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兰登堡的冬天》艾奥莉拉

16、德绍（二）

　　“我猜，你还没有看过德绍，”康定斯基的声音很轻，敏感中夹杂着倦怠，“我带你走一圈。”
　　我忐忑地点点头，猜不出他是否已经收回前言，答应收我为学生，但也生怕这一问会戳破幻想。
　　那是个尚算晴朗的春天，坐落在工业区的包豪斯的草坪上散着灰土土的野花，这块土地是十年前划归学院作为新校址的，如今只有几座水泥外墙的功能性建筑，木材和钢材堆放在人工湖旁，一派江山草创的蛮荒景象。
　　“格罗庇乌斯已经心力交瘁，经过梅耶时代，现在这里的校长是范德罗。”康定斯基淡哑的声音像一片乌云，连他身上的风衣都显得更旧了，“这段校史写来只是一行字，日后会有我们的门徒以守旧者的面目叙说它……而他们不会理解，今天这里的先行者是怀着失望而离去，不是对一个即将终结的时代，而是对不可教也的碌碌众生。”他走到自己的车前，那是一台黑色的霍希，有篷，发动时有清脆的马达声，“我们去一趟骑士大道。”
　　车里空间不大，但方向盘和仪表盘的有着矫揉而矜雅的线条，我想康定斯基是喝进口的香槟酒长大的，但他是俄国人，所有喝香槟酒的俄国人都是流亡者。我问，“您说时代即将终结，是指什么？”
　　他扶着方向盘向左拐个弯，开到通往德绍市区的路上。这条路平直，灰黑，有着工匠式的严谨和一板一眼，“包豪斯很快会终结，它曾经主张同时掌握技术与形式，这样才能把技术工人和工匠置于主人而非雇工的地位，因此我来到这里。现在把功能主义的无机建筑仓促塞给工人，他们的人生重新变成不断的复制。许多创立者已经离去，它就像一场失败了的革命，而我还在这里。我无意指摘人们先行一步，不应该指摘勇敢的人，他们毕竟左支右绌而遍体鳞伤；也不应指摘反悔的人，如果他们坚持到最后一刻——毕竟死不悔改的人才是异类。”霍希欢快的马达声响在柏油马路上，前方的树木逐渐稀疏，要进城区了。“在任何领域，任何时代都是异类。”
　　“而您就是那个人。”我对这番话听得云里雾里，它需要人生阅历和对时代的体察，而当时只能拽紧他的话音尽量理解一二。
　　“我希望你不是。”他说，然后把方向盘向右一打，“前面就是骑士大道。它的掌故，也许你比我这个俄国人要清楚一点。”

　　骑士大道是三十年战争后修筑的一条大路，它勾勒出德绍今日的市镇风貌，那是腓特烈一世麾下悍将，安哈尔特-德绍亲王利奥波德一世的手笔。当时德绍兴建了一批宫廷建筑和市政公共建筑，骑士大道及其延伸的弗朗茨大道从十七世纪走来，辉煌了三百年。我猜想这条街道跟栖息着萨克森王族的德累斯顿差不多，只是多一分勃兰登堡边沿的封闭气质，康定斯基听到这里，仰头大笑起来。
　　“我没猜错，你果然是一头扎到包豪斯拜在我足下，根本没来得及观光城市嘛！”
　　路变窄了，那是因为挤在两旁的一群群身穿褐色制服的人，他们举着手写体的标语，手里提着长棍和铁锹，有人腰上还别着酒壶。这些面色通红的人像是在举行庆典，骑士大街两旁的建筑挂着长幅的红色布条，当中有一个白色圆形，里头是黑色的印度符文“卐”字。楼房可以插杆子的缝隙里，斜插着一杆杆红旗。咆哮声从车窗外传来，人们贴到车旁命令我们停下来，但康定斯基握紧方向盘，用缓慢而足以让人不敢近前的速度开过去。
　　“为了德意志祖国的自由！”
　　“犹太人滚蛋！”
　　“废黜凡尔赛条约！”
　　“国社主义万岁！”
　　零碎的口号在人群中化成一片浩大的嗡嗡声，如果说这些人在主张什么，还不如说他们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狂欢。“这就是现在的德绍，或者也是整个德国的缩影。”康定斯基淡然地笑着，下颌抬得有点高。“前面弗朗茨大街的人更多，我已经很久不去了。至于美术馆，你大概知道这儿有个不错的美术馆吧？”
　　“格奥尔格乌姆宫？”我记得那是郊区的一组白色外墙的建筑。
　　“里头的一些画作被认为是颓废艺术，你如果好奇，不妨去看看，但是安全起见，最好说是来观赏‘德国艺术’的，也不要在那些画跟前停留太久，进去前抬起右边胳膊说德意志高于一切。那里我不能陪你去，”康定斯基的话音没有起伏，仿佛想尽量置身事外，“我作为外国人，在一位德国青年面前指摘他的祖国是不合适的，因此你只能自己去看，用你的眼睛亲自看看。”
　　我有点搞不清这些漫无边际的抽象理念为何堆在一起。从前人们在市政厅里谈论国家，在街上谈论民生，在院子里互相嘲讽祖籍，而各种主义是大学人文学部的玩意儿，自会让秃头的老教授喝光咖啡。现在它们从街头沸腾的人群里齐齐爆了出来，就像商场大减价时的货架，但这或许就是它能让人们一夜之间从城市各处涌到这里的原因。“美术馆？”我总算拽上了谈话的尾巴。
　　“它在我们返回的路上，事实上它跟包豪斯只有一墙之隔，我载你到附近，但我不能去。”康定斯基打回方向盘，车子在路上拐了个小弯，在一阵起哄声中快速开回去。“明天这个时候我在办公室等你，听你讲讲参观感受——可别交给我一篇小学生作文。”
　　我想了想，猜不出是康定斯基跟美术馆有过节，还是美术馆跟包豪斯闹翻了，但这番云里雾里的感觉全怪他有话不说完——那到底是什么话？明天会知道吗？“好的，谢谢您带我……”我仍在想这次游车河的意义，“带我游览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