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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起 ...

  •   这几个月里,我搜集到的,关于妖化的故事有很多,但这些故事,无一不以妖化之人的逃逸或是死亡收场。妖化的故事,就是一部写满残忍、血腥,以及背叛的历史。凉州有猎人打猎时被狼群追赶,慌忙之中爬到树上躲避,在树顶又冷又怕,整整一夜过去,白天到来时已经筋疲力竭,于是从树上跌下,腿上落了伤,再也无法打猎。后来他在家中郁郁过了几年,某一天腿伤奇迹般地康复,与此同时他身上长出兽类的尾巴,自此他又可以重返山林之中。但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了,报到官府里去,官府派人来抓他这个妖怪,他的家人为了保他一命,生生用刀将他尾巴砍下。他的命是保住了,但人的魂灵随这砍断的尾巴一起,丢失在荒野之中。几个月之后,这个残疾的猎人忽然失踪,后来将他寻回的时候,他已经饿死在林中。他找到了他被砍断的尾巴,只是人已经和这尾巴一样,变得枯槁破败,了无生机。江南又有一个盐商千金,平时温顺乖巧,唯独喜欢泅水。碍于身份,她只好在深夜时分,让她的小婢女给她掩护,偷偷到江里游泳。久而久之,她竟长出了脚蹼。后来她寻觅到一个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郎君,她十分喜欢也十分信任这位郎君,于是在新婚之夜,她在灯下提起自己的裙摆,让郎君看见了她古怪的双脚。没多久,这位郎君就趁着夜晚,带上一众方士,埋伏在府里,预备将她这个妖怪抓起来烧死。幸好千金小姐的婢女发现了他的阴谋,她和小姐交换了衣服,她把方士引开,让小姐趁乱逃走。心灰意冷的千金小姐,虽然逃得一命,但已经无法再信任别人,她最后投入冰冷江水之中,是潜游到深海,还是葬身鱼腹中,再也无人知晓。

      我写志怪奇谈好多年,笔下的故事,大多是些闲暇时候打发时间的东西,故事里没太多的悲伤,兜兜转转,最后都会迎来圆满的结局。书生与女鬼相恋,女鬼被家人找来的道士追捕,书生用命去保护女鬼——这些都是屁话。人的本能是排除异己,什么情啊爱啊,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自私和恐惧面前,什么都不是。我原来是想杜撰些新颖的古怪故事,到最后写在纸上都是真切的血和泪。从凉州回许都,路途遥远,我怕将故事遗忘,只好趁着夜晚住店的时间,将故事写下。每每写到书中人化作妖怪,身边人再也不可信任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沉重的孤独。我常在这种时候停笔,走到窗边透气。看着寂寥的夜,我会想起奉孝。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睡着了没有,梦里又见到了谁。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有讨厌的念头冒出来:我要是像书中人一样,变成了妖怪,他到底是那个为了救我一命把我尾巴砍掉的人,还是那个怕我连累他而将密谋将我抓走烧死的人?

      当然了这种问题不能问他,不然他又说白天这么累晚上回家还得回答你这种问题,让上天把我变成妖怪放我进山里乱跑算了。

      我沿原路返回许都,途中经过阳翟,有人认出了我。我看起来是很好骗的那种样子,人从许都来,带着郭祭酒那把天子分赏的七宝短剑,到处访求一些虚无缥缈的民间传说。我只在阳翟停留了两天,第二天见我要走,有人鬼鬼祟祟地过来,说他有妖人骨骼,问我要不要看。我说要。他开价五两银子。我爽快地付了钱,跟他到了他家。

      那人从屋里拖出一口大木箱,珍而重之地在我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层层的木盘,他把木盘一个个拿出,陈列在地上。盘里的都是鸟类骨骼,我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君子远庖厨从来不做饭,但是吃到底吃得很多,哪些是常见的鸡鸭鹅,哪些是鹄鸥鹤鸦一类禽鸟,我都认得出来。我并不拆穿他的谎言,只等他绘声绘色地说完,然后悄悄凑到他身前。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说不知道。

      “我是许都城里一个写鬼怪故事的,你字都不认识几个,不知道我很正常。那你知不知道郭嘉郭祭酒?”

