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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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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现在——

      从先遣队长变成债务处理人,再从债务处理人成为执行官。常人终其一生无法得到的财富与权力,对阿贾克斯来说,并没花费太久的时间。

      自己成为执行官的那天,家书翩然而至,冬妮娅向来娟秀的笔迹也变得潦草起来,隔着纸都能想到少女写信时的激动模样。她说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出去向大伙炫耀,整个海屑镇都在为哥哥欢呼。

      笑着读完那封信,阿贾克斯松了口气。家中一切都好,这就比什么都让他安心。来往的家书已经攒了厚厚的一沓,妹妹对哥哥永远有着讲不完的话。但阿贾克斯不曾丢弃任何一封。这是他与家人感情维系的证明。

      不过,充军其实是父亲的意思,如今成为执行官,也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做就要做到最好,这是阿贾克斯对自己的一贯要求。

      当冰之女皇陛下将达达利亚之名授予他时,青年并没有感到过多的喜悦。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成为达达利亚,此前的战斗,也不过是在为这一刻作的预演。

      无论多少次,他都会成为达达利亚。

      无视其他执行官复杂的目光,达达利亚将邪眼面具别在腰间。并非对女皇大人不敬,他当然发誓此生只效忠女皇陛下一人——只是稍后再研究怎么把这东西挂头上吧,像其他执行官那样挡住五官可不行,他不喜欢遮遮掩掩。

      昂首挺胸地回到宿舍,达达利亚松懈下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难得地没有向沙袋痛快地挥上一拳,而是来到镜前。

      拉开抽屉,掏出一个小盒子。达达利亚将左眼的隐形眼镜摘下——说来这东西还是异国之物,是他去观看演出时,从那些演唱者的口中知道还有这么个东西能改变瞳色。

      他将小小的镜片托在指尖,再一抬头,镜中的右眼便成了金色。

      达达利亚缓缓摸向自己的左眼。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左眼就恢复成了金色——这样说来也很奇怪,他本来就应该是蓝色的眼睛。只是从14岁那年误入深渊之后,他的左眼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虽然在那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恢复成了蓝色,他也没再理会过……

      但就在前一阵子,他的眼睛又变成了金色。是很亮很亮的金,根本不像人类眼睛的颜色。尽管变回来并没有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只是要解释起来实在麻烦,而且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

      至明至亮的金色虹膜,仔细看进去,深处有着菱形的瞳孔。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的眼睛。达达利亚借着执行任务的机会走遍各国,也查遍了各类古籍文献,但始终没找到有什么魔兽或是仙兽有着这样的眼。

      这左眼到底是来自何方?难道是深渊的诅咒?

      还有,自己14岁那年,本该已经失明的右眼……

      达达利亚闭上左眼,只用右眼看向镜子。果然,右眼还是能够看见一些。虽然有些模糊,视力明显不及左眼,但这点程度完全不影响他战斗。至少拉弓是不影响的。

      这些年他对深渊也有着自己的调查,但基本上是没什么收获。深渊法师倒是总能碰见,不过那些家伙总是叽里咕噜地不说人话,抓起来问话也只是徒劳无功,甚至还会被对方啦~啦~噜~地嘲讽半天。最后还是得一刀解决。

      唉。

      不想了。

      达达利亚叹了口气,把隐形眼镜重新戴好——又眨了眨眼,一双蓝色的眼睛出现在镜子里。看起来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达达利亚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呆毛。

      他食指并住中指,顺了顺,捏住,把那撮儿头发抓起来——又松手,看呆毛软趴趴地落下去,只一瞬,又保持着原来的弧度弹起来。他又五指代梳,胡乱抓了抓己乱翘的头发,让它们保持一个刚立挺的姿态。

      就这么对镜子鼓捣了一小会儿,达达利亚冲镜子左右晃晃头,满意地笑了:

      “嘿!今天也是帅得……”

      “执行官大人?”

      敲门声突然传来。达达利亚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绕到沙袋前,冲前方空挥两拳:“——哦,啊!我刚在训练。……那个、咳。进来吧!”

