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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尺素青 (一) ...

  •   自我魂离千重,复归岳襄剑派之后,胸中隐存坎坷不平之气,心境仿挂蛛丝,扫之不尽,不睹亦难,然而经过此夜鏖斗,灵台仿佛千溪洗过,一片宏明,丹田更是气息清畅,虽在小境之内,也隐见天地之意。
      我心有所感,猜到或许是成丹契机已至,略觉讶异,复又释然。

      界天有谚:八十载壮丹士,百八载少元婴,三百载神炼虚。乃是指修道八十年结丹正逢其时,一百八十年元婴方当盛年,三百载跨入炼虚近于神迹。至于大乘境反而不提,乃是因为炼虚后百不存一的缘故。
      目下这具身躯资质不过尔尔,入道六十二年才堪堪筑基圆满,本来还要再打磨过三五十年才得以结丹,不想此时我忽窥得此径,只需一点契机,当可重铸金丹。
      须知修炼一途,故重蓄积,更重心境,
      所谓筑基圆满,便是蓄积已够,至于能否成丹,要看能否在识海中那万千虚虚实实的经纬路中寻得至真之途。心境越是坚实,幻途越是稀少,待眼前只剩一条路,那便是通天之道,当中若是迷失,任尔道行再如何深厚,功法再如何玄妙,亦是渡不过重重劫雷。

      ——以上种种,我皆是通过典籍得知,里面讲得那个巨细靡遗苦口婆心,令人心有戚戚。
      至于我自己,从来就没领教过任何幻境,识海中统共就一条路,明晃晃金灿灿,连个岔道都没有,我想多探索一下都不行啊。如此自然进境惊人,每一次破境之速都是亘古所无,界天震荡,万众瞩目,千年传颂什么的……总之就是金光闪闪,牛逼哄哄呗。
      我自己常因此心怀不安,师尊和掌门师叔亦是不知所以然,只教诲我要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的后果就是两百年大乘了好么?
      臻岚天包括掌门师叔在内一共就三位大乘真人(如今就剩俩啦),掌门师叔今年一千九百四十岁整,一千四百岁上才堪堪跨入大乘。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旷世奇才,这个修炼速度,三百岁时候奇才怎么也该飞升了吧。不止我,各个界天剑友刀友符友都这么觉着,据说不少仇敌夙夜难眠长吁短叹,只等我一登仙就举家(派)搬去虚空。
      为了不辜负人民的希望,我就天天练,夜夜练,使劲练,反正就一条大道不是么,练到头肯定飞升,功夫不负苦心人,我终于修炼完满,然后发现完蛋,没路了。

      是真.没路。
      识海中一片空寂,什么没有,不对,还有把傻了吧唧的长孤剑。
      我的大道呢?我那么大一个道呢?
      它——就是——不见了。

      此世与我再无大道可寻。

      大乘真人寿同天地,可若不能更进一步,我甘愿为蚍蜉,朝生暮死,好过碌碌长生。
      我已功至大乘,便是掌门真人亦难相助,若寻其中奥妙,唯有求己。
      三千界九万七千年以降,飞升者统共不过两人。百年间我辗转各个周天,耗尽无数心血寻找到两位前辈手记,入手细观,皆是记载如何堪破幻境的心路历程。我罢书沉思,果然是误在“路唯一途”吧,莫非是我不曾经历堪破诸幻的经历,是以道心不够凝实,尽管修行到了,大道觉得这是投机取巧,死活没瞧上我?

      但与此我实在是束手无策。
      百年通天无门,我觉得自己不会气沮,但修炼不停,终可以得道登仙;然而识海深处,那一点光华却已经散去。
      这当然是我前身崩溃以后才得以发觉。
      我竟然迷失在了挫败中。
      若非如此,顾惜崇和他的奸夫也不会那般容易得手。
      当然我因祸得福终于得知缘故且是后话,他们的确是罔顾恩义不假。

      说来这又是一桩悬案。
      我再如何灰心,境界差距在那里,绝不至被炼虚境所算计,而身陨当日记忆,亦是极为模糊。
      能算计大乘真人的,只有大乘真人。
      臻岚天大乘境者,唯有万墟派万墟真人和本派掌门师叔;其时也并无其他界天同境道友涉足此间。
      万墟真人入境万载,我甚至从未当面见过,当不至于来挖坑害我;掌门师叔向来高深,我也素来信膺,并不觉得至于如此。
      除此之外,只剩一人有此能为。

      那便是李阁自己。

      当初记忆皆被蒙蔽,纵是同一思同一人,以我此时筑基境地去揣测大乘真人所思所为,亦太过自不量力,若孜孜以求,定会遭到反噬。
      那晚之事和当初同意婚事一般,都是悬案,每每念及,便是头痛欲裂。
      除非重入大乘境,方可尽悉一切。
      顾惜崇和越莳,不过此局两枚棋子罢了。
      放过那执棋之手不斩不断,与棋子纠缠,这要何等没见识没心胸才是!

      我若纠缠于此,不如一头撞死,还谈何成道,求甚登仙!

