拒捕,禁军甩了他的药篓,用绳子捆着他的脖子和双手,牵狗一样拖着就走。看病的老大娘吓得说不出话,等着看病的破衣烂衫的人群一哄而散。
被抓捕的原因是昨天他给那些示众的犯人医治包扎,而昨晚那些犯人逃跑了。姬凤岐被当成了同伙往大牢里一扔。肮脏破败的禁军大牢里关着一群枯瘦如柴的人,其中一个素净的和尚,默默打坐念经。
是昨天的僧人。
大牢地面污秽四溢,姬凤岐轻轻走到僧人身边,轻轻坐下。
他俩现在是“同伙”,被拿来问罪,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姬凤岐轻轻问僧人:“大师,我们会挨打吗。”
僧人只是平静地念经。
姬凤岐轻叹:“他们把我的药篓扔了,我的针帘在里面。我跟他们说我的笔是离经,没有攻击力,但笔还是被他们撅了。我没法治疗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没法治疗了。”
下午夜舒慌慌张张拎着个破损的空药篓回家,进门白着脸跟都夷道:“大姐,阿岐被捉拿下狱了。”
都夷一听,一只手按了一下肚子,夜舒扶着她:“大姐你哪里不舒服?”
都夷摇头:“没事。阿岐为什么被捉拿?”
夜舒攥紧药篓的背带:“昨天阿岐给披枷示众的犯人止血,昨天晚上有犯人逃跑,今天一早就把阿岐抓去了。刚刚一直找阿岐看病的老大娘让儿子把药篓送去妙应千金堂,我才知道!”
被践踏破烂的药篓里还有一只被撅断的笔。阿岐的离经笔。都夷眼前一黑,吞咽一声强行振作:“只有你?”她向后看,夜舒回头:“大姐你找谁?”
都夷尖叫:“还能找谁啊?乔慕乔大舵主啊?他不是说今后都要保护阿岐跟着阿岐行医吗?怎么阿岐一大早被抓你下午被阿岐的病患找到,乔慕死哪儿去了???”
夜舒顺都夷胸口:“大姐你别生气,我们都有心里准备乔慕根本靠不住,这时候也不指望他。我去衙门打听了阿岐被关押在禁军大牢,可大可小的罪名。”
都夷深呼吸几下:“来老三帮我换衣服,准备马车,我给那帮贵妇,什么王妃夫人鞍前马后那么久,这人情这会儿该用了。”
夜舒这才想起来环顾:“萧阳也没在?”
“萧阳一早就出门了,说是朝政有大变动,丐帮和长歌门关系紧张……谁知道他那些狗屁!”
夜舒帮都夷打扮完毕,出门雇马车。两个女人出门上马车,直奔平康坊。即将天黑,太阳一旦落山,长安便进入宵禁,长安各坊之间严禁走动。
可是都夷和夜舒顾不上了。
太阳即将下山,禁军和天策仍在长安郊区大规模搜捕。白野咬着牙躲藏。他早有心理准备,这是真刀真枪的捉拿,来搜捕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凌雪阁。不如此,无法取信。白野按一按怀里,他没想过那样一缕月光的人真的向他走来,月亮看到他了,虽然是他最不堪的样子。皎洁的光巨细无遗地爱他,没有嫌弃他,爱怜地给他包扎,给他止血。他过去几个月几乎熬不下去的苦瞬间烟消云散,凌雪阁的人没有眼泪,白野早忘了怎么流泪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那细白圣洁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他身上。君父和月亮,这两个信念撑着他嚼碎痛苦,吞掉。他甚至亵渎月亮,悄悄用手指夹住一缕头发,发丝轻轻掉落在他手背上。白野把发丝珍藏在胸口,他与月亮初遇,月亮救他为他缝合伤口的地方。本来应该用白野自己的头发轻轻缠住那长长的蚕丝一样的发丝。
可是白野不敢。
白野只是诚惶诚恐,仰望月亮。
禁军差人来问,抓的俩可疑家伙什么时候交割给凌雪阁。词林正忙着:“告诉你们将军,‘看着办,但要干净’,懂?”
