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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承 ...

  •   当这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变成我和郭奉孝两个人共同的秘密之后,我和他之间就形成了同生共死的联盟。“我现在是个妖怪,你就是包庇我瞒而不报的同谋,一旦事泄,我们都得死。”我这么跟他说。“那可不一定。”他这么回我。因为背后长了对硌人的骨头所以只能背对他侧躺着睡的我猛地一回头:“你敢出卖我?”黑夜里我朦朦胧胧看见他在笑。“我不敢,说都不给说了是吗,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翅膀没长他身上他事不关己,亏他还笑得出来。

      而真正的考验,到天明才开始。为了掩盖我后背那对像龙角一样凸起的骨头,我只得托辞抱病,无论是在屋外还是在屋里,终日都穿着郭奉孝那身过分宽松的大氅。而不得不和我同生死共存亡的郭祭酒,怕出什么岔子,只好借口照顾病人,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回来之后的第一天,荀彧夫妇前来拜访。平日里话很多的我,这一天分外的沉默。我裹着那身大氅,坐在郭奉孝旁边一言不发,只由着他天南海北地瞎扯。所幸荀彧是个识颜色明事理的人,见我兴致不高,想我一去三月,舟车劳顿风餐露宿,于是只寒暄了一阵子,就早早离开,没有多做打扰。

      第二天来的是我在许都那些文友。这几个人,心思全在我带回来那些鬼怪故事上,连今天我身边多了个稀客,他们都没太在意。他们一来,就拿着我的稿纸兴高采烈地评析,说得兴起,甚至拉过我的手一边说一边大笑。平时他们来的时候大忙人郭祭酒都不在。今天他在。他像一尊大佛似的坐在我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目光时不时往我们这边瞥来,并且落在我被他们抓住的手上。他脸都黑了,分明随时准备发大脾气。而我那群朋友,除了文章什么都看不见,连一个准备发火的郭祭酒都可以忽略,更别说注意到我藏在大氅下面的两根新骨头了。

      可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战乱时候,许都忙人很多,但也不乏闲人。不知是谁听说我远赴凉州访求妖化传说,等我一回来,就说要弄个什么文人聚会,交流交流。我自问在许都小有名气,但绝不至于能让人大费周章为我办一个聚会的程度。讨好我还是讨好郭祭酒,我不得而知。但众所周知,郭奉孝是个很烦的人,他看得出来别人是什么意思,但顺不顺着别人的意思行动,主要看他心情。换做平时,他肯定是不会去的。我自然也不想去。但考虑到倘若我不去,这群有心讨好的人,很有可能一个个来家里拜访,战线拖得越长,被发现长了新骨头的危险越大。我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一起去。

      那天人不少,远远看见三个一组五个一群为些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东西辩论的文人,郭嘉说他头疼。疼着疼着他说他想起了祢衡。我也记得祢衡。那是个写些辞赋的文人,到曹操那里一趟,他把曹操手下文官武将全都骂了一遍。荀文若姿容伟美,祢衡说他能去借面吊丧;郭奉孝牙尖嘴利,祢衡说他可以能去白词念赋。至于其他人,祢先生都不屑于一个个骂,统一称作酒囊肉袋。那天暴脾气曹操当场发火,就连出了名温润如玉修养好的荀令君,都气得板着脸,一句话不说。而我们的祭酒大人,从没见过曹操荀彧同时冒火的奇观,于是有点想笑。奈何现场气氛凝重,他不好笑出声,一直憋到晚上回家,他跟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祢衡骂人的情景,之后报复性笑了个没完。我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祢衡说荀彧借面吊丧却不说你借面吊丧?他问为什么。我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我说你看看荀文若,再看看你自己。他说我骂他。

      在他头疼的一天里,有不少人前来攀谈。真对我那些鬼怪故事感兴趣的人固然有,但到底是跟风评议借故讨好的人更多。难得来一个年少气盛自视甚高祢正平一般的人物,走过来直接无视旁边陪同的郭祭酒,拉着我就是一轮追问。“你说人有一魂一魄来自上古妖兽,立志翱翔长空之人生出双翼,立志遨游深海之人化作鲛人。依你所说,地上行走的你我,乃至千千万万为民请命为国捐躯的勇士,都是心无大志的庸人咯?”

