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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状元篇:斗艳 ...


  •   人们都说,大赵景德五年状元卢照元的飞黄腾达,起源于一场御园的斗艳。
      大赵以武取天下,景德年间离大赵开国不过五十年,举国上下依旧习武成风。天子谢家及公侯重臣皆出于前朝世族豪门,因此大赵立国之后也延续了前朝爱品评人物、鉴赏风流的习性。一年两度莲节:莲初节和莲末节,不仅是普通百姓的游赏日,更是士大夫聚会饮酒、赏莲赋诗、品评人物的传统节日,唯一与前朝不同的就是大赵莲节增加了一个比武斗彩的项目。
      那一年莲末节,卢照元刚刚考中了状元不久,少年英俊,意气风发。所幸他还懂得谦逊,在与右卫长史魏琅过招得胜后,不忘卷袖抱拳道:“承让。”其时风动衣袍,吹见他身量修长出尘,座中诸人竟有看呆了去的。
      卢照元向来爱惜自己的风度,不用问也知道怎么回事。他微微一笑,正欲做一个潇洒的退场,这时候却听到身后有人徐徐叹道:“都说魏御察风流绝世,樊京尉清新如玉泉,如今看来,卢状元亦不遑多让。”
      说话的是当朝皇叔谢仲,捻着稀疏的几根山羊胡,对他慨然赞赏。
      “举动处行云流水,不在魏樊两位大人之下。”
      但皇叔的话音刚落,座中就有人愤愤不平地高声反驳:“卢状元武艺虽好,论容止怎可与魏御察相比?六皇叔言过矣。”
      这人甫一开口,就引得整个御花园一片“哈哈”朗笑。却原来他正是御察领魏梁书的死忠支持者、工部尚书谢同甫,年已五十有余,平时仰慕魏梁书风姿颇有肉麻之语。诸官将会心,笑而已,皆不与他争论。唯独吏部侍郎江希文素来好与谢尚书作对头,当即扬声应道:“论风流袅娜,当然要属魏御察。可是论爽朗清举,恐怕是卢状元要胜一筹!”
      一时诸人调笑争斗,卢照元早自泰然回座。他心思细腻,在一片嘈杂笑闹声中偷向那御察领魏梁书瞥去。但见那人懒洋洋地半倚庭树,看众人为他争吵,笑而已。从卢照元这头望过去,真个绮年玉貌、婉转风流,令他心里微微生了些自惭形秽的念头。

