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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春风冬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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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那日,白玉正带着冬青走在城外郊田。旷野处草木疯长,前一天说要去挖些草药给宋夕元治腿,眼下师徒二人背着背篓穿过田埂,向着山林走去。
冬青看着白玉的身影,他现在总是不笑的。心里也清楚是何缘由,一路上沉闷的走着。路过一条溪水,他忽然停住脚步,捡起石子往水中丢。水花四溅,飞到白玉的裙角,打湿了一边儿。
不料他却没有生气,只是缓缓回过身道:“几时了?”
冬青定住:“师父,我们进山都已经两个时辰了,此时已经是申时。”他抬起脚踩着小石头,道:“师父,你现在连笑都不会了。你要一直这样到什么时候?一直忘不掉,一直活在悲痛之中?那往后呢?你要去哪里?”
他原本想逗他开心的。
白玉驻足,放下背篓,找了一块巨石坐在,将占满泥土的草药拿出来洗净。早春的水还很刺骨,不一会儿他的手就红了。
越是钻心的疼痛,他脑子越是清醒。千里马驮着宋夕元的尸体没日没夜的奔跑,那马通灵性,只为回到朝京,任人在后面追也追不上。留下梁子霁的尸首,白玉痛心疾首,当场就晕了过去。
拉着尸体回礼州的时候,一路过去都是两军交战后的废墟。残破不堪,狼烟四起。房屋被损,农田被践踏,更别提那剩了些土豆的作物田地,被逃难的人四处挖了许多坑。
吴呈哭了一路,拉着梁子霁尸体的马车路过雁池,百姓听闻马车里的是梁大公子,纷纷跪在地上送行。白玉神情恍惚,好像这场战争赢了,又好像输了。他走在马车前头,白纸散落一地。这一路,不光有饥荒,更有因战争死亡的百姓。有时候,他们会与满地的尸体挤在同一条道路上。他本是济世行医的医者,面对受伤的百姓,却没了想要救人的想法。
他去救别人,那谁来救他,谁来救他喜欢的人?
白玉的衣衫不再洁白,身上沾满了无数人的血,红白相间,甚至阵阵血腥味都会从他身上传来。
雁池郊外伤亡惨重,军队路过,他们与百姓擦肩而过,白玉忽然在前方看见了瞿老三与他娘子。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混在人群里,往流萤的方向走去。
人群中,瞿老三认出了白玉,看了眼马车里的棺椁。年迈的他突然跪倒在地,哭喊了一声:“大公子走好!”
随着,众人也跟着跪下。梁子霁在两州百姓心中,那就是除了范闻州外,最骁勇智慧的神。是边境安稳的保障,更是会体察民情,时常帮助百姓生活的一位大人。
旁人只知他学识广博,文韬武略。听人说起,他是个极其温柔的存在,是真正的,将百姓放在心中的父母官,是为了天下太平而操心的将军。
白玉回过神,呆滞的走上前,见他们身后拖着一辆牛车。木板上掂了些稻草,上面随意盖了一层草席。
看样子,似乎是一具尸体。
瞿老三磕头:“白公子,谢谢你。”
白玉愣了愣,问道:“为何谢我?”
瞿老三皱着眉,哭丧着一张脸,他的娘子早就在一旁哭得一塌糊涂。
他伸手抹了眼泪,从怀中掏出玉佩递给白玉道:“这是白公子的玉佩,孩儿已死,信物就还给白公子罢。他说来不及扬名立万就要离开了,心中挂念大公子与白玉公子,说公子是他师父,往后没法再孝敬您,很是愧对你对他的期许。感念大公子赐小儿字,他…他很想念师父。”
白玉觉得顿时一道天雷朝他劈来,他脑子嗡嗡作响。
看着瞿老三手中的玉佩,他疯了似的绕过他掀开牛车上的草席。刚将手放上去,水牛一动,车上的尸体晃动了一下,一双洁白的小手搭了下来。
白玉顿住,脑海中不断闪现瞿小六的话。
师父,我以后要保护你,要名扬天下,要当大英雄,要悬壶济世!