      开门的是雷萤术士。她怀中捧着什么东西——叠得整整齐齐,一条红色的围巾折了几折,飘飘然垂下。大概是执行官的战斗服。

      达达利亚向后一瞥。假装无事发生过。

      “公子大人要试试看吗?如果有哪里不合身,需要改进的地方,我去替您回报。”雷萤术士轻轻地。

      “嗯?好啊。不过没关系,这点事我自己来就好。”达达利亚笑笑,冲她摆摆手:“你还是先去忙吧?今天不是有什么人要来吗。女皇陛下要你接待好客人,衣服的事儿就我自己来吧。”

      雷萤术士没再说什么。她关上门,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

      达达利亚确认对方已经走远,才把那衣服摊开。

      所谓战斗服——即使在喜欢张扬的达达利亚看来,这也是一件相当花哨的衣服。比台上那些唱歌人穿的还要花哨。乱七八糟的装饰,各种意义不明的尖角,这样的衣服很容易划伤小孩子吧?尤其是托克,那孩子最是个乱蹦乱跳的。看来回家的时候要换掉才好。

      达达利亚把衣服抖落开,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达达利亚弯下腰,眯起眼,那是个耳钉似的东西——合着还得去打个耳洞啊?达达利亚把那耳钉捡起来,捏在手里冲着灯光——金色的两枚圆珠,红宝石的尖锐挂坠,好在只有一只,造型也挺有趣,戴起来应该不会很娘炮。

      他把那小小的耳钉放在一边,又看向衣服上的围巾。

      说是围巾,但也不是什么保暖的材质。看起来更像个装饰品——毕竟战斗的时候戴着围巾也太逊了吧。要想办法让这东西成为披风一样的东西。这样打架的时候才会帅一点吧……不过也要注意别被敌人抓到弱点才行。嗯,说不定这也可以成为战斗修炼的一环?

      还是穿起来看看吧!达达利亚这么想着,利落脱掉了自己的上衣。

      脱去上衣,脱去衬衫,再把已经有些渗血的绷带一圈一圈拆下去。止血棉湿淋淋地落在地上,啪嗒一声,腹部巨大的伤口赫然显现,几乎横贯他的腹肌。

      血色,伤口,冥海巨兽撕咬的痕迹,至勇的战士拥有的勋章。

      达达利亚指尖一碰伤口,嘶地吸了口气。

      唉。不碰还行,一碰倒是痛起来了。

      这么说来,确实应该换片止血棉和绷带了。旧衣服也就算了,新衣服染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达达利亚想着,拉开抽屉。

      就这么翻了半天,不仅没找到绷带和纱布。连止血棉都没有了。他有点懊恼地叉着腰,想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

      “啊,这么说来,女士好像确实把这些东西借走了?啧……真是变态的女人……”

      达达利亚烦闷地推上抽屉。倒不是小气,只是他实在受不了那个女人的特殊爱好。那家伙太过嗜虐,被她抓住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完整地从刑室里走出来。向自己借走这些东西也并不是仁慈,她只是想让自己玩得更加尽兴罢了。趁给对方包扎,让对方松懈下来的时候——再狠狠地摧毁,让对方置身于彻底的绝望。

      真是糟糕的爱好。侮辱战士是很过分的行径,达达利亚实在没法喜欢上这种手段。

      关上抽屉,达达利亚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这么大的伤口不好好处理就麻烦了,至少该擦点酒精之类的。

      这么想着,达达利亚随便套了件衣服,披上大衣,推开门——

      “啊。”

      门外之人向后退了一步。

      达达利亚一愣,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并非存心惊吓对方,只是他真的没有意识到门外有人经过——这对于达达利亚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战士怎能不时刻察觉周围的状况?他自信自己有着超于常人的探查力,只是这一次,他完全没能感到对方的存在。

      对方似乎也并非要敲他的门。他只是路过,然后看向这边——一双金色的眼睛看向自己。

      至明至亮的金色,菱形的瞳孔,像是从黑暗之中舀出来的金箔,流通于此世的摩拉。

      达达利亚忍不住眯起了眼。并非觉得刺眼,对方也不过是看起来很普通的家伙,没有什么不能直视之处——只是自己的左眼忽然有些酸胀。

      难以理解的酸胀在一瞬间让达达利亚有些失神,但如果突然捂住眼睛则会暴露自己的弱点。

      达达利亚稍微后退一步,重新调整了下状态,正想着接下来要怎样应付对方——

      “……许久不见。”

