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恶入堂中》百里曈影

2、迎恶入堂中1

　　林锦陡然坐起来，被子的一角垂到地上，他满头的汗，手里紧紧攥着脖子上挂着的一枚铜钱。屋子很静，除了自个儿喘着粗气的声音以外，什么响声都没有。

　　多少次梦见了？他数不过来。

　　使劲把铜钱扯下来，往地上用力一摔。“有本事，你回来啊！来，报仇啊！”拴着铜钱的红绳坚韧，方才林锦这么狠命一扯，他的脖子后方被割出一道血痕来。

　　缓了一会儿，他才拎着灯，凭借记忆里铜钱落地时发出声音的方向摸索。地面是每天有人擦拭过的，没怎么落灰，铜钱静静的躺在一方角落，断了的红绳半缠在上面。

　　林锦捡起来，在衣袖上蹭去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就着那根红绳，绕了一个死结，又戴回脖子上。

　　眼前恍惚看见十九岁的林泠，站在药房里对着医书配药。他是被买过来给她当试药人的，第一次与主子见面，他楞在门口没进去。

　　药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死也是生不如死。脑海里想象出来的可怖场面，堵得他不敢再往里面踏入一步。

　　林泠专注于手上的事，浑然不知门口立了个人。直到最后一味药加入，药膏成了她想要的样子，这才停下。余光瞥见门口的黑影，想到早晨父亲告知过她的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就是来我这里的药人？”

　　“是。”他小声答着。又怕她没听见，抬头看一眼她。林泠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知名的草药味扑鼻而来，闻着发苦。

　　这一眼他还看到后方桌上摆着未装入罐的药膏，估摸着这就是他以后日日要吃的东西了。然后乖乖等着药物在体内发作，让主人看清成品的效果。是生是死，全凭运气，活的不如那圈里的牲口。

　　“名字？”

　　“……”

　　林泠看着比她矮一个头的少年，以为是自己问得不够清楚：“你的名字？”

　　少年回过神来，往后退了几步，低着头，没有吭声。

　　林泠感到有点头疼，提高音量：“抬头，看着我！”

　　俩人大眼瞪着小眼，林泠说：“你可别喊娘啊！”以前她带过的那些小孩子，到了她这儿不是喊娘就是找爹的，吵得她头疼。

　　还没等少年开口，她一把把人拉到后院去。只看见一个半人高的土丘，荒草丛生。

　　“以前我带我家老四的时候，她老是嚷着要见她娘，我便把她带到灵堂去让她见个够。”

　　林家四小姐的母亲是中毒而亡，死相难看，小孩子看了后被吓得不轻，再也吵过她。吓完小孩子后，她倒是一点也不愧疚，居然让人在自个后院挖了个坑，令人把死人下葬到这里。如此惊世骇俗之举，林家竟然也会由着她胡来。

　　“把她娘埋这儿后，她不仅不闹了，见了我都还得绕道走。”

　　林泠的语气中颇有几分得意，少年震惊地看着她：“和一座坟日夜相对，你晚上不怕吗？”

　　“我不信鬼神，我只信我手中的药。”说着，她顺手往少年嘴里塞了一个东西。

　　入口腥咸，他下意识吐了出来，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又惊又怕：“这是什么啊？”

　　“眼睛。”

　　“呕……”那俩字还没落完音，少年干呕着，面色变得极差。

　　疯子！真的是疯子！！哪个正常人会在自家院子里放死人？

　　“我配的是治病救人的药，用不着什么药人。不过能将自己卖出来给别人试药的，想也是走投无路之人，我便收下你当个打杂的。”林泠颇为可惜那枚被少年掷在地上的药丸，那可是极好的药材炼成的补药，用在少年瘦不拉几的身体上再合适不过了。

　　少年就这么住下了，头半个月林泠压根没让他做什么。她嫌弃他瘦弱，要他把身体养养。游手好闲半个月，他才被安排上活。第一天见面时林泠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少年也不知道该这么和她共处，所幸林泠做事时不爱说话，通常是她配自己的药，他在外面或是洗药材，或是倒废渣，两人没多少语言上的交流。

　　摒弃刚开始的害怕，少年也会对林家充满好奇，比如：为什么林泠没有下人伺候？林家怎么会同意把死人的坟建在家里？那座坟荒成那样，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打理？

　　好奇只能是好奇，他是不敢问的。

　　后来两人相处久了，林泠也会偶尔和他聊几句。他便从她的言语中得到了第一个疑问的答案：她喜欢独来独往，人多了晃来晃去，扰得她头疼。

　　这日，林泠同他一路将新药送去给药坊的医官查看。她这是在让他熟悉路线，等少年记熟路后，便是他一个人去了。

　　林家药坊修得极为宽广，从外往内看，几乎没用什么多余的装饰品。整体风格朴素大方，却又能让人一眼看出这里的一石一木极为讲究。只见医官从小瓷品里倒出一枚圆润的药丸，观其色泽，嗅其气味，然后道：“请大小姐稍等，待我拿去细细琢磨后，才能告知最后结果。”