      他点头说知道。

      “我是他夫人。”

      然后我在他惊讶的目光里把我的话继续了下去。“你拿些寻常鸟雀的骨头骗我,我是个宽厚的人,不会跟你计较。但郭祭酒生性残暴,脾气很坏,他要知道了,我说不准他会做什么。”

      那人吓坏了,哆哆嗦嗦求饶。见我始终不说话,他似乎做了很大决心,才嗫嚅着说,他知道哪里有真正的妖怪骨头。只是他上一次发现骨头是在一年之前,过了一年,骨头还在不在那里,他不确定。我问他骨头在哪。他是真害怕了,他问我能不能保证,如果骨头没在那里,我也不会对他怎么样。我说行。

      最后他把我带到阳翟城郊的一处小溪边上。河岸滩涂,连空气都潮湿。他低头在滩涂上找,一棵棵干枯的树去比对,反复找了很久,他才在一棵树旁边的地上踩了几脚,然后告诉我,骨头在这底下。我让他挖开,他说他不敢。上次他发现它们,是因为夏天下大雨,沙土被冲散,才露出底下埋着的骨头。

      “我只看了一眼,”他说,“那天夜里我就做了噩梦。梦见一个阴雨天,有人在河滩边上生火。天气太过潮湿,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空气里有羽毛烧焦的味道。后来雨开始下,越下越大。火堆熄了,人把灰烬草草埋到沙土里。然后不知怎的,我忽然到了山上。风很大,我在风中步步后退,回头一看,后面是悬崖。”

      我问他:“后来呢?”

      “后来我掉下去了。”

      “再后来呢?”

      “我就醒了!”一年前的梦,他说起来竟还似乎心有余悸。“太像真的了。我就这样掉下去。我以为我要摔死了,结果我醒了。看到我家婆娘的那一刻,我没忍住就流眼泪。我差点死了。真的!”

      他说得很害怕,我其实还好。我就是个编鬼故事的,我所编的,比这恐怖的东西,多了去了。我说行吧,你不敢碰,那我来挖。大白天的我才不怕,我找了个铲子把沙土挖开。一年了,黑色的灰烬浸入沙土,土里没剩多少东西。挖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里面似乎有几根骨头。对称的,好像真是一对翅膀。

      指路那人吓得退后十几步,只远远地看我。我把骨头拿起来。骨头很轻,确实是鸟类的骨骼,这是千万年来鸟类为了适应飞行而发生的进化。只是这骨头又不像鸟的骨头——鸟的翅膀就像人的手,直接连在躯干上,因而关节应该和人的类似,只连接近端远端两根骨头。但我手里的骨头,末端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关节。关节上有好几个凹陷,每个凹陷都是四分之一个圆环。这是一个灵活的关节,但又不是鸟类的关节。假如,我是指假如,这骨头真的来自妖化之人,据我猜测,它应该长在人的背部,脊柱旁边,一边一个。

      倘若这个假设成立,事情就变得有些可怖。凉州的猎人,尾巴被直接砍断,假如能找到它的尾巴,骨头的末端应该是平整的切口。而这双翅膀,骨头末端的关节是完整的。所以,这双翅膀的主人,要么死了,要么——这翅膀就是从他身上连着皮肉活活折下来的。

      这几个月以来听说的,残忍血腥的故事,霎时有了真切的证据。

      后来我把骨头重新掩埋。白天我确实不害怕,等到了晚上,我独自一人住店,熄了灯,简陋的客店,风从窗户缝隙灌进来,一合上眼,我很难不想起那人描述的,河滩上生火的背影。但我实在是困,尽管害怕,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我果然做梦了。只不过我的梦和他的有些出入。我先是回到了郡府前的空地里,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我抬头,能看见旗杆上吊着的笼子,和笼子里早已无力哭喊的孩子。眼前的景象飞快地下降——我在往上爬——笼子被打开了。孩子落入我怀里的那一瞬间,一张大网从天而降。钢刺贯穿皮肉。血。然后是雨声,和雨中女人凄凄切切的悲泣。

