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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迎恶入堂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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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是在一次送药的路上被掳走的,他并不惊讶。他知道那两位少爷受了气,又不敢对林泠做什么,所以只能挑她身边人下手。
小房间里各种药丸和半成品药膏,少年手脚皆被绑住,整个人泡在装满药液的大缸内。一位少爷配药,一位少爷每隔一刻钟便往他的嘴里灌小半碗赤红色的汤药。
浑身皮肤奇痒难忍,灌下去的汤药使得他的五脏六腑像火烧一样。他知道林泠对每次配出的新药都很看重,若他超过三个时辰未归,她铁定是要去药坊走一趟的。
如果他没看错人……如果他没看错人……
汗水一层层冒出来,因为他的挣扎,药汁溅得满脸都是,混合着汗水糊在眼睛上,痛得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失明。
他握紧自己想方设法藏在身上的小刀,黑色药液中,练过武的手臂青筋暴起。
倘若他看错了人,那就提前结束吧。
又是一次汤药灌下,少年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折腾得快要失去意识。昏昏沉沉的他感觉自己好像身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地下炼药房内,也是这样被束缚着四肢。
他的神志被药物带来的痛苦吞噬得所剩无几,却能清晰地听见有人在说话,是一个女孩在和一个男人在争论。
“他快不行了。”
“那又如何?”
“你不准再继续。”
“我心里有数,别烦我。”
“我不是在烦你,我很确定,他快不行了。”
少年想睁眼,眼皮却好像有千斤重一般,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始终在一片黑暗之中。
像是有人摔了东西,瓷器碎裂声清脆响亮,他又听见那个男人开口:“区区在药奴,也值得你这样跟我说话。”
女孩说:“你让我感受到了恶心。”
门被人打开,推门声和碗掉地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柔软的手为他擦拭眼睛上的药液,他睁开尚在疼痛的眼睛。恍惚间觉得回忆和现实杂糅成一团,女人的身影和林泠的身躯出奇地重叠成一个人。
“阿姐。”少年脱口而出。
林泠疑惑地看他一眼,然后吩咐带来的小厮将少年从大缸中捞出来。
林二和林三站在旁边,看着林泠指使小厮取了一些给少年用过的药。她从一进门就没有理会过他俩,这让他们的心始终悬着,焦虑不安。
林泠指尖蘸了一点药液,她看向惶惶不安的两个弟弟,冷着声音问:“若我没来,你们是不是要活活灌死他?”
林二按捺住对她的恐惧,大声道:“是长姐让我们勤修药理,怎么我们努力学习了,还是要被挑错?”
林泠伸出手:“记录呢?”
林二:“什……什么?”
林冷:“药你们也试了,记录呢?”
林二脸色僵硬,没有回答。他们只是单纯报复,根本就没写下记录。
一旁的林三小声说:“药效还没达到最佳效果,我们……”
“人死了才是最佳效果?”林泠打断他。
“够了吧长姐!”林二红着眼睛,“打小你就是天赋最高的那个,我们是庸才,我们没用!我们不像你,不用药人就能配出达到效果的成品药,我们不像你,新药像流水一样送入药坊。你不用老是这么羞辱我们,来衬托出你有多能干,我们有自知之名!”
语罢,未留给林泠出声的机会,他拉着林三就跑。
正是要强的年纪,奴仆的私语、教书先生的无奈、父亲常年的不闻不问,像一把细针,扎在少年人的自尊心上,痛得他跳脚。
林泠愣住了,她望着门口,两个弟弟已经跑得只剩下模糊的背影。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右手使劲揉着太阳穴。
少年的眼睛进了药液,被送回院子后,林泠给他调了护眼的药汁,用干净的纱布蘸了后敷在他眼睛上。小厮给他清洗过身体,换了干净衣服,林泠俯身时,少年能很清晰地闻出她身上的药香,和他洗澡时沾染的猪苓香气混合在一起。
鬼使神差,少年一把抓住林泠离开的手:“阿姐别走!”他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喉咙处肿痛难忍,说话的时候痛苦尤其明显。
林泠微皱眉头,盯着少年瘦削的手指,猜想他在试药时因疼痛而抠抓大缸内壁,致使五指指甲尽破。如今他攥得太过用力,细小的伤口又滲出血丝来。
林泠正心烦意乱,用力拨开他的手:“认错了,我不是你的阿姐。”
“阿姐!”少年慌乱地喊,连忙坐起来一把抱住她。
两股混合在一起的香气立即变得十分浓郁,纱布滑落在床边,少年睁着一双红肿的双眼看着林泠。明明他没有哭,看起来却比哭了还要可怜。
林泠突然不再去想关于两个弟弟的烦心事,她僵着身子,一时间忘记推开少年。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的阿姐呢?”