      我想跟他说这只是些民间传说,没必要这么较真。我旁边脾气不是很好耐心不是很多的郭祭酒倒跟着他一起较真。“你说得有道理。”郭祭酒这么说,然后在对方不禁得意的神情中把他的话继续了下去。“所以像你这样哗众取宠断章取义善于诡辩的人,就长出来了这么一张嘴。”对方当场气得变了脸,大骂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不懂文学却横加指点。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懂。她老说我文辞粗鄙狗屁不通,”他看我一眼,“是吧夫人。”

      回去的途中讲起今天的事,我笑他小孩子,何必跟那些无聊人较真。他说他最看不惯这些到处质疑别人的家伙,明明他们自己也写不出来什么好东西。听他骂人是件很有意思的事,直到他骂着骂着把我也拖了下水——

      他说:“我宁愿看你写的那些鬼鬼怪怪的东西,我也不看他们写的诗文辞赋。”

      我眼神登时变得很凌厉:“郭奉孝你说什么?”

      郭奉孝:“我没说话。”

      因那天郭奉孝把人说闭嘴了的事情,从那之后,再没有人敢提和我交流妖化传说的事。我过了十几天安生日子,短暂的喘息快让我忘记自己如今的困境。冬季将尽,冬春之交,被接到许都的当今天子,到许都城外毓秀台祭祀。依照惯例,祭典之后,天子春日设宴,接见群臣。他要光是接见群臣,这事情跟我还没什么关系。偏偏今年不知怎的,祭祀前的一天,忽然传来消息,说是祭典后的宴会,伏皇后要来。

      伏皇后一来,众臣一群男人前去赴宴,总不太合适。她要来,就意味着赴宴的众人,都要带上妻子出席。

      收到这消息的那个晚上,我和奉孝在屋里密议。去年正月,当今天子将密诏缝在衣带之中,诏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以及后面加入的左将军刘备,合谋诛杀曹操。可那是什么时候,前年十二月曹操进军官渡,去年正月,曹操还许,正待东征刘备,解决后顾之忧,之后就要返回官渡,和袁绍展开最后决战。这种关键时刻,无论是曹操,还是司空府里诸位谋臣,都处于极度警惕的状态。这仓促的刺杀计划,最后自是胎死腹中。没等他们将刀拔出,曹操已经将盟书上签字的人——除了刘备——一一抓获,夷其三族。可怜当今天子,自继位以来,辗转于各方势力之手,最后被曹操挟至许都,名为护驾,实为软禁。衣带诏算是他,算是这苟延残喘的汉室,最后一次殊死搏斗,但到头来,也还是以失败告终。自此之后,曹操虽无太多动静,但水底之下,曹操势力已经和汉室正式决裂。曹操已经完全脱离天子的钳制,而天子却还不得不在许都,当曹操号令天下的幌子。如今这么一个境地下的天子,提出带伏皇后赴宴,谁知道是什么用意。

      我们的郭祭酒自在案前寻思,我在后面唤他。“奉孝。”我说,“天子是何用意,还重要吗?”

      他偏过头来看我。

      “自去年衣带密诏事泄,许都城内就算还有意图对司空不利之人,也不敢在这时候出手。就算别有图谋,此时也不见得能翻出什么水花。”我看他,“你倒不如想想,你要带我赴宴,我背后这对骨头要怎么办?”

      这时候距离我从凉州回来,已经过了一个月。背后的骨头长得有一拳之长,两根骨头,从长发之后伸出,再也掩盖不住。平日里我常随郭嘉行动,我若不随他赴宴,那就是欲盖弥彰。但我若是随他赴宴,宴席上众臣俱在,司空府里的,一个个都是聪明人。我背着两根骨头出席,无异于战地现形。总而言之,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我不是正在想吗。天子往虚空放出一箭,没想到落在我身上了。”他看我,“明日宴席,见机行事吧。”

      次日,天子于毓秀台上祭祀。司空曹操、太常杨彪、司徒赵温立于天子身后,其余群臣皆在台下。我站在郭奉孝旁边,而他旁边站着的是荀彧。祭祀尚未开始,两人目光都在毓秀台上,嘴上却在说话。说得不多,寥寥几句,点到即止;而内容也没头没尾的,若不是我也身处漩涡之中,大抵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伏皇后之事,奉孝为何问我?”