      那一天莲末节斗艳的结果并不是卢照元胜出,却也不是御察领魏梁书独占鳌头。大赵的小皇帝谢晸当时发话了:“六皇叔说得是,卢卿家果然风采出众。不过朕倒是觉得右相和世子太保比诸卿所议要更高一筹。”
      “右相自不必说,敛于内、形于外,冰山玉树,风采独绝一时。世子太保虽无丽色,却别有一种洋洋气度,他人所未及。朕以为本朝人物之最,当属此二子才是。”
      这位小皇帝天资聪慧,又登临得早,不到十五岁言谈举止已经颇有帝王之象。他口中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当朝右相商无蝶,他既是小皇帝当年为太子时的太傅,又是先帝临终遗诏敕定的四大辅臣之一;另一个是朝中最大势力逍遥侯的嫡长子李荃,官封太保,手段了得,连自己的亲父都能拉下马。卢照元自然不会不识相地去与这两人一较短长。事实上那天在场的臣子中,唯一没有满口附言小皇帝谢晸的就是工部尚书谢同甫。彼时他不顾君臣之分,扯着嗓子还要为御察领魏梁书争辩。但包括吏部侍郎江希文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再笑话他,反而面有敬重之色。卢照元想,谢尚书虽然肉麻了些,却也不乏胆色与忠贞。
      好在莲节品评人物本就旨在畅所欲言,不但小皇帝谢晸没有生谢同甫的气,连世子李荃也是哈哈大笑:“你们在这里说这些有什么用,本朝最俊美的男子,当然要女子来评说。这里就有现成的评判。”
      他笑眯眯转向莲台上的太后樊音,躬身延请。卢照元只奇怪他的声音似乎略显不恭。
      “请太后定夺吧!”
      大赵的太后樊音十分年轻,当时不过二十四岁,穿一身牡丹连枝绣金边的浅藕色宫装坐在高高的赏莲台上。容颜如玉,端丽雍容。这样青春的年纪,却已做了六年的深宫太后。卢照元记得自己最初对她也只有一个普通臣子的敬服和怜惜之情。
      那太后樊音听到世子李荃的请求,似是垂眸沉默了一会。但诸臣皆好奇,就连小皇帝谢晸也转向她,难得露出一丝期盼认同之意:“太后,你说呢?太后觉得本朝最俊美的男子是哪一个?”
      “本朝最俊美的男子……”太后樊音在小皇帝谢晸的催促下,目光缓缓落过众人的身上,最后落在某一个方向。
      “自然是——”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但太后樊音却慢慢地转回头,慢慢含笑凝睇某个英俊少年:“我心目中本朝最俊美的男子,圣上还用问吗?”
      诸大臣恍然,随即言笑晏晏:“哎,怎么都忘记了圣上了!”
      “哈哈,该罚该罚,居然把圣上置之于外!”
      诸臣欢天喜地,连工部尚书谢同甫大人也不再有异议。但卢照元却心念微动。
      他记得刚刚太后说“自然是”那三个字的时候,从自己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可以看到她唇边笑意的苦涩。

      那一年莲末节过后,新状元卢照元名声大显。民间俗谚称,“满朝文武世家子,风流谁堪魏御察。”任何人只要能和御察领魏梁书相提并论,都意味着他将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更何况那一场御花园的宴饮过后,新状元卢照元还成为了太后樊音的座上客。
      和御察领魏梁书相比,太后樊音显然更让大赵臣子们津津乐道。她是开国元老樊坏的嫡亲孙女,安阳公樊穆的女儿,韶武九年被先帝谢炎迎入宫中,封为皇后。不出一月先帝病逝,留下遗诏命樊女垂帘听政。此事在当时惊爆了一整个大赵朝堂,没有人知道先帝为何出此怪策。众说纷纭。那一年,太后樊音还不到十八岁。
      几年过去了,太后樊音显然也没有辜负先帝的信赖。在朝政上,众人并不见她做出什么醒目的事情,但她与小皇帝谢晸彼此之间和和睦睦、小皇帝的皇位坐得越来越稳却都是不争的事实。众臣终于相信当年先帝谢炎并不是病糊涂了才做的临终决策。
      这样一个太后,亦是卢照元心中的谜样人物。他还记得莲末节那天太后唇边的涩然笑意,并没有料到自己在暗中观察太后的同时,太后原来也看上了他。
      莲末节过后没两日,宫里就传新状元卢照元。卢照元进了永和宫,陪太后下了两局棋。一局她赢,一局他赢。过了三天,宫里再次传他。那一天依然是下棋,但从这天开始,整个朝廷炸开了锅。
      举世皆知当年太后入宫时,先帝谢炎已病入膏肓,无力临幸任何人。
      朝廷内外猜测纷纷,但年轻的太后波澜不惊,她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只是垂眸凝视棋局。仿佛永和宫外所有的闲言碎语都和她无关。卢照元一开始还会觉得些微不安,但久了也就习惯。太后的话很少,间或会问他一两句“卢状元是哪里人”之类的问题,但卢照元知道那只不过是为了让他更自在些。太后樊音并不关心他是哪里人。
      她召了他来,似乎只是为了专心下棋。
      偶尔卢照元也会大着胆子抬头看看她。对面的雕花凤窗上斜斜洒落细碎阳光,照在她凝脂般的纤长颈子上。那时候卢照元不禁想,这个天底下权势最大的年轻太后为什么如此安静,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寂寞。
      有一日他走出永和宫的花园,宫里那个一贯沉默稳当的女官熙春忽然对他说了一句:“先帝临终时曾经说过,不禁太后有意中人的。”
      卢照元知道这位女官是太后樊音自樊家带入宫来的,最得太后信任。她忽然说了这个话,足以让他诚惶诚恐。毕竟他是早和王家订了婚事的。
      他辗转担忧了大半个月,其间还招来心腹幕僚细细讨论眼前的良机与危机。但当他下一次被召进宫时,他忽然就释然了。
      太后樊音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玉指轻拈一枚白玉棋子。那时候卢照元知道太后完全对他没有兴趣。
      她召了他来必定是有原因的,但并不是因为她爱慕他的风采。
      卢照元心里有一点点的惭愧,为自己和幕僚认真考虑这两年王家势力的下滑。
      卢照元承认自己对这个年轻太后是有好奇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整个大赵没有人知道先帝谢炎为什么会遗诏她垂帘听政,也不仅仅是因为莲末节他看到的那抹唇边涩意,更重要的是因为雕花凤窗下那静静笼在斜阳里,华贵而寂寞的纤影。
      卢照元相信,太后心里一定藏了一个人。