禁军将军好赖是个三品,但是武职,矮凌雪阁一头。凌雪阁要杀掉那一僧一医倒是容易,凭什么非得禁军来办?禁军是凌雪阁的狗么?这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死德行,跟蛊惑皇帝的阉竖还真是一模一样。禁军将军气得要死,掀了桌案:不管了!今晚爱咋地咋地!
禁军大牢一直有人痛苦地低声哀嚎。可是姬凤岐无能为力。早被抓来活死人一样的囚犯告诉姬凤岐,禁军只要黄金,赎人要黄金。
姬凤岐问僧人是哪里来的。僧人只回答,游方,无定处。姬凤岐就听着僧人念经,听着听着,靠着僧人,睡了过去。
一晚上禁军收到几个“口信儿”,全是什么王妃侯夫人,给那个小大夫求情的。禁军将军不由得生疑,这小大夫可以啊,看着就是根草,没着没落的,怎么这么多达官贵人给他求情?禁军将军突然反应过来,娘的,不是被凌雪阁当枪使了吧。凌雪阁那个叫词林的,一贯阴险狡诈,不知道在暗处杀了多少人才做到凌雪阁明面主事的位置。凌雪阁要清理什么人,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自己动手,让禁军杀一个能牵动这么多贵人的医生,在这暴风雨将至的关口,操他祖宗的他想干什么!
夜间词林出去一趟,回来身上中了一刀。他撑着墙一步一步艰难移动,眼前一黑跪倒在地。裴愈放下手中的书开门查看,看到词林,立刻着手救治。词林微微清醒,看到是裴大夫,安下心来。裴大夫心里惆怅,词林算是目前凌雪阁长安驻点里资历最老的,也不过二十五。暗地里的任务得做到多出色,才能升到现在明面主事跟外界交接事物。都说苍云排外,凌雪阁是绝大部分不跟外界有交流,出任务结任务,如此而已。裴愈心疼白野,看词林决绝的性子却像看阿岐,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太想徒弟们了。
可是词林现在已经在明面主事,大晚上干什么去了?裴愈知道规矩,从来不问。词林咳嗽两声,笑道:“裴大夫就要离开我们了。”
“是,药宗的快到了。”
词林也没问过裴大夫的徒弟们都是谁,凌雪阁没事不能查万花,林阁主心照不宣的规矩。他是有点羡慕裴大夫的徒弟的。他们心里一定有个亦师亦父的精神支柱,是个活着的人。凌雪阁心里都是君父,君父只是神。
半昏的词林笑道:“裴大夫见到你的徒弟们,一定要告诉他们,凌雪阁词林羡慕他们。”
姬凤岐本该害怕的,却靠着僧人睡了一晚,连梦都没做。僧人兀自念经,姬凤岐睁开眼,看着满地伏尸似的活人,低声对僧人道:“我不懂念经,可是喜欢跟佛祖聊天。佛祖会不会嫌我烦。”
僧人一贯不回答姬凤岐的话,但也并没有嫌他烦的意思。没人来捞僧人,因为他是个游方的和尚。也没人捞姬凤岐,因为他是个走街串巷的铃医。姬凤岐很小心翼翼地问:“大师,我以后能不能就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僧人终于回应姬凤岐:“施主,你最割舍不断的尘缘来寻了。”
姬凤岐没反应过来,牢门轰然打开,几个禁军进来看一圈,抓着姬凤岐往外拖。姬凤岐吓得回头看僧人,僧人面目含笑,双手合十。
姬凤岐被拖出禁军大牢,身后木门轰然关闭。他衣衫不整形容狼狈,看着熹微晨光中一辆马车和马车前面相互扶持站立的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挺着大肚子。姬凤岐眼泪瞬间汹涌,尘缘当然也包括亲缘,他跟尘世的关联还有斩不断的亲情,很好很好了。
都夷夜舒一宿没睡,都夷哽咽:“阿岐,快过来。”
姬凤岐自惭形秽地垂头站着,他似乎只是一直给姐姐们惹祸,师父不在,他作为师门弟子里唯一的男人,什么都不成。夜舒没办法只好过去拽他,姬凤岐吓得躲:“脏……”
都夷一抹脸:“回家洗个澡,睡一觉,就没事了。”
马车到家,夜舒立刻准备让姬凤岐洗澡。都夷准备烧水,姬凤岐连忙蹲着自己烧。他都不敢问姐姐们为了赎他花了多少黄金。烧了水洗澡,夜舒狠命洗姬凤岐脱下来的衣服,洗了四五遍才算洗干净。洗了澡的姬凤岐穿着萧阳的衣服缩在被子里,都夷扶着肚子过来看他。他吞咽一声,羞愧难当:“姐……”
都夷摸摸他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脸色发白,笑得虚弱,“姐去躺一会儿,今天就别去行医了。”
姬凤岐跳下床,扶着都夷回她的房间躺下。夜舒也是一宿没睡,洗了姬凤岐的衣服趴在桌子上打盹。姬凤岐背着夜舒回自己房间,趁着灶还热,整治一顿简单的早饭。夜舒小憩一会儿醒来,还得去妙应千金堂。她跟做梦似的看姬凤岐在灶上忙活,对昨晚的确是一晚上噩梦。于是她去拎姬凤岐的耳朵:“吃一堑了没?”