“她出了趟门,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少年的语气很委屈,看起来很伤心样子,林泠想了一下:“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是吗?”
少年点头,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红着脸放开林泠,忐忑不安地等着她责骂他的逾矩。
林泠摁着他的肩膀,将他摁回床上,重新取了纱布和药敷在他眼睛上。少年眼前又恢复成一片黑暗,他听见她说:“倘若你不介意,唤我‘阿姐’也未尝不可,别老是吵我就行。”
少年被药伤了身体,休息了数日,这期间他与林泠的相处方式和之前并没什么不同。他刚开始那样喊她,还会偷偷看她脸色,见她面不改色应下来后,便喊得越发熟稔。反正院子里头只有他们二人,就算是没规矩的事,也不怕旁人听见。
身体好些后,少年同往常一样,替林泠给药坊送药过去。林泠没怎么给他安排活儿,那两兄弟也没再找过少年的麻烦。他清闲自在,偶尔同药坊伙计聊天,搜罗不少八卦来听。
林家是制药大家,传闻林家先祖不知用何种方法囚了一只水虺作为镇宅凶兽,所以林家专横跋扈,垄断药物市场多年也无人敢有异议。早在十四年前,一群江湖大夫不服林家的霸道,仗着一身功夫到林家药馆撒泼。后来林家家主请出水虺,一群活生生的人再也没能踏出药馆半步。这事官府也管不着,此后谁也不敢再对林家动心思。
少年对林家的往事表现出了极强的好奇心,每次别人讲的时候,他总是一脸专注的样子。为此,林泠还笑话过他。说他那样子傻里傻气的,像林二养的鹦鹉。那只鹦鹉少年看见过一次,别人说话的时候它就偏着头听,很有灵气。
挺可惜的是没过几日,林二带鹦鹉出去玩的时候,不知为何,一向听话的小宠物突然对着自己的主人发起攻击。林二被硬生生啄掉了一只眼睛,瞬间血浆四溅。当时所有人都被吓到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抓鸟。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始作俑者叼着血淋淋的眼球,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好好的人成了半个瞎子,林家家主大动肝火,安排了一堆医者去治。那段日子一天就算是林泠也能被喊过去四五次,她擅长制药,并非治病救人的医者。或许是血脉亲情在,她竟然没有不耐烦,那边喊一次她便去一次。-
最后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眼珠子都没了,就算是神医也没有能力救。
林家家主接受现实后,便没再让林泠过去,她又回到了那种一天到晚都呆在药房里的日子。
林泠配药的时候很认真,就好像所有外界的事物都与她无关,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堆材料。为了保证通风,药房里的窗户长年累月开着,少年坐院子里可以通过窗口看见她。
林家是大户人家,作为林家的嫡女,她半点儿也不像其他名门望族里的大家闺秀。有的时候,少年觉得她不像是林家人。她似乎没有把家族荣誉感看得很重,她每日刻苦钻研,也并非是为了自己在林家的地位或者为林家作出什么贡献。她只是喜欢制药,仅此而已。
“锦,进来。”林泠的声音响起,少年回过神,迅速朝屋里跑进去。
锦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准确地说不应该算“名字”,因为没有姓。但他以前的姓不能用,他不知道给自己冠什么比较好,索性没取。
林泠从炼丹炉里取出新炼制的药,颜色是均匀的红棕色,粒粒圆润饱满,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香。他立即上前想要接过来,然而却落了空。
“这个不送药坊。”
“啊……是。”
林泠把刚才用来包着盘子以免烫伤手的帕子对叠一下,扔在旁边的架子上。然后用清水洗了手,捏起一颗药对着光看了看,嘴里喃喃自语:“怎么没多少光泽……”
少年不知道她叫自己进来是做什么,他也不敢问,只能静静地候着,等着她的吩咐。
林泠对着光看过后,让少年去取了一碗干净的水。她扔了一颗进去,丹药遇到水迅速溶解。一碗洁净透明的水慢慢变红,最后呈现一种类似血液的颜色。
“喝了它。”林泠说。
少年闻言,震惊地抬头看着林泠。什么意思?她这是要拿他试药?
