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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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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苑是刑部侍郎,各地申报的死刑案例必先送审到刑部执事处,再由几位执事细细议过之后,呈报给杨苑审批,最后杨苑再将案卷看毕,写下朱红批注,一般是死刑或重审,如有琢磨不透的悬案,杨苑会再上报给刑部尚书赵乾臣审批。
这时候值日的大人们陆续来到,许多都是从小看着杨承弼长大的叔叔伯伯辈。他只得一一行了礼,悄无声息站在一旁听大家议卷。
杨苑见到次子在人前知礼数的样子,即使高中也不卑不亢,倒是让他有些意外,心中给儿子点了个赞后,这才定了定神才执起手中的文书,道:“诸位,也别藏着掖着了,都说说吧。怎么看?”
章覆陈道:“此案粗看,乃金陵国子监生孟悟弑母案。案发时乃去年九月初十。”
杨承弼手下正在记录,猛然听见“孟悟”“金陵国子监生”几个字,突然抬头发声,打断了章覆陈。
“这位人犯,是孔孟之道的孟,明悟的悟?”
难道说这位死刑的囚犯,竟是前些日子梅贺口中无缘一决高下的金陵才子?
不会这么巧罢?
“正是。可是有何不妥?”章覆陈说话间被打断,思绪一时间有些衔接不上。
杨苑刚刚还想夸儿子懂事,这一下有些责怪他的意思,眼刀一下子就严厉飞过来。
杨承弼这才按下心头的疑虑,摇了摇头,继续听章覆陈说下去。
章覆陈这才润了润嗓子,继续道:“前一日乃重阳节,登高游历后,孟悟与国子监太学生相携去‘一字楼’饮酒,因孟悟家境贫寒,同窗便为他代为安排了一位最便宜的酒娘相陪,却不曾料想那人竟然是孟悟误以为死去多年的生母戚氏。两人并未在酒席间相认,同窗们皆坦言死者戚氏当晚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而孟悟则黑脸一言不发,并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晚,孟悟又来到一字楼,撞破母亲接客,一时不忿将戚氏掐死于床榻之上。”
杨承弼在听到“一字楼”、“酒娘”、“生母”的字样已然有些震惊,毕竟年轻,一些不自觉的神情已然流露在面庞之上,到后来“撞破母亲接客”这句直接让涉世未深的杨二郎张大了嘴,纤长白皙的手指握到指节发白,分明是在克制着心头的情绪。
而“国子监太学生”也点名了此案疑凶的身份,正是那个金陵国子监的孟悟啊!
杨苑见到儿子蹙眉不展,笔尖未落,于是轻咳了一声。
杨承弼这才领悟到了父亲的暗示,默默将这份惊疑藏于眼底,一双眸子不敢抬起半分,只盯着脚下那一方炭盆,似乎要用眼神为炭盆加把火。
国子监生,除了以学问闻名之外,最要紧的讲究一个名声。
那“一字楼”的名字虽然风雅,一听却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另一位执事补充道:“这孟悟自幼父亲便亡故,尚有一位长姐还未出嫁。据说孟小姐是知道母亲假死一事,孟家乃扬州人氏,戚氏生完姐弟二人便死了丈夫,无处谋生,无奈之下只得投身青楼之中,以卖身钱养活姐弟二人。得知儿子自幼聪颖,十二岁便考上童生,戚氏只得让女儿谎称自己死了,背地里继续做那皮肉生意,用以支付儿子的束脩。”
“此事孟小姐亦知,只瞒着弟弟孟悟,因此才有九月初十那一日母子相见的窘状。而孟悟号称学识过人,并被金陵国子监视为今科状元的热门人选,在临考之前得知母亲实乃青楼之人,这才为名弑母,铺就功名之路。”
杨承弼听着这些执事们七嘴八舌却又条理清晰地把案卷剖析了个七七八八,笔下不敢怠慢,一一将要点记下。
如果说梅师兄等人说的孟悟是一位贫寒却恃才放旷的才子,可这案卷中的男子却是个沽名钓誉,不惜弑母的白眼狼。
只听章覆陈继续道:“人证乃是九月初九与孟悟一道去‘一字楼’的学子。一共六人,皆坦言那日孟悟自从见到戚氏之后便一直仰头喝闷酒。而那戚氏明明半老徐娘,却依稀有几分姿色,眼角眉梢却笑得十分勉强,甚至一直用眼睛试探着打量孟悟的脸色,一旦孟悟有皱眉或摔盏的举动,那戚氏便会眼角跳上一跳,一副极为害怕的神色。”
“学子们坦言,当时不知戚氏便是孟悟的生母,甚至还开了几句玩笑,孟悟却也没有反驳,只一味饮酒,最后酩酊大醉,连酒钱都是其中一位学子垫付的。此事当晚的鸨母、‘一字楼’的龟奴均有作证画押。”
杨承弼毕竟年轻,心性不稳,听到这里便忍不住插嘴道:“那九月十日呢?可有人证物证?”