      “这不是校事府不敢查天子么。”郭嘉笑了笑,“况且天子之事,文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天子并无深意。不过是难得离开行宫,想春日行宴,不谈战事,透口气罢了。”

      “你信吗?”

      荀彧闻言,很快地往郭嘉这边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收回。他用着劝说的语气,声音里却微微有些愠怒:“天子的事,别再过问太多。奉孝,适可而止。”

      “好。”郭嘉轻声答应。

      之后两人就再没说话。

      今日虽然是个晴天,但冬春之交,到底还是有些寒冷。自随郭嘉前来,至祭祀结束,我始终披着大氅。尽管内心总放不下背后那两根骨头,但我和郭奉孝都言行如常,没有人对我们加以太多的注意。祭祀过后,天子设宴,宴席向来不大,今天也是如此,最后群臣散去,留下的不过司空司徒太常三人,和司空府里曹操近臣,统共十几人而已。

      离开毓秀台,前往行宫的路上,我走在奉孝身旁,一路上我和他一句话都没说过,连看也没看彼此。我不知道他这一刻在想什么,他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反正我想的全是进入行宫之后,为了保证天子安全,所有人都需要将外袍解下,确认身上没有武器之后,方能落座。那时候所有人都站在一起,如此靠近,人与人之间毫无遮蔽。这大氅一解下,所有人都会看见我后背两根龙角一般伸出的骨头。

      毓秀台到行宫的路程并不遥远,很快行宫就已在眼前。虽然天子迁都,事出突然,许都行宫仓促建成。但皇宫到底是皇宫,规模宏大的建筑物,有种天然的威势,沉默的震慑力——对于我来说,更是如此。

      走入宫门,行经外围长廊,进入内廷之后,众人停了步。我手已经放在大氅的系带上,不经意一抬头,望见前面已经脱下外袍的人,露出的后背,我恍惚间觉得身后有一阵寒风钻入,心里便随之生出些无可名状的恐惧。倒不全是怕死。只是我跟郭奉孝两个人,如今是同生死共存亡的联盟。我将这大氅一解,不知道等待着我和他的,会是怎样的结果。

      宫娥已经来到我面前,放眼望去,宴席上旁人都在坦然地解下大氅。皇宫里连宫娥都不可信,这时候我半分的踟蹰,都会引致旁人对我,乃至对他的怀疑。

      我终于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这一刻他恰好也看过来。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他的目光很平静,像此时没有身边的天子和群臣,更没有我后背两根骨头一样。那一瞬间我忽然寻到些熟悉的安心,尽管我心里很清楚,他怕与不怕,脸上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神色。

      我手上动作没停,自如地将大氅解下,放到宫娥手里。

      而在室内微凉的空气触碰到我后背的两根骨头,并且化作恐惧丝丝渗入我身体之前,他忽然伸手揽过我的肩头。

      这是天子行宫,群臣宴会,他竟公然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几乎在那一瞬间,我诧异地侧过脸去看他。他并没有看向我,望见他泰然的神色,我忽然醒悟,他是要用袍袖遮挡住我后背的骨头。

      而除了我之外,屋里的所有人,所有人都同样地向他投去惊诧的目光。

      而他见众人都看着他,倒还好奇地和人对望。最后他目光落在天子身上。他佯作惊讶,还笑了笑,道:“臣听闻陛下今日行宴,不言战事,只赏春色,臣等只当寻常宴会,无须过分拘泥君臣之礼。这么看来……”他把搭在我肩头的手松开,环顾了一下屋里的众人,“似乎是臣失礼了?”

