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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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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国子监这边,正是这位山羊胡的徐振川首先立论。他三十才中监生,来到国子监读书时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虽说已是而立之年,可学识一点不差,亦是京城国子监中出名的饱学之士。
只听他低头凝思,果断开口:“维此圣人,瞻言百里;维彼愚人,覆狂以喜。”圣人缩减的和所谈的都可以考虑得很远,但愚人只看到眼前,不知道祸患将临,反倒发狂地高兴。(备注:《诗经·大雅·桑柔》
孟悟笑了笑道:“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如果圣人没有学好做人的念头,他就会变成狂人,狂人如果能有学好的念头,亦能变成圣人,圣人与狂人,其实只在人的一念之间。(备注:《尚书·多方》
其实徐振川立论所谓的圣人,是与愚民对立的。而孟悟偷换了一个概念,将愚人的这种狂态,巧妙用典故当做是圣人一样的读书人,只是态度与心智发生了改变,这样的机巧诡辩,让徐振川在开头就有些落了下风。
他只好继续思辩论道:“圣人,人伦之至也。百世之师也,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圣人是可以为人师表的最高标准,凡是符合这一标准的都是圣人。(备注:《孟子·离娄上》、《孟子·尽心下》)
孟悟则哈哈大笑道:“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
孔子说过,圣人我许久不见,但是君子却到处可见。你说的圣人其实不过是我们俗称的君子而已。这些君子每个人都在为“诲人不倦”的方向努力去进修。
见到徐振川的观点又被孟悟一语道尽,孟悟占尽先机,继续发难道:“圣人不能为时,时至而弗失。”
即使是品格、智慧最高超的圣人,他也不能创造时势,而应该把握时机,当机遇来了就绝对不能放过。
徐振川语气生硬地问道:“汝当为圣人自比耶?”
你难道把觉得自己能与圣人一样?审时度势把握时机吗?
孟悟语气笃定答道:“三年之后,定夺状元,此乃吾之时至也。”
徐振川说完孟悟这段话,看了看一众凝神细听的学弟们,摇摇头继续道:“孟悟此子的回答,虽然狂妄却气势干云,赢得了满堂喝彩。瞬间呐……把咱们京城国子监给比下去喽……”
这一场,京城国子监毫无悬念地输了。
尽管如此,可徐振川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什么愧疚之意。
似乎身为孟悟的手下败将,理应如此。
而梅贺更是在台下目睹了孟悟的风采。此时他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不知是当笑还是当怒,向诸位师弟们言道:“当时我坐在台下,身边坐着书馆的掌阅卞先生。听他摇头晃脑说了一句,年年如此,我京城国子监,从未在论书会上赢过!”
“竟有此事!”江元洲初生牛犊不怕虎,听闻京城国子监被妥妥的比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不仅仅是论书会。”梅贺有些抱憾地叹道:“我向卞先生要来了过往三十年的状元名单,发现无一例外都出自金陵国子监。”
江元洲有些脸色发白。
而杨承弼也听得耳根发烫,有些愤愤不平地道:“难道此人的狂妄竟有三十年的历史可以追溯?”
梅贺点点头:“只能说,金陵国子监果然人才济济!”
徐振川接茬道:“只是,到底意难平呐!”他说得口渴,又饮了一盏酒继续说道:“我与你们梅师兄,在论书会后尾随过孟悟,偷偷窥见了他下榻的驿站,乃是十文钱一夜的大通铺,半夜翻个身都难。那人饿了就啃几口干粮就着井水,如此落魄,却依旧保持监生的礼仪与风采。”
杨承弼耳中听得二位师兄对孟悟的称道,低头继续盯着那副画上的孟悟。
那画里的人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依稀活了起来。
从画卷中走出,依旧是常服上带着补丁,可风姿不俗。他就着杨承弼的杯中饮酒,去捋了捋徐振川的山羊胡,又随手翻阅了几本桌角上的书。
在杨承弼目光的注视下,那个落魄的学子袖口上的补丁变成了一朵簪花,领口磨损的灰袍也恢复了原本的挺刮,那人举手投足间清隽桀骜,竟似黑暗的幕布中,仅有他所在的方圆三尺内被照亮。
“梅师兄还没说,憾事为何?”
