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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史官篇:太后 ...

  •   那是班远第一次上朝听事。
      太史璩公领着他站在御座右侧,手执笔卷,面无表情地看着朝中百官。百官中似乎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这一日金殿上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见习史官,但是班远知道那是假象。就如同他表面上看起来和太史璩公一样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忙着在心中记下在场的各色朝官一样,在这个金殿上,每个人都努力不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史官通人事,知天命,班远对于他自己后来成为大赵国最出色的史官之一其实是有预感的,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甫上金殿的第一天,就见证了一场大赵政局变幻、开国樊家没落的纷争开端。
      大殿上,御史刘谦正执笏而立,言辞愤慨地弹劾本朝太后的亲哥哥樊京尉:
      “圣上,樊京尉此举,正是为了安插自家族人!他不仅无故杖责从四品武官,更替樊禧伪造资质,欺瞒圣主,结党营私,乱我纲纪……”
      “如今罪证确凿——”
      刘谦跨前一步,躬身请命,“臣今日冒死请命,望圣上明察秋毫,秉正处置,以安天下百姓之心!”
      金殿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满朝的大臣不但没有哗然响应,竟是连低头交耳的也不曾有,就是当今圣上、十四岁的小皇帝谢晸脸上此刻也是一派肃穆,表情微微透露出几分紧张。
      班远想,这也难怪,樊家在朝中的根基太深了。樊家祖先樊坏是大赵的开国功臣,樊坏之子,也就是樊骐的父亲安阳公樊穆则是先帝临终遗诏的四大辅臣之一。樊穆的女儿、樊骐的亲妹樊音虽然并非当今圣上的亲母,但自小皇帝九岁登基以来一路扶持他至今,彼此感情深厚。更兼先帝临终遗诏,命樊女为太后垂帘听政,如今这位太后正在小皇帝背后的纱帘里坐着,将这太穆殿上下看得一清二楚。满朝文武但凡识相的,都不会在这当头轻易表态。
      班远不由自主地侧眼往那纱帘后瞥去。早在进殿之前,他就对这位太后特别关注。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大赵第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也是因为她的年轻。班远承认他还没能控制住自己些微的好奇,想要看看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三岁的年轻女子是凭靠什么在这风云变幻的大赵朝堂上站稳脚跟的。他看到的那个人没有让他失望。她的面容虽然尚青春,但是目光平稳,神态淡然如水,整个人的模样气度与朝堂、坊间众口称道的端方模样有过而无不及。班远记得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就在想,这位年轻太后的行事,竟然比他还稳当。
      如今大殿上针对她兄长的弹劾,也并不能让当今太后的脸上流露出任何紧张、担忧或是不安的迹象。班远的位置离得近,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眼眸依然淡然如水,平静地如同这夏日肃穆的宫殿,没有一丝风,把那纱纬吹到她脸上。
      班远想,这个女子能够站稳后宫甚至立足朝堂,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大殿上沉默不了多久,一个相貌堂堂的官员从朝臣中站出来,向小皇帝昂然奏禀:“圣上,刘御史一派胡言。”
      这人正是被刘谦弹劾的京尉樊骐,班远之前已经见过他。他的年纪才三十出头,却已为官多年,人物精干,此刻碰到这样的事情也并不慌张失措,说话的语气不急不躁,但又有一份恰到好处的薄怒。“臣确实误仗了尉迟嘉、免了他的职,但此事乃属下邱方传报有误所致,与樊禧顶职一事并无因果牵连。臣已暂免了邱方的职,勒令严查此案。”
      樊骐给自己请罪,“微臣管教不严,愿为此领罪。”
      “至于说微臣替樊禧伪造军资,确是无稽之谈。大赵律法有令,世家子弟入围即领三年资历,当朝两品以上嫡系可领七年,樊禧虽出自樊家旁系,但确已在两月前被严父认为义子,此事魏四将军、谢尚书乃至刘御史的族叔刘侍郎皆可为证,臣以为……”
      班远一边执笔记载,一边听樊京尉侃侃而谈。作为一个史官,班远不仅熟读大赵史册,亦对大赵律法清楚得很,早已听出樊骐语虽大方而实露心虚。但他也知道,事实究竟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个太穆殿上会针对这次弹劾作出什么样的判定。因此班远目光微抬,不动声色地扫向眼前的那几个大赵重臣。
      他一眼看到在樊骐侃侃而谈的同时,逍遥侯世子李荃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淡嘲;至于李荃的父亲、逍遥侯李廷则似睡非睡、似听非听,让人摸不准信;定国公武阳恕脸上不动声色,眼神中却透露出几分雀跃;安阳公樊穆身为樊骐的父亲,脸上自然带着愤然;右相商无蝶乌眸半阖,一贯的冷峭拒人,班远并不曾期待能从他脸上看出事情的走向来;新任的镇北大将军齐钟则眉头微锁,最令人奇怪的是御察领魏梁书,他是樊骐的大舅子,但此刻也依旧是一派慵懒姿态,仿佛当殿被指证弹劾的人和他毫无关系似的……
      班远在心中暗暗记下,又将目光转向大殿正中央与樊骐对峙而立的御史刘谦。
      在樊骐给自己辩护的时候,御史刘谦一直保持着执笏躬身的模样,似乎他真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的名声一直很好,在坊间甚至有着“铁骨御史”的美称,这在以武将为尊的大赵国是并不多见的。班远记得自己刚刚进京考取功名时,对这位和自己一样同为文臣、同样没有出色家世背景的御史还是带有某种程度的向往的。但几年过去了,现在他只是在脑子里迅速地转了一转,试图在记忆中找出刘谦和樊骐、樊禧、尉迟嘉、邱方等几位当事人之间的因果联系。
      他失败了。刘谦似乎真的只是秉正执权,弹劾一项皇亲国戚以权谋私的不公之举。
      “这……逍遥侯,你怎么看?”小皇帝谢晸显然也很为难,将问题问到兼管皇亲国戚和世家贵族私律的逍遥侯李廷身上,“刘御史所奏证据确凿,但樊京尉也似乎言之有理……”
      逍遥侯李廷抬了抬眼眸,仿佛刚睡醒一般,但说话的口气却是似嘲非嘲、十分清醒:“圣上何不问犬儿?”