      天子闻言,神情一滞,而后竟似松了口气一般。“卿并无失礼。”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紧绷着的身体——看起来像是紧绷了整整十年的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他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面前的虚空上,而后又落在郭嘉身上。“朕本意确实如此。”被困在许都的天子,脸上竟难得地有些笑意。

      天子旁边司徒赵温、太常杨彪,神情仍是肃然,看不出喜恶。而司空曹操见此,也笑起来,脸上并无半点怒色,反倒还好像很认可他这荒唐的行为。曹操旁边的荀彧,跟郭奉孝认识这么久,见到此情此景,一点惊讶没有,满脸写着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以及算了眼不见为净我管不来。唯有坐在我们对面的陈群,对我们怒目而视,目眦欲裂。

      我本来心还悬着,听得天子这么回答,我也暗中舒了一口气。我看向旁边的郭嘉,他的目光从天子身上移开之后,先是看了曹操一眼,再是看了荀彧一眼,最后还故意看了陈群一眼。陈群这个出身名门严肃又刻板的人,从来很看不惯我和郭奉孝。看不惯我,主要是因为我是个抛头露脸到处乱跑的女人。而看不惯郭奉孝,则是因为他不仅纵容我抛头露脸到处乱跑,自己也活得乱七八糟一团糟糕。我看向旁边的奉孝——这种时刻我总能放心把后背交给他,但倘说他可靠,说他沉稳吧……他又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故意气人。

      感觉到我在看他,他也看我。说真的我遵纪守法十分讲纪律一个人,当着众人的面表现得像现在这么亲昵……反正我是做不出来。但他偷偷在我面前舒了一口气,他眼里有些鬼鬼祟祟藏藏匿匿,只偷偷给我一个人看透的笑意。那一刻我不想思考太多。就这样吧。我也对他笑。我就配合他,演一场荒唐放肆藐视礼法的戏吧。

      ……

      这一天的天子,分外的快乐。这是一个颠沛流离十余年,空有天子之名,实际上和囚徒无异的人,短暂的解脱。我其实可以理解天子在郭嘉说完那句话之后的放松,在衣带诏事泄之后,复兴汉室,已经成了一个破碎的幻梦,成了一个泡影,成了空。他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而那一刻,他连最后不得不握在手里,却毫无用处的天子之仪,都放了手,短暂地任其失落。荀彧说的是真话,天子带伏皇后出席,大概真是因为,和伏皇后在一起,和其他带着夫人出席的臣子见面时,他会比较像一个寻常的人,而非被众臣围困的傀儡。

      和奉孝离开行宫的时候,我不禁看向他。说实话,认识他这么多年,我自问对他有足够多的偏爱,但我仍然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心肠冷硬的人。正因为聪慧透彻,深通洞明,对什么都看得明白,他并不在乎人心里无谓的悲欢苦乐,对于人世间的起落浮沉,他也没有太多的怜悯。他能理解天子心中那些纠缠挣扎的情感……这是我没想到的。

      我很少夸赞别人,但今天,就今天,我很想夸赞一下他,就为他顶难得顶难得表现出一次的软心肠。

      “奉孝。”我唤他,“你实在让我有些意外了,你竟然能明白天子这点心思。”

      “这不是荀彧说的吗。”

      “荀彧说是荀彧说,知道和明白,是两回事。”

      “我才不明白呢。我要是他,我日日夜夜都盘算如何笼络朝臣,刺杀司空,反过来借各人之手,引他们互相残杀,我自收渔翁之利。”他横我一眼,“我那时候不是没路可选,只想得到荀彧的话,不得不赌一把吗?”

      ……行了,高估他了,不夸了,真扫兴。

      我早就拿回了我的大氅,但春日阳光和暖,其实并没有穿它的必要,况且郭奉孝揽着我肩膀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我和他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着聊着我余光瞥见身后,陈群和他的夫人就在我们后面。陈群看着我的目光仍然充满愤怒,平时我不惹他,但今天的事让我跟着郭奉孝一起,变得有点过分放肆。

      “陈群在看我们。”我小声和他说。

      于是他也回头瞥了一眼。而后他附到我耳边,压低声音,简短的一句话和着温热的气息一同吹来——

      “气气他。”

      说完,他忽然靠近我,在我耳垂上印下极轻极温柔的一吻。

      过后他看着我,似乎在暗示我,和他一起看看后面的陈群是什么反应。但我不接受他的暗示。我也给他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气死他。”

      然后我凑近他。我的鼻尖贴着他的鼻尖,我容他难得地惊慌失措了一眨眼的时间,之后闭上眼,往他唇上吻去。

      总之之后我们都把陈群给忘了,回府的路上他也不跟我说话了。……嗯,仔细寻思,他其实说了一句。就在我偷吻他一口然后迅速假装没事发生目视前方继续走路的时候。

      “很好,你找到了对付我的方法。”他说,“你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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