      对方轻轻地说。

      像是真地久别重逢那样,黑发金眸的异乡人,用相当感怀的语气说道——并直视着达达利亚的左眼。

      左眼。被深蓝色的海面遮住的亮色,万世万物契约之起源。他的骨肉,他的鲜血,他与他最初和最后的契约。

      此世第一枚摩拉。

      “哈……无论你是什么目的,我都要说,这个开场白太过老套。”

      达达利亚忍不住笑了。他摊开手。

      “这位……呃,异国来的先生。我不认识你,你也无需装作认识我。这里是至冬的土地,你脚踏着的是至冬女皇的宫殿。你是怎么进来的?如果只是贸然闯进,我倒是不介意把您温柔地送走。”

      青年眯起眼,脸上挂出那副标准的笑容。

      然而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的视线从青年的眼睛上移开,一路向下,停在某处:“——腹部的伤口,好些了吗?”

      达达利亚神色一凛。不够,他很快便调整好状态,在愚人众这么多年,他也稍稍学会了伪装情绪:

      “哦?这我倒是觉得新鲜了。”达达利亚睁开眼,神情严肃了几分:“这位先生,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腹部有伤?希望您能给出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大概就要在这里……”

      “——这位便是……自璃月而来的千岩之主,尊贵的摩拉克斯大人吗?”

      是雷萤术士的声音。达达利亚和摩拉克斯一同回头,雷萤术士正恭敬地将双手置于腹部,微微向二位鞠躬:

      “女皇大人特意吩咐我们,要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不过,在引您前去神座之前,请允许我传达女皇陛下的意志——

      雷萤术士稍微清嗓:“——‘尊贵的千岩之主,璃月的帝王之君。一别数年,再次相见,您的砝码,是否已经愿意押上契约的天平?’”

      摩拉克斯微微颔首。

      “好的。那么,请随我来吧——执行官大人,您也要一并同行吗?”雷萤术士轻轻问道。

      达达利亚愣住了。

      他先是看向雷萤术士,又看向眼前的人——想说的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摩拉克斯,璃月的神明,千古之帝君,至高无上的武神——所以,这家伙就是所谓的岩神了?

      虽然不能说什么“怎么看都很普通啊”之类的话,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达达利亚忍不住摸向自己的左眼。只是还没等碰到,摩拉克斯的脸已经凑了过来。这让达达利亚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摩拉克斯稍稍俯身,靠在达达利亚耳边,轻声:

      “我知阁下定有千种疑虑——但腹部的伤口,还需及时处理。”

      只一句。莫名其妙的一句,也不知是关心还是挑衅,亦听不出什么感情。摩拉克斯浅身,向雷萤术士微微点头,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里,徒留达达利亚站在原地,呆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背影。

      摩拉克斯的背影。

      黑色的长发束成细细的辫子,从獭獭兔毛的帽子里垂下。璃月的神灵,千岩化作的□□,此刻却穿上了至冬的防寒服。这是哪门子亲民装束?只要这家伙愿意,就算穿着大裤衩踩着冲浪板来也不会怕冷吧——可达达利亚就是觉得自己看过这样的背影很多次。很多次,几百次,几千次,甚至……

      要怎样追忆不曾存在的回忆?达达利亚只能想起,他注视对方的背影——最近的一次,是在14岁那年。

      14岁,深渊,被诅咒的锁链束缚,倒置,被深渊之壤污染的神像。名为摩拉克斯的化身在至暗之地被诅咒堕落之物环绕,却永远高洁而沉默。他不曾被任何污秽沾染。他只是沉默地陪伴着自己,在自己受伤之时,无条件地为他治愈所有的伤口。

      倒垂之神像。千岩之主。璃月的神明。摩拉克斯。

      摩拉克斯。摩拉克斯?摩拉克斯……

      钟……钟、

      钟离先、

      ……什么、

      ……

      ………………

      ?