      逍遥侯这两年在朝堂上的嘲讽口气是众人早已习惯的,据闻他自世子李荃夺取侯府大部分权力以后便是这一副模样。但小皇帝谢晸此刻显然不能随着李廷的口气行事,班远注意到他瞥了笑眯眯的世子李荃一眼后,才将问题问向另一个辅国大臣定国公。
      “定国公,你看呢?”
      定国公武阳恕这些年来已经势力大减,全凭门下几位镇守边疆的大将军撑场面。因此他此刻说话很有些老道:“禀圣上,尉迟嘉一案已是水落石出并无争议,樊京尉亦已自请罪。现在刘御史和樊京尉相持不下的是樊禧的资历一节,老臣以为,此案的真相,魏御察领应当最为清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御察领魏梁书身上。他是当朝第一美男子,同时身兼开国魏家的子弟和开国樊家的女婿,按理应该毋庸置疑地站在樊骐一方。但满朝皆知魏梁书的性情和他查案的手法一般莫测,因此众人屏息以待他的回答。
      “如果圣上要说的是樊禧被安阳公认子一事,那么……”魏梁书懒洋洋地,说出来的话却令一殿哗然,“微臣确然不知。”
      他推了个一干二净,却无异于将樊骐推下火坑。班远手中记事的笔微微一顿,无法抑制地将目光偷偷瞥向宝座及宝座后的纱帘。
      宝座上十四岁的小皇帝谢晸此刻看起来很有些坐立不安,班远注意到他略向右侧了侧身,似乎努力控制住自己回头去看太后表情的冲动。而令班远微微讶异的是太后樊音此刻脸上竟依然没有动色,稳坐纱帘之后。班远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自己错过了这位年轻太后表情异变的那一刻,还是因为她对樊骐一案胸有成竹,所以才面不动容。
      小皇帝谢晸万般无奈,将问题抛向除了樊穆之外最后一个辅国大臣,也就是他的太傅、当朝右相商无蝶。
      “商相——”
      右相商无蝶模样清俊,但那一身冷峭让他周围的空隙都比其他朝臣多。如果说小皇帝谢晸期待自己的太傅给他救场的话,那他无疑错了,右相商无蝶显然不是个会心软的人。班远只见他刀削般的眉峰微微一抬,发言字字清寒:“大兆以法治国,自当依法判定。”
      小皇帝谢晸闻言一滞,大殿上沉寂了一会后,人群中终于有人站出来给樊骐说话。班远想那应该是小皇帝谢晸的态度给了他们信心。
      “圣上,大赵律法并无规定——”
      但是右相商无蝶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说完,他的乌眸直直盯着御座后的纱帷,说话口气和他的行事风格一样利落绝情:“有法从法,无法则循理、循例。若法不合理,则废法!”
      所有人都被他这句话里蕴含的意思所震住,一时间连班远也停下了他手中的笔,呆愣地看着右相商无蝶紧盯着御座后纱帷的那张冷峭面孔。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两年后,大赵推行新法,废除世家子弟大部分参政特权。三年后,十七岁的小皇帝谢晸亲政,太后樊音还政于朝,樊家逐渐没落。五年后,太后樊音病逝于永和宫。又一年,右相商无蝶在朝争之中落败于新任逍遥侯李荃和魏梁书,贬谪出京。
      班远当时心里只念着“大赵国要变天了”,好几年以后,他亲历了大赵国朝堂发生的种种,才想起来那个时候右相商无蝶看向太后纱纬的那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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