“贤侄莫急嘛……”那笑眯眯的章覆陈显然是说累了,还故意停下来饮了一口茶,茶香四溢,惹得他还咂摸了一下嘴,道了句“好茶”。
章覆陈故意慢吞吞地动作,用余光觑见杨承弼倒是强压了心头的焦急,逗弄够了,这才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案卷,这才继续道:“九月十日,也就是戚氏亡故之日。当晚酉时,戚氏便接了位客人,只是陪酒,并未成事。戌二刻时,戚氏接了位老客,据端水的龟奴回禀,当时戚氏的桌前有一整锭的赏银,却仅仅给他两个铜板的钱。随后戚氏的房中灯一直长明,直到亥时一刻,孟悟喝得醉醺醺来到‘一字楼’,指明要找戚氏。”
“可是戚氏当时正在接待今日的第三位客人,于是孟悟便拎着酒瓶砸开戚氏房门,将生母与客人的苟且之事看个正着。房中传来哭声与尖叫声,客人合衣而逃,而孟悟则在房中摔杯破盏足足大闹了一顿方才离开。”
“一字楼发生这种事常有,原本鸨母需要打发龟奴去问一句是否有事,可是当晚轮值的龟奴因为戚氏的打赏太少,幸灾乐祸间不愿意去问明缘由。九月十一日辰时正,戚氏发现被人掐死在床榻之上,脖颈处隐约可见指痕。”
杨苑皱起眉头,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仵作可否推演过戚氏遇害之时?”
章覆陈点点头:“仵作推演出戚氏于九月初十亥时或九月十一子时之间遇害。”
有位执事道:“虽说孟悟有杀人动机,时间上也巧合,可是毕竟无人亲眼见到他杀人啊。若是凭借几位人证的证词,判其死刑的确有些偏颇。不过……金陵知府段茂松一向治下严谨,这几年报批死刑的案例倒是不多。”
“鸨母证实,原本一字楼亥时以后依旧人声鼎沸,许多客人因为误了宵禁,便会在楼中歇下。那一日,自孟悟离开的亥时二刻起竟然下起了一阵暴雨,人言亲子弑母,天打雷劈,视为征兆。”
“以天气做征兆,判人死罪,未免儿戏!”杨承弼听闻认证物证俱在,已经有七八成肯定这个孟悟该死,不过这句征兆之言太过武断,他只得在内心腹诽,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谁知杨苑也喝了口茶,重重放下茶盏,把他的内心戏现场演绎了一遍,就连断句和语气都一模一样。“以天气做征兆,判人死罪,未免儿戏!”
杨承弼虽说不是第一次旁听父亲断案,可儿子的内心被老子戳破,还直言不讳表达出来,杨承弼还是倍感安慰。
是亲爹无疑了。
“倒也并非儿戏。”一位同僚指着案卷上的某处道:“亥时二刻,天降暴雨,因此比往常少了近半数的客人。鸨母和龟奴都记得,自孟悟走后,戚氏的房间内再无闲杂人等出入。”
“唔……”杨苑又换了个角度质疑道:“孟悟可曾习武?”
杨承弼想起那副画中人的身姿。身量高大却清瘦,不像孔武有力之人。
“不曾习武,身量却高瘦,履历中写明,乃是七尺六寸。”
“若是不曾习武之人,可有余力亲手掐死一位柔弱妇人”杨苑想了想,在空中比划了一个掐住对方喉颈的动作。
“孟悟虽不曾习武,可方及弱冠,况戚氏羸弱娇小,若是自愧于身份,因连累儿子前程不曾反抗的话,孟悟杀人倒是不难。只是……”章覆陈想了想又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毕竟他们讨论案卷,除了顺出条理之外,还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可能性。
“只是什么?”杨苑已然开口问道。
章覆陈道:“只是真的会有亲生儿子如此残忍弑母?观孟悟生平,除却贫寒之外,读书极为刻苦,学识渊博,是金陵国子监中口碑极佳的人物。我朝录取举人,素来不问出身,何必因为有一位妓母而当街杀人”
“龟奴的证词写得分明——那一日孟悟是醉酒而来。”
诸位执事顿时分成了两派,一派人论证弑母案的动机,一派人论证孟悟人品不可能弑母,吵得杨苑头都要炸了,这才看了一眼金陵知府的判词:“戚氏床榻之上,有未做完的男子儒袍一件。其身量与孟悟无二致。”
也就是说,戚氏临死之前都在为儿子亲手缝制新儒袍,而那个她心心念念惦念的儿子,却对母亲施以毒手。
难怪金陵知府一怒之下,要判定孟悟死罪。
此案震惊整个金陵,许多平民甚至自发去知府请愿,认为不杀孟悟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定孝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