      ——买好了酒精,药棉,纱布和绷带,达达利亚从药店出来,拐到旁边的酒屋,又给自己带了瓶火水。

      并非刻意买醉,只是处理伤口太过麻烦,痛饮烈酒是麻痹疼痛的最佳方式。愚人众倒是也有随军医生,但达达利亚很少去麻烦他们——毕竟,要是被那些医生们发现了左眼的秘密,解释起来麻烦不说,执行官中的【博士】就会第一个抓他去做实验。

      成为执行官之后,达达利亚的确想与更多强者战斗,只是刚刚上任,他暂且不想和那些人起冲突。

      拎着口袋往回走,达达利亚思索着刚才与摩拉克斯的相遇。那人的确和神像有几分相似,但也并不完全相同。不过身为神灵,自如变化容貌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那家伙是是如何知道自己腹部的伤口?

      达达利亚确信自己在与巨兽搏斗时,绝无旁人在场。他在战斗时不愿波及弱者,所以都会观察好场地。这绝非怜悯,只是他单纯懒得保护,也不愿理会。

      不过,摩拉克斯——算弱者吗?

      而且那家伙的视线,分明是盯着自己的左眼。

      左眼,金色的左眼,不属于自己的左眼。达达利亚仔细回忆着——如此说来,那人的虹膜似乎也是金色,瞳孔也是菱形?

      所以……自己应该去会会那个璃月的神明,摩拉克斯吗?

      回到宿舍,达达利亚啪嗒一声关上房门——把药物和酒丢在床头柜上。口袋哗啦一声敞开,达达利亚把外衣扔掉,只穿一件衬衫瘫回床上。

      脑袋触到枕头,疲惫立刻如滚水,蒸腾着地包裹他的全身。暖炉暖着屋子,他的四肢摊在床里,像陷入一片松软嫩香的列巴之中。

      啊……肚子饿了。达达利亚费力地掀开眼皮,只一瞬清醒,又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中。

      想来这些天的战斗部还是耗费了很多体力的。而且他也稍稍有点失血……肚子好饿,想吃肉了。

      应该爬起来,先脱掉染血的衬衫,把伤口重新消毒……疼的话就喝点火水,然后去吃饭。吃饭的话……在须弥呆久了,咖喱已经吃腻了,打嗝都一股洋葱味。今天很想喝甜菜汤。甜菜汤……冬妮娅的手艺已经超越母亲了。母亲的身体……父亲的病好些了吗?须弥学者为他开的特效药应该已经送到了,还有答应托克的狂牛巨角——哦,在托克面前应该把那东西叫作,大角哞哞。

      还有那个,神神秘秘的,璃月来的家伙……他也必须要见一见。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只是现在……

      只是现在,达达利亚只想睡觉。

      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也好,饥饿与疲惫,连续与魔兽战斗带来的困倦感也罢——翻腾的思绪渐渐平息,达达利亚抱着枕头,失去包扎的伤口随着身体不自觉地挪动,原本结痂的部分正在裂开。血顺着伤口流出来,一点一点染红他的衬衫,又染红他身下的床单。

      门被人从外推开,达达利亚立刻醒来。

      没锁门吗?不过他本来也没有锁门的习惯,愚人众里没有人敢擅自推开他的房门。战士的敏锐让达达利亚对脚步声格外敏感,何况那人并没有要隐去声音的意思。

      青年竖着耳朵听着脚步声。那是很沉很稳的脚步,步伐轻快,大步流星。那人走得没有半点焦急,隐匿,鬼祟的感觉。如此光明正大,好像这就是他自己的房间。

      意外地,达达利亚并没什么想要起身的欲望。他还是把头埋在枕头里,两胳膊抱着枕头,赌气般的睡姿,符合自己年纪的模样——真奇怪。他莫名觉得自己就算不起身也没什么关系。

      是失血过多造成的意识涣散吗?人在失血的时候大脑的确会运转迟缓。还是自己本身就对这样的步伐感到熟悉?达达利亚确信这样的步伐接近他从无恶意。

      但根据为何?青年不得而知。

      并不打算起身,他甚至都不打算翻身——达达利亚继续抱着枕头,恍惚间只觉那人好像是来陪他睡觉的。那人。那人是谁?那人是璃月人,璃月人只是来陪他睡一会儿的。璃月人什么都不会对他做,他们在一起,只是他在睡觉,他在一旁坐着看书。他是执行官,打架受伤了,困倦了,做完任务放假了,就来到客栈。他就会过来陪他。无需多言,像一对多年的老友,更像一对……什么?