      那一天他下了朝,御察领魏梁书走在他后面,忽然就开口唤他。
      “卢状元留步。”
      他依言留了步,魏梁书却只是转头向自己身旁的右相商无蝶:“对了,现在应该称卢侍郎了。”
      卢照元刚刚在金殿上被诏封为侍郎官。无论对哪一年的状元来说这都是圣上格外的恩宠。卢照元知道大部分朝臣都会在心里腹诽,但像御察领魏梁书这样当面嘲讽的还是第一个。
      卢照元忍着没有发作。他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右相商无蝶后,躬身客气道:“魏御察吩咐下官何事?”
      魏梁书依旧没有理会他,只继续和右相商无蝶说道:“商右相,你看我们的卢侍郎可真是风采独绝一时啊。怪不得太后三天两头地召他进宫下棋。”
      卢照元的脸色微变,抬头看见右相商无蝶的脸色也不好,寒霜冷凝,并不搭理魏梁书。但御察领魏梁书自说自话,兴致盎然:“按说,我和右相的棋艺也不差,太后为何偏偏喜欢找卢侍郎?卢侍郎,你说呢?”
      他漫不经心的,“难道我和右相的风度真不及你?”
      卢照元长身微微一僵,还未来得及开腔,那头右相商无蝶已经冷着脸甩袖走人。他一贯冷肃不苟言笑,当朝最难亲近。但卢照元心中头一回感激这位冷面右相,脚下轻轻挪了一步给他让路。原以为可以顺利避过魏梁书的问题,岂料并不如意。
      魏梁书在目送右相商无蝶远去后,依旧依旧没有放过他:“卢侍郎还没有回答我呢!”
      他的声音依旧懒洋洋的,只是似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右相商无蝶走后,卢照元倒自在很多。他盯着御察领魏梁书看了半晌,忽然就说道:“御察领的棋艺好,但是……”
      他笑,“或许,太后只是不想输呢?”
      魏梁书扬起了眉。
      卢照元看着他那张出尘的容颜,心里想着,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和他相似了?——抑或者,仅仅只是因为在他莲末节上被拿来和魏梁书相提并论?
      那日太后口称“本朝最俊美的男子”时抬眸凝望的方向,卢照元记得,正对着魏梁书所倚靠的那棵曲柳。