林泠有些不耐烦了,她把碗朝少年前面推了推。
“这是什么药?”少年问她。
“毒药。”林泠面无表情地说。
在那一瞬间,少年想过逃,但是在下一秒这个想法就被自己掐掉了。这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林府,只要林泠一声令下,他根本就无处可逃。况且……他本就是被送过来的药人,试药就是他的本分,事情闹大了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是他大意了,在林泠这儿这么久以来。日子过得太舒坦,忘记了他自己本该要做的。上次被林家两兄弟抓过去报复,她指责的是林家兄弟为了一己之私胡乱用药,没有让药人发挥本该有的作用。可见,她并不认为用人试药这件事是错的,她本身不抵触这种事。
林泠也从来没有说过,不会用他试药。
“快喝吧,这药我还是第一次炼。”林泠把剩下的药装进瓶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站着没动的少年。
第一次炼……
少年皱着眉看着这碗东西,心里咯噔一声,再次起了逃跑的心思。反正……大不了鱼死网破!
可是……
少年又想起那人说:倘若你不介意,唤我阿姐也未尝不可……
在林家药坊里,人命至关重要也是她说的,她这样的人……她这样的人,或许不会和其他林家人一样吧?
真好笑,少年暗自嘲讽。上等人给予别人东西的时候随意得就像赏给狗一口饭菜一样简单,可是狗却要赌一把人家扔下来的东西会不会让自己送命。他们永远也不能体会到,下等人苦苦挣扎只为求生的痛苦。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他们习惯了把人命踩在脚下。
真可惜啊,为什么他们永远也不会经历这些呢?
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许久,被几声叩桌的声音唤回,他再次看向林泠,目光刚好同她对上。
她问:“你在想什么?”
“没。”少年摇头,“我没想什么。”
说完,少年端起药碗,一口气全灌进胃里。这药没什么怪味,喝完后整个口腔都残留着一股香味。他把碗放在桌上,脸色有些不好看。
见少年喝药后,林泠取出纸笔坐到书桌前边。桌上放着十几本医书,她翻开其中一本,不时提笔写字。
他知道她这是在琢磨下一次制什么药了,药人喝药后,还得等药效全都表现出来后才算完。所以他很自觉地呆在那儿没动,方便林泠观察。
也不知道这药发作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少年内心有些忐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林泠放下笔给少年把了脉。说实话,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但就是这种未知的感觉让他害怕。她把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时,他有些紧张。
“行了,你出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林泠收回手,对他说道。
少年愣了一下,问:“这就完了?”
“不然呢?”林泠轻笑一声,一双好看的眼睛里装着些许戏谑,“你不会真以为我给你的是毒药吧?”
没等少年开口,她指了指桌上装着药的瓶子,说:“补药我还真是第一次炼,这药算是特意为你制的。之前老二他们胡闹伤了你身体的元气,刚刚给你把了脉。挺适合你这身子的,拿回去每日服一粒。”
“哦……”少年呐呐地说,拿了药后忽然两颊变得通红,有恶意揣测别人的羞愧,也有别人对自己露出善意的不适应。白瓷瓶身原本是冰凉,握在手心却有一种炙热的错觉,他磕磕绊绊说了一句:“谢……谢谢,阿……姐。”
说罢,他转身跑出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意味。
少年得了林泠的药,头两天没舍得吃。幸亏林泠每日抓着给他把脉,发现了不对劲。这才使得他不得不按时服下,药吃完了后,他把瓷瓶小心翼翼藏着。
至于后来某一天他一时冲动将东西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那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