      之后是河滩上生火的人。他侧躺在榻上,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的背上都是血,鲜血从他的背上流到榻上,流到地上。呼吸声。时轻时重,时快时慢。然后场景忽然转到河边,我看见他在河边生火,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塑像,静默地看着火堆燃起,熊熊燃烧,最后熄灭,留下一地灰烬。

      后来我到了那人描述的悬崖边上。风很大,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我在这风里,轻得像羽毛一样,轻易地被推着后退。我回头,那是夜晚,夜晚漆黑的悬崖。我在风中悬空,而后坠落,眼前只有黑色天空里惨白的月影,月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意识到我要摔死了。但我忽然想起这几个月里我的所见所闻。尾巴、利爪、脚蹼……还有翅膀。

      翅膀。

      就在这个词闯进我脑海的瞬间,耳边风声戛然而止。

      一双巨大的翅膀从我的后背伸展而出,它像一双大手,将坠落的我稳稳承托在空中。

      最后我到了那个人不曾抵达的梦境深处——我学会了操控这双翅膀,我从半空中飞下,稳稳落地。死里逃生的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回家。我来到许都城的城门前。去年正月许都城里出了刺客,曹操险些丧命,因而许都夜里守卫严密,若非急报要事,城门不得打开。城门关着,但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轻易地飞起,越过城墙,一直飞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这时候还没有很晚,郭奉孝刚伸了个懒腰从书房出来。

      “喂!”我在上空喊他。

      他先是回头,没看见我。之后愣了愣,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最后循着声音来的方向往上看,然后对上我的目光。

      “你……”

      “我什么?”

      “这是……”

      郭祭酒老吹嘘说他随军征战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他神不怕鬼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况且他一个首席参谋,项上人头能换半个许都城,城里想他死的刺客,到处都是,就是地里忽然冒出三五七个人要杀他,他眼睛都不会眨。说是这么说,但谁要是大半夜的看见自己妻子长出了大翅膀从空中飞过来,都要吓得半死。他自然不例外。他整个人动都没动,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我。

      “行了,郭奉孝你别看了。”

      “不是,你……”

      “我什么我,抱稳了!”

      然后我将他抱起,倏地腾空而上。风在耳边呼啸,长着翅膀的人,沉醉于这样的风声。只是我们的祭酒大人快疯了,他说:“你有话好好说,你告诉我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不好?好,你不说也行,你让我回去,你让我稍微做些准备再陪你飞着玩好吗?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这么突然?”

      “行了行了郭奉孝你别嚷嚷了,”我打断他的话,“你回头看看。”

      他真回头。那时候我们已在几十丈的高空,我故意作弄他,我以为他回头一看就会当场吓得尖叫。但他居然没有。他的目光定在我们下方的许都城上。

      “你也看看。”他说。

      于是我也低头看。夜晚的许都,华灯初上,城中央新建的行宫,灯火最为辉煌。而以皇宫为中心,灯光逐渐幅散。许都城像一朵巨大的烟花,金色的光,次第亮起。而后夜色渐深,灯火渐渐阑珊,最后连皇宫都熄了灯,城市又陷入黑暗之中。那是一种宁静的暗,万籁俱寂,归于元初。

      他看着这寂静的夜,忽然笑了。

      他看向我,问:“我在做梦吧?”