      ==================

      当然,对如今的我而言,顾惜崇可不是颗棋子,他就是座那巍峨的棋山。
      所以他瞅着我皮笑肉不笑,我也只能满脸惆怅感叹缅怀沉醉低回……总之就是“淡淡的神色下掩饰着深沉的情绪”。
      玩这一套我精熟,早年赌剑喝酒被法剑堂抓包,告到掌门面前,我都根据当时情况随时调整面部表情,热泪盈眶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什么的,那都不是事。扈香主背后不知唠叨了多少年那李阁那小子皮厚心黑手段刁钻,待我迈入大乘后,又变成“李阁真人天纵奇才行事绝非常人所能臆测”,弄得后来的师弟师妹以为我就跟坊间闲话中的剑仙一般“清寒肃肃高华凛然”(实在起鸡皮疙瘩!)
      也不怪朱冕和几位知道底细的师叔每次听到一干晚辈那些提到我用的那些华丽词儿,都立马面似锅底还得糊好几层黑煤;不过那些词和茹苓笔下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祸国殃民”相比,都是小菜菜,我真担心几位师叔看到她的大作之后心魔横生功行大退……

      我正想得精神焕发,那边小狐狸已超度已毕,四周沉闷气氛早已一荡而空。他亦起身合十,望着寂寂空境微微而笑,周身如笼玉光。
      我猜他该已破去心嶂,亦觉欣慰,就见轻轻扬手,眼前空野豁然化去,耳旁涛声不断,已置身海边。
      天水一色,波涛轻悠,海鸟浪尖盘旋,倏忽俯冲衔鱼,旋即振翅上云间。
      小狐狸定望浮天沧海许久,回头向我看来,神色几分赧然:“可惜此地却没什么灵物剩下,李道友白白辛苦一场。”
      我折好字纸收入怀中,笑道:“得涨见识,却也无妨。”——半幅墨迹足矣告慰故友,余者皆不值一提。
      小狐狸提起眼角扫了下顾惜崇,神情有点幸灾乐祸,“顾二,你也没找到东西?”
      顾惜崇眼望海天交际,漠然道:“我心血来潮,所需之物就在彼方。”然后又我扬了扬下颌,“道友剑法尚可,可斩木为筏,稍后同去。”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小狐狸已愤愤反击:“李道友又不欠你!要干自己干!”
      顾惜崇意味深长看我道:“李道友不欠我?”
      无心火烧得我脑瓜疼。
      我深吸一口气,假笑道:“百年修得同舟渡,缘分,都是缘分哪。”说着懒得再看他那张脸,抬步就想走。
      小狐狸不解其意,愈发打抱不平,谆谆教谕我道:“李道友心地仁善,但是做人也需三分血性。像我夫君就是刚柔并济响当当的好汉子。所以对待恶人就要勇于反抗,云金刚怒目降伏四魔!”
      你夫君白拿人家三苦柴,刚不起来,只剩下柔了好伐?
      我不好直说,高深莫测的笑了一下,准备去砍柴,小狐狸也瞧出点端倪,蹙眉道:“李道友莫非欠了顾二什么?”说着胸膛拍得啪啪响,傲然道:“我既然承了道友人情,不妨与我说。我替你还就是。”
      我正啼笑皆非,那边顾惜崇忽然开口,“无心火,三苦柴,定真炉。”他睨视小狐狸,嗤笑道:“你可要代还?”
      他吐第一个词,小狐狸拍胸的手就停了下来,吐到第二个,小狐狸眼神发虚,待到最后,整只狐萎得都快看不见了。
      流利寺一个苦修寺,比岳襄还穷得多,他又哪里半文钱来还?
      我正要打圆场,忽听顾惜崇冷然道:“你若想还,就拿你那珠子来还。”
      小狐狸如同被踩了尾巴高高跳起,“痴心妄想!”
      顾惜崇嗤笑两声,仿佛若有言语。
      我在旁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脑瓜子嗡嗡的响,自己提剑跑去砍树,他们俩就继续互掐头花去吧,一边砍一边庆幸自己原身已挂,若今天顾惜崇还是我道侣,小狐狸又跑来千重以李夫人自居……哎呀呀,此等美好场面不敢想象。

      落霞山韦师叔有八房夫人,是门派中少有的能赚随礼之人,无论男女皆风姿嫣然似嫡仙,他却常年孤身在外,每次不得已回落霞山要拉我喝通闷酒,醉眼迷离称之他八位道侣“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偶尔会握杯长泣,“明日去见魍”“一定要见鬼了”“唉,这回躲不得魅啦”,然后拍着我肩头殷殷劝谏:李阁啊,师叔我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之晚矣,你是门派栋梁,千万可别学我!
      我当时不太明白,听韦师叔言称回家之行乃是“求生大作战”,很有点奇怪,他的道侣们都境界不凡,彼此切磋共同前进不是正好?大道不孤啊!
      今日听前夫和李夫人一番对答,方觉出姜是老的辣,师叔我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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