      他与他有固定的房间,那是他们固定的住处。最高层的房间里有时盛放霓裳,有时插着琉璃百合的干花。璃月常常下雨,雨时泥土的味道最是鲜润。用竹竿支起半扇窗户,一点点的雨扫进来,把单宁的味道吹进来,随风飘来的还有药在炉中煎煮的味道。草药的味道,苦涩却让人安心的味道。那人就在他身边。靠着床边。辫子有时候扎起来又时候散下来。黑色的,长长的头发。绕在他的指尖。留在他的指尖。造访过他的指尖。造访过他。

      他饮酒,看书。翻页的时候很小心,他是个惜书之人,遇到精彩处也不折页,只塞一片金银杏夹起来。他安静地等他醒来,然后读给他听。问他如何?他说之乎者啥的听不懂,那人也不失望。只是自己从来不会说出下半句。说出他很愿意听他读书,只因为他的声音好听。

      要如何分清梦境和现实?几千次叠加至今的梦境随着失血的眩晕,让青年暂且从疼痛中脱身。有人把达达利亚从床上扶了起来。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束起一只长马尾,薄厚正好,多一分则显呆板,少一分略显轻挑。发尾落在他的指尖,造访他的指尖,造访他。

      摩拉克斯的眼尾是上挑的。眉毛与眼睛挨得很近。一双象征权威与至尊的眼,金色眼。一只生了锈,摩拉落入了少年的左眼里,他们之间的契约至明至亮。

      达达利亚垂着头,靠上摩拉克斯的肩膀。这触感一点都不陌生。他曾千百次靠过他的肩膀。活着的时候。死去的时候。疯狂的时候。灵魂破碎的时候。

      伤口持续失血,让达达利亚有种在梦境中滑翔的感觉。他未曾睁眼,却如此坚信,自己并不陌生这个人。他甚至无需抬头看他,便足以了解他的一切。

      达达利亚与这个人曾走过成千上万遍的旅途。

      一遭不够,再走一次。

      此世不够。再来一生。

      ——啊。我知道这个人……我熟悉这个人。

      “钟离先……生。”

      岩枪停在青年的胸口处。

      摩拉克斯皱起眉。

      擅自黏到上来的青年,居然无意识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钟离。

      他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摩拉克斯收起岩枪,沉默地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曾经名为阿贾克斯的青年,愚人众的执行官,代号为公子的达达利亚。拥有自己的左眼,来自深渊,却不曾回归深渊之人。

      本应在几年前就终结于自己手中的性命,如今仍然鲜活,甚至成为了至冬国的武人,万事万物斗争的中心。摩拉克斯无法说清自己的感受,他只是觉得这个人不能活下去。这个人如果活下去,就一定会发生难以想象的糟糕事情——

      可是到底会发生什么,这又与他的左眼有什么关系,摩拉克斯无法做出合理的联想与猜测。

      不过说到底,这件事毫无根据,摩拉克斯也从来不会凭冲动做事。

      可这一次,摩拉克斯分明觉得……他必须要在这里杀死他,不然他和他一定会——

      有什么堵上了他的嘴。

      血,血的味道顺着口腔扑鼻而来。一个完全没有侵略性的吻,不深,太浅,轻轻点点的吻。微凉的唇瓣相抵,他与他的体温都低得不正常。

      神与凡人肌肤相抵,两人身体靠得太近,青年身上的血腥味如投石般散开,涟漪将他们捆的命运捆到一起。

      涟漪,鲜血。与痛与伤,与亲与吻。

      眼前的青年,对神明大不敬的人类,正托住自己的脸颊,闭着眼睛亲吻。不是侵略性的,也不是带着恨或爱的。他的动作里什么都没有,这只是一个比点水还要轻巧的碰触。青年的手不比14岁的少年柔软,常年持握兵器,虎口掌心都磨着茧子。茧像是把摩拉克斯莫名的冲动杀意缚住了。

      对神明大不敬的人类。对神明亵渎的人类。对神明亲吻得毫无虔诚之意的人类。对神明亲吻得,像是亲吻自己的恋人一样的人类。

      吻像雪花落在唇瓣上,转瞬即逝。达达利亚的头垂了下去,下巴磕在摩拉克斯的肩膀上。他的橘色短发戳着他的脸。他的下巴甚至还带了一点淡淡的胡茬。他腹部的伤口彻底被撕裂,血流在他们合拢的手上,床上,蜿蜒着甩出一个弧形。一个血色的问号。问号被暖炉熏烤出铁锈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为什么……?”达达利亚轻轻地。