      魏梁书是本朝最具风采的男子之一,但他同时也是太后的姐姐樊墨的夫婿。
      卢照元入朝的那一年,魏梁书和樊墨成婚还不到三年。传说中樊墨艳色倾城,又善弄刀枪,性烈如火。更说太后樊音当年在闺阁里远不及其姐姐姿容出众,一直被打压得无声无息。卢照元原本不信也无法想象有谁可以胜过那样的容颜如玉雍容华贵,但是后来有一次他亲眼看到魏梁书带着夫人游河,这才知道世上原来有一种美色可以耀眼得咄咄逼人,苍天碧水都做了陪衬。
      那时候卢照元终于理解,为什么太后樊音会始终那么安静地坐在雕花凤窗下,和他下一盘又一盘的棋。
      那天后不久,在一个同殿游赏日,当魏梁书再次懒洋洋地嘲讽他时,卢照元舒袖长啸,状似不经意地将魏梁书绊了个踉跄。
      然后他回转身来,动作潇洒如游龙。
      “抱歉,下官忘了魏御察领并不是武举出身。”
      在场的同殿朝臣看傻了眼。有人惊羡他竟敢于向魏梁书挑战,也有人说他仗着太后宠爱肆无忌惮。只有卢照元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那一年,太后樊音的失势他已经隐隐可以看出。她的哥哥樊京尉之前被御史刘谦弹劾结党营私、妄用职权,虽然最后以罚俸两千这样的小惩不了了之,但那之后大赵推行新法的呼声越来越大,废除世族子弟特权的改革已经势在必行。
      金殿上小皇帝谢晸对太后依旧尊敬孝爱,或许有其他臣子以为樊京尉一案与新法变革之间不过是一场意外,也或许有人以为太后是太后,樊京尉是樊京尉,太后始终是站在小皇帝一方支持变法的。但卢照元知道那些都并不是真的。
      太后樊音曾经对他说过,樊京尉被弹劾时多少人跟着落井下石,但等到商右相一句“废法”出来,他们中有的人才明白过来废法损失最大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太后对他笑笑,说:“朝廷重臣中只有商右相和魏御察,废法对他们来说没有伤害。”
      卢照元不知道太后这句话究竟是对他说,还是对她自己说的。他只知道太后的这一笑特别淡然宁静,仿佛已经看开了千山万水,连惆怅也不见踪迹。
      右相商无蝶是一个地方官员之子,其父早年间因政争下狱致死,家族中人丁寡淡。魏梁书虽然出自世族大家,却只是魏家旁系,与嫡系早就已经割裂关系。这两个人支持废法,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
      卢照元认为自己知道太后话里所特指的是谁。

      那时候太后愿意跟他讲这些朝事,并不是因为他去的次数多了彼此熟悉了,而是因为那一日太后问到了他的婚事。
      卢照元不知道太后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得知王家和他父亲定的婚期早已过去多日。
      “我可以请圣上给你们赐婚。”太后对他说。
      卢照元笑一笑,给自己和王家找了个借口。但太后的眼神告诉他她并不相信他。不过她也并没有勉强他,只是笑笑:“不过你们成了婚,王将军也许会更担心。”她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卢照元当时并不知道太后已经预见到她在大赵朝廷上的未来。
      半年后,大赵推行新法,废除世家子弟大部分参政特权。又一年后,十七岁的小皇帝谢晸亲政,太后樊音还政于朝,从此绝迹太穆金殿。
      那之后她也没有再宣他进宫下棋。
      卢照元顺顺利利地和王家女儿成亲,朝堂上再没有人议论他和太后的关系,他的仕途也一帆风顺。一切都很完美,只除了他偶尔会看着新房雕窗斜进来的阳光愣一会神。
      另一个后遗症是,他和御察领魏梁书越来越势不两立。他每年的俸禄有一大部分花在服饰配饰上,白袍金绣,青玉银簪,在朝堂上公然与魏梁书斗艳。卢家的家底毕竟比魏梁书一人的俸禄厚重,他的穿着服饰很快遥遥领先魏梁书,成为大赵朝堂上特殊的一景。
      若是在殿外,他偶尔也会露一两手武艺,身形矫健若游龙,丰采翩翩,侧人耳目。
      “侍郎官喜欢做斗鸡,我可不喜欢。”
      一针一针,魏梁书说话总是刺人最薄弱处。偏偏他无论说什么总有些慵懒而漫不经心的味道,越发衬托出他人落了下乘。
      卢照元只得长身玉立,微笑不语。