他捂住眼睛,揉了揉,好像灰尘落入了眼,瞬间变得鲜红。白玉抓住他的手:“思戎,师父不要你名扬天下,你回过来好不好!”声音沙哑,喉结滚动,他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尸体,放声大哭。
瞿小六在雁池看见受伤的百姓,觉得自己应该停下去救人。从白玉哪里学来的包扎术,没过几日就熟能生巧,辨别草药更是厉害极了。谁料荒人偷袭,他被弯刀捅了肚子,死在雁池。
瞿老三从流萤出来后一直在找瞿小六,直到到了雁池,从尸山中拉出他。他剩下最后一口气,还在想着白玉,嘴里喊着师父。
白玉回神,望着溪水长流,叹口气:“你说,什么才叫名扬天下,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救死扶伤?”
冬青心疼的走过来,一把拉起白玉:“师父,常人说英雄万古流芳,医者妙手回春。可无论是英雄好汉还是江湖郎中,他们也只是个普通的人,做了他们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师弟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大公子更是这样。如今音然宛在,何需曷日而忘?”
白玉看向远山眉黛,青翠碧绿。背起背篓,抬手抚去额间发丝。
“都说朝京四季美景如春,子霁曾说要请我吃酒,我等他,等他请我吃酒赏美景,他不会食言的。”
就这样过了几日,宋夕元的腿却毫无起色,白玉有些头疼。这天独自又进了山,望着落日黄昏,身后群鸟飞起,跃过哪轮红日。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了三月有余。
梁子霁离开了三月,他想了三月。他不爱吃苦,放着梅子也没吃。只想着为自己暖脚,那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白玉怵立在溪水边,脱下鞋子踩进冰凉刺骨的溪中。每走一步,他就想一次。这时,一男子带着个小孩儿走了过来。男子站在岸边喊道:“喂!那边儿的公子!你快出来!上游昨日下了雨,你别想不开啊!待会洪水就要冲下来了,你快快上岸!”
白玉转身,见他牵着个男孩儿,手里提着鱼篓,看样子他们早前在这儿附近钓鱼。虽瞧不清那男孩儿,能感觉到他周身发散着正气凛然之感,即使穿着朴素,却一点也不邋遢。
他忽然也不知为何,抬起袖子他们招手,大声回道:“多谢!”
回到梁府时,已是夜晚。今夜突然来了许多人,他无心搭理,只在自己的小院儿研制草药配方。这是梁子霁生活过的地方,每每走到一处,就好似他一直都在,他的气息时刻萦绕在梁府。
后见梁贞确实与梁子霁长得不像,兄弟二人因一个像母亲一个像父亲。脾气却全然相反,梁贞的脾气继承了梁启舟,梁子霁继承了江芜酒。
白玉走到他的房间,抬手抚摸他的桌案,自言自语地说道:“子霁,京城当真是如此繁华,你没骗我。”
时间一晃,正是清明时雨。宋夕元的腿今日越发疼得严重了,白玉眼看熏艾草的法子不太管用。深深叹了口气,见梁贞在一旁担忧的望着宋夕元,眼神一变,道:“腿寒不能吹风,他又疼得厉害,应该祛风散寒为主,疏通经脉。我想,也许宋小王爷这具身体,是个阴虚体质。所以,可以试试温补肾阳的药。”
宋夕元脸上一尬,众人都是男子,听见白玉这话不由得抿嘴。冬青自小跟着学医,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可坐在桌案上的范闻州刚端起一盏茶就喷了出来。
范闻州:“噗!”
萧祁:“?”
眼神刀向范闻州,想死?
范闻州放下茶杯:我错了。
白玉接着道:“所以,除了用药针灸,需得好好保暖。他每晚睡觉时,床铺都要暖和。不如…”他看着梁贞,嘴角一挑:“不如就由梁国公来暖床吧。”
范闻州又是一阵气音,忍不住笑意:“噗!”
这一笑,更让坐在轮椅上的宋夕元脸红心跳,他用力划动滚轮,挪到范闻州身旁。
“范卿卿!”
萧祁也跟着气道:“闻州!你闭嘴!”
范闻州捂住嘴,眉眼笑盈盈的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宋小王爷原本是个康健的男子,没往那方面想。男人嘛,一方不行,另一方强就行了。小王爷做什么如此生气?说起来,我还是陆相依的小叔叔,你用他的脸说话,总让我想逗你玩。他小时候,比你小时候可爱多了。”
宋夕元捏紧拳头,脸上又羞又恼,柿子红了,他比柿子还红。
萧祁站起来,提起范闻州就往门外扔了出去:“我看范侯脑子坏了,出去吹吹凉风罢!”说着,无情的关上门。转身微笑推着宋夕元走到梁贞面前道:“我瞧着这法子可行,暖床也不是什么难事,那往后我便先来替阿元暖床吧。”
梁贞立即接过宋夕元:“陛下国事繁重,还是我来罢。”
萧祁:“不碍事,为了阿元,我做什么都可以。”
梁贞:“白公子说阳盛则外热,听范侯刚才一言。一方虽弱,另一方强即可,我看是这个意思。我见范侯爷刚强力壮,气吞山河,应该比陛下身体好得多。不如还是让我来吧,免得伤了陛下金体。”
刚说完,门外又响起一声:“哈哈!”