      我回答他:“我们都在做梦。”

      之后我醒过来。睁开眼,夜晚还没结束。我躺在客店的床上,刚才的一切,都如烟云一般散了。我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风声,似乎是因为夜晚过分安静,我听到了很远,很远的声音。

      好像是水声,是海浪声,海浪扑击海岸,潮水冲上沙滩,又迅速退却;

      是雨声,雨打在茂密的树林里,啪嗒,啪嗒,树叶上积满了雨水,哗地倾泻而下;

      还有风声,是我熟悉的那种风声,鹰击长空,云间穿梭,风在耳边呼号,风里还有别的飞鸟在鸣叫。

      ——这些声音都很远。

      这算是我第三次听到怪声。前两次的声音很近。而这一次和之前的声音不一样,它们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唯一真切的是我接下来听到的声音。这声音接在我背后一些奇怪的刺痒感后面——像伤口愈合结痂,长出新的皮肉——之后我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那一瞬间我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刚才的梦境。想起我从悬崖上坠落。翅膀。

      翅膀。

      我忽然醒悟了什么,而后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背。

      这布帛撕裂的声音果然来自我自己,因为我摸到,我的后背莫名多了出来两个小小的骨节。骨节长在脊柱两旁,左右很对称……跟我就河滩上掩埋的鸟骨估计的位置一样。

      几乎在摸到骨头的那一刻,我断定自己在做梦。于是我毫不犹豫闭上眼睛继续睡觉。这一觉睡得很好,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已经亮了。

      我第一反应是伸手摸自己后背。

      那两节骨头……还在。

      还在。

      还在。

      在。

      ……

      之后我几乎是冲回许都的。我穿着在凉州时抵挡风沙的大斗篷,连夜往许都赶。赶到城下的时候是晚上,守城卫兵还拦我。我遵纪守法十分讲纪律一个人,这天晚上第一次发大脾气。我把斗篷的兜帽扯下,我说:“许都城外的人不认识我,我认了。你们不认识我?”

      众所周知郭奉孝不遵纪不守法十分不讲纪律一个人,他说人要推己及人以己之心去度别人,他关在家里一天就烦三天就发火,因此不能听什么乱七八糟的礼法规条,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来,这样有违人道。于是我长年跟着他到处乱跑,许都城里见过他的人,基本都见过我。

      几个卫兵面面相觑:“怎么不认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司空有令,夜间不得出入。”

      “郭祭酒来你们让不让他入城?”

      “我们……”

      我拿出奉孝给我的短剑。那是天子分赏之物,没人认不得。

      “你们就当来的是他,”我说,“明天司空问你们的罪,他来解释!”

      之后我策马飞奔,穿过许都夜晚宁静的街道,一路到了府门。我疯狂拍门,然后在迷迷糊糊起来开门的仆役疑惑的目光中冲进府里。就像梦中一样,我回到府里的时候,郭奉孝刚从书房出来。他的懒腰伸到一半,目光瞥见顶着个大斗篷跑得起了风的我冲向他,他定住。

      “你……”

      我心里千言万语,一句都不想说,直接扑上去把他抱住。

      他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他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喂,至于吗,”他说,“快松手。”

      “我不。”我抱着他,头也不抬。

      “你怎么了你?”

      “……”

      “喂!”

      我抬头,忿忿地看他。“你先回答我,”我说,“是不是无论我接下来说什么,你都会替我保密?”

      “是。”

      “是不是无论我做了什么,变成什么样子,你都绝对绝对不会背叛我出卖我?”

      “对。”

      “你答应我。”

      “嗯。”

      “你答应我!”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眶已经红了。三个月的风霜雨雪,乃至长出这对骨节以来,好几个惊惶以致无法入眠的夜晚……这么久了,积压下来所有的情绪,霎时爆发。素来天塌下来也就那样的他,也意识到了问题有些严重。他难得在我面前变得很严肃。

      “我答应你。”他说,“到底怎么了。”

      我没说话,只是拉过他的手,放在我后背那对骨节上。

      “刚刚你答应我的话,”我问他,“还算数吗?”

      他看了看周围,忽然将我抱紧。“进去再说。”他在我耳边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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