“吃了……”
姬凤岐带着哭音,夜舒又不忍心,放下他的耳朵,拍他的背:“都过去了。什么都别想。睡一觉。好好休息。”
“嗯。”
夜舒吃了姬凤岐做的早饭,背起药箱出门。姬凤岐发现自己被踏烂的药篓,和被撅断的笔,破破烂烂堆在一角,只有两条皮肩带,还完好无损。
姬凤岐对着两条肩带发愣。
乔慕做的。
朝廷任免不光震惊长歌门,连丐帮也震惊了。毕竟乔慕只想助公孙登,没打算拽杨休羽出局,斗来斗去的结果是公孙登兼任江南道节度使和中书舍人,前所未有。张吾诚升任期望落空,杨休羽也完了。丐帮并不打算跟长歌门撕破脸皮,丐帮长安驻点连轴忙,萧阳大半夜就被叫去,一整天只喝了几口水。兹事体大,处理不好又得牵连乔仰。乔慕最终目标是帮乔仰,但不能让乔仰有任何的牵连。尹松去稳住公孙登,以后仍然是合作伙伴。乔慕一面得稳住长歌门,这帮文人阴狠起来可不比江洋大盗差,一面又得拟定跟公孙登日后行事的章程,头疼的撞墙,被萧阳拦住。乔慕坐在地上抬头问萧阳:“给我家送信了没?”
萧阳点头:“送了送了。”
据丐帮弟子回禀,信是送到了,塞门缝里,但家里没人。唉现在顾不上。
姬凤岐对着药篓和笔发呆,突然听见大姐房中有动静。他连忙跑过去,萧阳的衣服他穿太大,一跑步晃晃荡荡。都夷不大舒服,按着肚子捯气。姬凤岐吓得跪在窗边,大姐忙了一宿,是不是动了胎气!都夷笑着安慰他:“不慌。家里备着安胎药,你去煎一副来。”
姬凤岐里里外外照顾都夷,忙了一上午,才算稳住都夷的胎气。就要七个月,不能出岔子。都夷半昏半醒,嘟囔想吃点水果。姬凤岐立刻出门买,听见有人唱小曲儿。辞藻粗鄙,说一个女人,幽怨男人床上满嘴蜜语甜言,起床翻脸不认人,都是骗人的。
姬凤岐笑出声。
明教是在追杀唐佚行。唐佚行一身血,靠在墙上,笑嘻嘻地看围过来的明教,吹了个口哨:“诸位身材都很好,要不然把兜帽掀开让爷看看,要是美人,爷死了也甘愿了。”
那几个明教没废话,挥刀抹向唐佚行脖子,从天而降另一道刀光,寒光连片席卷,骇浪汇聚成旋涡,顷刻卷走在场所有明教的性命。
陆亚丹收刀转身,沉默地看唐佚行。唐佚行准备离开,陆亚丹湛蓝如雨过天晴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他终于忍不住,怒目瞪陆亚丹:“以后别管闲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想跟我过完下半辈子。”
唐佚行大笑出声:“再说一遍,那些床上说的话,骗——你——的!”
陆亚丹拉住唐佚行的手。垂着脸,头发挡着眼睛,看不清楚表情。他不让唐佚行走,唐佚行闭上眼,并不会回头看他。看他就会心软,何必。
陆亚丹的声音在唐佚行身后响起:
“阿行。那你能不能接着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