　　林泠点了点头，等待过程中有些无聊，她随意翻看着这里的医书。还未翻两页，两个从学堂回来的弟弟嘻笑打闹着，一前一后从大门跑进来。进了铺子，无视来来往往的客人，你追我赶，险些撞到人，连一句道歉也没有。

　　“老二，老三，过来。”

　　两个少年先前没注意到林泠，现在乍一听见林泠的声音，被吓得够呛。两兄弟平日里被娘亲宠得无法无天惯了，却是最怕这位长姐。此刻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动一下。

　　待他们扭扭捏捏走到面前，林泠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玉雪膏如何制成？说一下。”

　　林二磕磕绊绊答：“取……取三钱杏花，一钱……柴胡，磨制成粉待用。取一两……不……取三两玄参……”

　　“到底是一两还是三两？”林泠看着林二。

　　林二急得额头上布满细汗，频频看向旁边的弟弟，盼望弟弟记忆能比他好些，可以帮他解围。

　　然而林三和他半斤八两，哪里敢说点什么，感受到哥哥的目光，恨不得能将自己缩到地缝里。

　　林泠把目光移向林三：“老三来说。”

　　林三犹豫着开口：“是……是一两玄参，然后取五钱黄芪，一两……升麻……然后……然后……”

　　林三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等待长姐的责骂。

　　林泠没吭声，把桌上的书递过去：“翻一下玉雪膏的效用。”

　　林二连忙接过去，两人垂头翻阅，一页一页看过去，生怕漏掉。翻书声和药坊中客人们同伙计交谈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少年大气也不敢出，在旁边偷偷看着林泠。林泠的眉毛清秀又修长，此刻眉头微蹙，一双美眸看向前方，里头逐渐盛满怒气。

　　书已经翻完，林三把抖着手把书放到桌上，小声说：“长……长姐，这书里没有……”

　　“不用书，背的出来吗？”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沉默，林泠勃然大怒：“当然没有！玉雪膏是我们林家一位先辈研制出的东西，未曾归到医书里，全然靠口口相传承下来的。你们不如回去翻翻你们八岁时的笔记，看看究竟是一两玄参还是一两党参！”

　　少年腹诽，这两位少爷看着也是十五、六岁的人了，身在制药世家，竟然连玄参和党参都要念错，且玄参恶黄芪，但凡稍微思索一下，也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错误都未曾发觉。

　　两人垂着头，羞愧难当。这些年父亲忙于打理药坊，鲜少管他们的功课，母亲宠他们，对他们的要求不高，所以药理方面早就荒废了。那玉雪膏若是换个人来问他们，或许还能答得再好一点，不至于紧张得错漏百出，可现在是林泠，那个疯癫到把亡者放自己院里的人，他们打小便怕她。

　　林泠把书扔回书架上：“配药最是马虎不得，一举一动皆有可能牵扯到人命，性命攸关的事，你们也敢这般糊弄？”

　　林二小声嘀咕：“我以后又用不着这些。”他是长子，理应是未来林家家主，他想着以后打理药坊就行，不必花大量精力学习这些。

　　林泠怒极反笑：“你回去看看列祖列宗，哪一个不是精通药理？当家人配药不会，药品效用也不知道，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

　　林二没敢回嘴，林泠将他二人好一通训斥。药坊里头人来人往，她嗓门不大，却还是吸引不少人的注意力。两人只感觉脸皮火烧一般，那些素昧谋面的客人、为难过的伙计、看不起的杂役工，都或多或少地投过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林泠让两兄弟回家反省后，手肘撑在桌上，指头用力揉着太阳穴。

　　“小姐这般不给他们留脸面，以后怕是要记恨上你的。”少年看着那一小片皮肤被林泠搓得通红，他走到她旁边，大着胆子抓住她那几根指头。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林泠一时没反应过来，由着他将她的手压到桌上，片刻之后分开，没有过多停留。

　　随即少年温暖的双手覆上她的太阳穴，温柔的揉搓让她烦闷的心情舒缓不少，她闭着眼享受他带来的舒适：“是他们自己做事不给自己留脸面，怪不得我。”

　　少年：“那……那人命重要，还是……脸面重要？”

　　林泠睁开眼睛，扭头看着少年。她面无表情盯着人时，总是平白给人一种难言的威严感，让人心里发怵。少年僵在那里，却也没有退缩，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期待着她的答案。

　　林泠冷声道：“我不知你为何要这般问。”

　　少年：“我……”

　　“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抵得过性命的分毫重要？”林泠的目光越过少年，落到后上方的横梁上。

　　少年顺着林泠的目光看过去，上面刻着“药到病除”四个大字，心里暗想，他不该那样问。林泠可以不顾亲生弟弟的面子当众训斥，正是为了避免他二人日后配药上出错，伤人性命。或许在她的眼中，药医人，重点是人而不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