      那一日,他穿过新堤隐园的回廊,花木掩映中忽然听到墙那边有人大声说道:
      “商右相,原来你在这里!刚才下官在栖霞阁那边看到一个背影,差点以为是右相你呢,却原来是莲花状元卢侍郎。”
      那人笑,声音像是兵部尚书魏去非。
      “下官倒没发现卢侍郎的背影原来与右相您有几分像呢?”
      卢照元蓦地停住脚步,心中怦然一跳。他站在那里等了等,却并没有听到右相商无蝶的回应,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他才确定墙那边的人原来已经走远了。
      他恍恍惚惚地回到隐园的主厅富贵居。这一年莲初节的宴饮在这里举行,小皇帝谢晸和太后樊音都因故无法出席,右相商无蝶正是代为主持。卢照元抬头望去,便看到右相商无蝶着一身帛黑常服,清冷冷地肃立在人群中。
      他一向知道右相商无蝶容颜甚好,若在大赵朝臣当中做一个排行,右相商无蝶的形貌绝不会出五名之外。只是他为人冷峻行事狠绝,与他同殿的朝臣们便很容易忽略他了的容貌。在那年莲末节上,诸人闭口不谈樊京尉是因为他被弹劾的事,闭口不谈商右相却是因为他的冷绝和他历来对品鉴习气的反感。
      卢照元呆怔在那里,仿佛才看到右相商无蝶的模样似的,紧盯着他那张冷俊容颜不放。
      “卢侍郎回来了!”他周围不知哪个人叫嚷了一声,卢照元自己尚没在意,那人却已经偏首微微抬眸瞥了他了一眼。
      卢照元心中微微一凛,连忙转过头去和同僚们招呼,心底恍恍惚惚,不敢置信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
      那年御花园里,魏梁书斜倚的那棵曲柳前,朝臣中正好也有右相商无蝶。
      卢照元想,那人或许并不是魏梁书。
      可是第二天小皇帝带朝臣们田狩的时候,魏梁书从他身边走过,他依然对一旁的禁卫们微笑着说:“小心,魏御察不比你们这些粗使的。”
      禁卫们都笑,显然都习惯了他和魏梁书的争风斗艳。
      魏梁书凤眸微转,淡淡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便让他觉得自己很幼稚。
      好在外表上,卢照元看起来依旧含笑玉立,风采翩翩。

      卢照元也想找到答案。
      但那时候太后樊音已经不再垂帘听政,亦不再召他下棋,偶尔在节日盛宴上看到她,她亦是端丽雍容,与他一个小小侍郎官有青天厚土之遥。
      右相商无蝶冷峻自持,御察领魏梁书慵疏难猜,卢照元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心里藏着这个谜,始终不得安生。终于有一天,他对宫里的六公公说了一句“不知太后近来棋艺如何”。
      六公公是太后身边的太监,那日来给他母亲的五十寿辰赐礼。他轻声说了这一句以后六公公看了他一眼,下颔微一点,三天后太后便召他进宫了。
      那时候距离他上一次在永和宫下棋已经一年多了,但卢照元觉得自己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依旧华贵的雕花凤窗,依旧静谧的斜照阳光,以及对面那人依旧的容颜如玉、宁和清寂。仿佛一年多来的风风雨雨并没有发生,她也没有被彻底地锁在深宫。
      “卢侍郎近来可好?”太后樊音手拈棋子,略略抬眉望向他。
      卢照元忽然发现他没有办法张口说明他的来意。御察领魏梁书固然是太后的亲姐夫,可是右相商无蝶八年前轰轰烈烈地娶进魏家女灵位的旧事,依旧是大赵朝堂上最令人难忘的丰碑。
      卢照元只能回避她的目光。
      太后樊音见状缓缓低下头,将那枚白玉棋子放入局。她善解人意,接下来都没有再问他请求入宫的目的。卢照元心里感激不尽,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下了一盘一塌糊涂的棋后,他匆匆告辞。
      送他的依旧是稳当的女官熙春。
      走出永和宫门的时候,卢照元顿住脚步,犹豫了一下终于回头。
      西阁的雕花凤窗上,隐约似下了朱帘,卢照元看不到那后面是不是有人站着,遥望他的背影。