扯了这么大一堆,新学子们听闻了一桩旧事,却突然意识到这场曲水流觞乃是为了庆贺梅贺高中魁元的。
梅贺定了定神,饮了一口酒,神态之间多了些挥斥方遒的洒脱之感。“若是明年春闱我有幸高中,便再无缘与那孟悟于论书会上一决高下了。”
杨承弼和江元洲这时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被捉弄的愤慨。
梅贺这个伪君子!
说是憾事,实则是要吹嘘他明年一定能高中!
弯弯绕绕扯了这么多,他家幸好是种梅子酿酒,要是养猪,那猪大肠都比别人家的要重三两!
杨承弼又想起那天梅师兄在他床头说的那个“操”字。他总以为那天是梦魇中的幻觉,听见了梅师兄今天的发言,他才恍然觉得,父亲有句话说的很对。
他说人这辈子有时候会戴着面具过活。
有些面具是天生的。有些面具是在年岁渐长时不得已戴上去的。
梅师兄的那张谦谦君子的面具,实际上不如这个满口脏话内心浮夸的家伙来得让人感觉真实。
“可是那孟悟不是说,三年之后的状元一定是他么?”席间有人问了一句。
徐振川嘻嘻笑道:“可你们梅师兄只说了会高中,却没说一定能夺状元。”
江元洲抚掌大笑:“不如我们来开个局,下个注。我就不信了,金陵国子监能把持状元三十三年!”
众人哄然大笑,一些年轻的学子都跟着江元洲胡闹去了。
梅贺却见一位小厮模样的人行色匆匆,拿了一封信递给他。
信笺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种黄裱纸糊的,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名单。
梅贺扫了一眼,里面的名姓一个都不认识。
他喃喃自语道:“若非他没有参加这一期的秋闱?”
杨承弼疑道:“怎么了?”
梅贺感叹了一句:“原本以为无缘再与此人论书,也许还能有缘成为同一届的进士。没想到他的学识如此深厚,却没有参加今年的秋闱。这样一来,又要等上三年了。”
一排排移栽在墙垣下的菊花或白蕊轻黄,或红娇紫嫣,衬着国子监中的暖阳秋景,本是极风雅的美事,不过梅贺却从收信开始便一直蹙着眉头。
杨承弼饮了一口酒,又看了看那副画,画面上的孟悟似乎和梅贺一样,也拥有了一副愁容。
他内心讪笑,大概是酒饮多眼花了。
秋去冬来,京城的天气愈发阴沉了,杨家上下的仆从已经换好了夹袄,并把手炉子、火盆等物什都寻了出来,给上学的、当值的公子老爷们准备好。
这几日闲来无事,杨承弼跟着父亲杨苑前往刑部做义务的笔吏小厮。
他手里捧着一小盏炭炉,精致的五官被包裹在厚重的冬衣里,显得面如春晓之月。
“值林兄,又带小杨公子来练胆?”
杨苑的同僚中有位牙尖嘴利的刑狱司,主管审讯文案,姓章字覆陈,与杨苑素来喜欢斗嘴,当年杨承弼手中的刀子,还是他塞过去的呢。今日他往议事厅一坐,刚拿起茶盏,便见到杨苑带着杨承弼进来,于是脸上堆着熟络的笑意,贫嘴问了一句。
杨大人单名一个苑字,字值林,同僚之间以字相称。
杨承弼胆小这事儿,是全刑部都知道的。
而最近杨二公子以十六岁幼龄中了举人这事儿,也让刑部的诸位同僚对他刮目相看。毕竟还年轻,父亲又是刑部侍郎,这孩子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啊!甚至还有几位隐约提出想与杨家结亲。
杨承弼来刑部旁听案情,尽管有些不符合规矩,刑部衙门的诸位执事也都睁一眼闭一眼。毕竟杨承弼写得一手好字,乖乖立在一旁也不插话,在他们分析案卷时帮忙记录一下,倒也算个免费又好用的刀笔小吏了。
杨承弼是晚辈,被奚落也不能发作,只好恭恭敬敬冲着章覆陈行了个礼,乖乖站在一旁磨墨。
“还没恭喜小公子高中。”章覆陈笑眯眯冲着杨承弼又说了一句。
杨承弼谦让道:“不过是闫先生教得好。”
杨苑冲着章覆陈翻了个白眼,也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翻开桌子上厚厚的案卷看了一眼,问道:“今日要审核的都是死刑案?”
章覆陈点头道:“正是。这一桩案件刚刚从金陵转过来,还需要值林兄与尚书大人定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