      是梦呓还是什么?失血到这个地步的人不可能再清醒地说出完整的话。摩拉克斯沉默片刻,也不知道对方在问些什么,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为什么?摩拉克斯比他还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关注这个至冬的青年?为什么这么想杀死这个至冬的青年?明明分给他右眼视力的是自己,可觉得必须要在此刻杀死他的还是自己。

      数千年未曾有过的矛盾,这是一个用此世的记忆无法回答的问题。

      比起这些,摩拉克斯更想知道为何自己的眼睛会出现在他的身上。他隐隐感到那只眼就是一切的答案。

      片刻,摩拉克斯把达达利亚从自己身上扒开,把床头柜上的口袋翻开,拿出绷带和纱布。

      火水的瓶子被不小心碰到,瓶身倒在柜子上,发出轻巧的声音。

      达达利亚再次吻住了摩拉克斯。

      想说这家伙犯了什么毛病,该不会是有什么逮谁亲谁的习惯吧——可岩神并没有拒绝这样的吻。绷带与纱布在他的手中紧握,他并没有如青年抱住自己一般回应对方。

      只是这一吻,他也没拒绝。

      这次的吻依旧没有更多的感情,点吻,轻巧。他们根本没见过几次,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其他的感情。没有感情却如此自然地亲吻在一起。多么奇怪。

      身为岩神的自己来到这里,本来只是向冰神传达自己的意愿——可现在,他却擅自跑到这个人的宿舍,想要杀了他,又自如地和这个人接吻。

      失温的嘴唇,还有染着血的吻。达达利亚似乎想要用力地抱紧自己,但他的胳膊也没什么力气,多么努力都抱不禁了。这个人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青年只是任由自己的性子做事,而现在他只想和摩拉克斯接吻。

      一个吻不够,那就吻两次。

      两次不够,那就千千万万次。

      穿越无限悲伤的时光,他们手握彼此交叠在一起的命运,被诅咒的长枪挑成一线,仍拼命地寻找着逃离的办法——

      长而悲伤的吻。不曾伸出舌尖,不曾濡沫相交。只是嘴唇碰触嘴唇,双眼紧闭。没有什么爱而不得,他们只是在长足将烙在灵魂上的回忆印在唇上。岩的吐息,鲸的长鸣。像是无数次在望舒客栈,最顶楼的房间里,他带着伤睡去,他在一旁安静读书。他们在染上彼此的鲜血之前,只有药的味道与雨的味道。琉璃百合与霓裳鲜花。璃月的银杏,与至冬的白雪。莲花酥的爽脆,与甜菜糖的鲜香。

      ——摩拉克斯想要达达利亚死。但钟离并不想要阿贾克斯死。

      ——阿贾克斯不想死。但如果达达利亚最后伤害了自己的家人,那么他就一定会让钟离杀死自己——

      如何亲吻都无法满足的渴望。如何相拥都无法缓解的悲伤。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也再没有做其他事情的理由。

      摩拉克斯清醒过来,再次把达达利亚从身上扒开。

      白色的衬衫,红色的血。血从腹部的伤口渗出来,巨大而刺眼的伤口。

      达达利亚仰面倒了下去。他摊开手臂,陷在一片雪白的床单之上。完全失去了意识。

      摩拉克斯稍微定神片刻,站起身,看向倒在床上的达达利亚——

      忽然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

      摊平四肢,闭上眼睛,腹部染血,手上,腿上,脸上都是血的达达利亚。倒在雪地之中的达达利亚,倒在海屑镇上的阿贾克斯。他看过这样的画面很多次。很多次,多到数不清,也根本想不起来。

      无数次轮回的世界,他就是这样站着,看着他仰面倒下,在自己面前摊开四肢,双腿一软,失去力量,眼睛或闭或睁,嘴角永远是扬起来的。他说谢谢你,对不起……冬妮、然后就什么都不剩了。天地之间只有风把雪扬起的声音。他与这个世界一同变冷,最后变僵。

      他曾无数次地面对他的死亡,他曾无数次地在他的死亡之后想起一切。

      那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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