萧祁甩袖,又气又急,提着剑朝着门外边走边道:“我说过!不许听墙角!”百忙中又对着宋夕元说道:“阿元,你别怕,哥哥身体好得很!”
接着,门外响起范闻州吃痛的叫声。
小打小闹的,听得宋夕元都笑了出来。他身体好多了,几个月的汤药灌下去,脸上也有了起色。如今身体越来越好,只剩双腿依旧无法直立。
白玉提上药箱,将前几日研磨好的药丸递给梁贞:“每日一丸,缓解疼痛。”
梁贞接过,如视珍宝。
当晚,红柿替宋夕元烫好衣物便退出了寝屋。梁贞推门进入,端着一盆热水走来。蹲在他脚下为他洗净,泡了会,又服下药丸,瞬间舒服多了。
宋夕元从梁贞进门那一刻,脸上就红红的。直到梁贞为他洗漱完毕后,又要出门了。
他捏紧衣衫,问他:“小贞,你要去哪儿?”他以为梁贞忘记了白玉的嘱咐,忘记了要帮他暖床。
谁知梁贞又走回来,双手撑住轮椅的扶手,俯身看着他:“我去洗干净,然后回来侍寝。”
宋夕元瞪大眼睛,抬手挡住自己的脸,耳朵通红。他听见梁贞越靠越近,喘息声,呼吸声,还有笑声。
梁贞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想要拉开他的双手:“怎么了?”
宋夕元小声嘀咕:“别…别看我。”
梁贞:“为何?”
宋夕元:“……”
梁贞笑,手从他袖口伸了进去:“为何?”
宋夕元心虚,手松了:“我会心动的…”
梁贞手指停住,一把将他抱紧:“这也是你看画本子学来的吗?”
他愣了愣,脸上热乎乎的,小声道:“才不是。”
梁贞笑笑:“我喜欢你。”
这是他第一次告白,是这十年来,第一次对着宋夕元说这样的话。宋夕元顿住了,他反手搂住梁贞的脖颈,问:“小贞,我变成了陆相依的模样,你还会喜欢我吗?”
梁贞抚上他的头发:“你变成什么样都是你,你是宋筠,不是别人,永远都是你自己。”
宋夕元抓紧他,贪婪的呼吸着他身上的香气,心中欢喜。
他此刻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俩人又说了会话,梁贞才起身回去洗漱。宋夕元在房里四处徘徊,今晚他又回到了小时候梁贞的房间。轮椅滚到床塌前,他看着枕头忽地想像从前一样扑上去,这里都是他的味道。
似花香,又似酒香,熟悉又亲切。他顺着枕头摸去,闻着香气的来源,翻着翻着居然发现床下有个暗格。
好奇心驱使他将暗格打开,用力拉开一看,里面躺着两坛酒,还有一卷画,一封沾满血迹的信。
原来那香气竟然是这里传出来的,他拿起坛子掀开盖子,仔细嗅了嗅,仿佛一下子置身那年端午时梁子霁的生辰。这一坛是米酒,是他当年喝过的那个味道。另外一坛,则是江芜酒亲手酿的槐花酒。宋夕元拿起画卷,轻轻展开,随着纸上跃出场景,一轮清月浮现在眼前,桃花枝上的花蕊粉嫩,花瓣掉落下来。一黄衫小儿抓着另一白衣少年,只见白衣少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黄衫小儿笑得十分可爱。
这景象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面。
宋夕元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一瞬间释然了,是啊,他一直介意陆相依的身体不是真正的自己,害怕梁贞不接受他的心意,更有时候会害怕失去大家。
而今一想,不过是他的臆想罢了。不管是陆相依还是宋夕元,他都要努力活下去。
那封沾满血迹的信是宋夕元在北戈时就早已写好了的,他害怕过,预想过自己会出意外。怕自己的心意临死都不能带给梁贞,所以将信带在身上。
他只写了一句话,白驹过隙,春风冬去,我从前便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