      那一次下棋,朝中又是议论纷纷。卢照元上朝的时候,特地注意右相商无蝶和御察领魏梁书的表情,可是始终一无所获。商无蝶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冷峻依旧。魏梁书凤眸慵抬,懒洋洋地讽刺他。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回到家来,新婚一年的妻子王氏委委屈屈但不敢质问。卢照元想起窗下那道始终宁谧的纤影,慢慢叹了一口气。
      算了吧。

      太后樊音隔年病倒在永和宫,不二月,就薨去了。
      那一年右相商无蝶的举动让金殿上所有人大开眼界。他直接质问小皇帝谢晸太后樊音的死因。“太后青春正茂,又素无旧疴,何来恶疾难治之说?”
      他要求开棺验尸,要求将御医的方子公布朝廷。一向尊敬自己太傅的小皇帝谢晸被他气得当庭拿奏章砸他。
      卢照元恍恍惚惚看着他们在朝堂上丧失风度,仍然不敢相信永和宫里那人已经去了。
      他记得她是那样的青春如玉,容颜正好。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手拈一枚白玉棋子。
      右相商无蝶和小皇帝谢晸交了恶,被世子李荃和魏梁书抓到机会,在朝政中接二连三地败北。那一年他被谪出京,卢照元和其他的朝臣们一起去送行。人群中右相商无蝶忽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
      卢照元在那一刻终于确信了心中所想。
      他看着商无蝶,那人即便身在人群也似玉山上行,萧萧肃肃,清冷孤绝。
      他身边的同僚们在低声议论右相商无蝶很快就会被圣上召回京来。他们说这位历经了两朝的年轻右相天生是政客,小皇帝谢晸有太多事情少不他。卢照元想,他们大概错了。
      他也错了。
      其实他要斗的那个人,冰绝冷肃,独独与艳字不相干。
      但他依然没有和魏梁书化解。很多年过去了,莲花侍郎卢照元和御察领魏梁书的斗艳始终是大赵朝堂上的一幕景观。卢照元自己也不知道,他对魏梁书的耿耿于怀究竟是因为太后樊音的缘故,还是仅仅只因为那日莲末节上某个人斜倚玉树的一抹风流。

      再到后来,卢照元渐渐忘记了那雕花凤窗的颜色,御察领魏梁书在他生命中却始终鲜明刺眼。他一生都在努力超过他,但他不得不承认他鲜少有成功的时候。
      卢照元年近四十的那一年,他辅助的二皇子谢英鲁莽从事,令他犯禁开罪了皇后。圣上原本要治他的罪,但那日圣驾经过御花园的莲池,忽然间就让所有人停下,一直巴巴地等到卢照元被传进宫。他诚惶诚恐地进宫,看到圣上坐在莲台边的亭子里,一手拈着一枚白玉棋子,一边头也没有抬地慢吞吞道:“当年樊太后总喜欢传你下棋,朕一直好奇,究竟卢卿家的棋艺有多好。”
      这位一代明君抬起头来,对他笑一笑。
      “卢卿家,朕今日也同你来下一盘吧。”
      卢照元的罪最后不了了之。
      那时候太后樊音已经去世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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