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钓鱼》池星水

58、第 58 章

　　阿泽浮在略高一点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张狂的斗篷在水里铺开，像即将兜头而下的可怕阴影。

　　姜渊鱼走到他姐姐身边。
　　阿泽没有阻拦。

　　但谢改稍一挪动脚步。
　　立刻就被几只尖嘴猴腮的水鬼盯上了。

　　他回头一看，一道窄窄的门外，几个探头探脑的水猴子扒着门框，并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就等阿泽一声令下。

　　谢改暂不敢轻举妄动挑衅他。

　　倒是阿泽对他很感兴趣，问：“你怎么没死？”

　　上来就问这么欠的问题，看得出来这小孩没什么教养。
　　谢改心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他还是觉得问题出在姜渊鱼给他喂下的那一口东西。

　　刚才，身体的疯狂焦化和迅速衰败给了他一个信号。

　　当年从那场火里侥幸存活的他，或许不是向上天借的命。
　　那是姜渊鱼给他的命。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谢改悠闲地和阿泽闲嗑，余光却一直黏在姜渊鱼身上。

　　阿泽在这方面和他达到了空前的默契，他的余光也没有一刻离开过姜渊鱼。
　　他背着手，在水中滴溜溜转着圈：“失望谈不上，我只是很好奇……喂，你们什么关系？你是他什么人啊？你为什么会扑上去替他挡刀？你难道不怕死吗？”

　　谢改认真思考了一下：“其实在那个瞬间，我能想到最严重的后果，是他会死掉。那是我不敢想象也无法接受的，所以我想尽办法也一定要阻止。你能懂吗？”

　　阿泽外表看上去不大，但他的生命已经无限延长了几代人。
　　但奇怪的是，他的心智至今仍未发育成熟。

　　谢改不觉得他能听懂这隐晦的意思。

　　可出乎意料的，阿泽居然点了点头，说：“我能懂，我娘亲说过和你一样的话。”他转头，红了眼眶，对姜渊鱼道：“你看，总有人把你的命看的很重要很重要，比自己都要重要，可你从来不顾忌这些人。我娘亲到死都在惦念你，你为什么不肯回来看看她？”

　　姜渊鱼伸手触碰了一下姐姐的脸。
　　无论是视觉还是触感，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具死了几百年的尸体。
　　也不知道阿泽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阿泽见他不理人，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回来看她？”仿佛今天一定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姜渊鱼偏偏不肯给他这个答案。
　　“是我的错。”
　　姜渊鱼屈膝，在姐姐的身体前跪下了，这是一个迟了几百年的祭拜。

　　阿泽不依不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以为她是在装病骗你的吧，所以你才不愿意搭理她，你也不肯回来看一看。可是她真死了，你后悔吗？”

　　姜渊鱼以手触前额，叩下头去。

　　阿泽：“你后悔么？”
　　姜渊鱼：“不。”
　　只一个字，他咬出了磨牙吮血的感觉。

　　谢改在旁边听着，心头狠狠一震。

　　为什么总有人喜欢问别人后不后悔。
　　世上又没有真的后悔药。
　　后悔两个字就该从人类词典里扣掉。

　　阿泽听了他的答案，怒不可遏，他俯身猛冲下，一只脚狠狠踏在姜渊鱼的颈椎上，迫使他跪磕在地上无法起身。
　　——“不，你肯定后悔，你只是不承认而已……你说，你后悔了，你说给她听，你今天必须说！”

　　阿泽发了疯一样。
　　他的偏执在此刻全部爆发，全副注意力都扑在姜渊鱼身上，根本无暇关注身后的谢改在搞什么。

　　直到带着寒意的刀锋贴在他的后颈上。
　　阿泽终于安分了。

　　谢改：“放开他。”

　　阿泽迎着刀锋扭头。
　　谢改丝毫不退。
　　刺啦——
　　阿泽身上裹得密不透风的黑斗篷拉开一道口子，裸出了大半个肩膀。

　　谢改的刀轻而易举划透了他的衣物，却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
　　只见少年人从不见光的皮肤竟然是一片黑，根本不是正常人的肤色。
　　刀尖点上去，坚硬如铁不可摧折。

　　水猴子护主心切扑上来张嘴就冲谢改的脖子咬。

　　谢改几乎不用回头。
　　他不疾不徐一抬手，汹涌澎湃的暗涌便将它卷走了，打发废物点心似的。

　　他看似很随和地对阿泽笑了笑：“你建这座水宫花了不少心思和力气吧，你信不信，我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你一朝回到解放前。”

　　阿泽的目光向下一落。
　　刀光映着水光，由不得他不信。

　　阿泽：“你在威胁我吗？”
　　他招招手，那些恶心的水猴子悄无声息的退开，隐匿在寻常人轻易无法发现的角落里。

　　然后，头顶上，传下水波的晃动。

　　谢改抬起头。
　　只见数十具人的身体向水下缓缓聚来，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

　　乐湖村惨遭横死的那些村民都在这儿了。

　　阿泽重新把衣服裹好，笑着说道：“他们的身体被鳄獭寄生后，至少能保证二十五年的鲜活。等到二十五年之后，他们的身体腐烂发溃，我再去杀掉下一批，借他们的皮继续用，供养我的兄弟们。我只要背靠着这块山水，人力物力足以让我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谢改听着心中发冷。

　　他活了有多久？
　　乐湖一批一批又死过多少人？
　　一次几十条人命，难道从未有人发现过？
　　国家安全部的卷宗里根本没有记载，相关部门干什么去了？

　　阿泽迎着他冰冷的眼神，说：“别这么看我，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因为……我亲爱的舅舅无比了解我，他已经不遗余力摧毁了整个村庄，埋进了地下。”

　　此后，乐湖留下的只有遗迹。
　　或许再等上万年后沧海桑田，才有机会从土里翻出来，重新面世。
　　可谓埋得彻底。

　　阿泽阴郁的情绪持续了没多久，转眼又是一笑：“但是哦，你们掀翻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的蛋糕，你肯定猜不到现在有多少人正马不停蹄赶来。”他定定地望着谢改：“你不会有活着出去的机会了。”

　　话音刚落。

　　水里藏身的所有鳄獭、水鬼，齐齐动作。

　　水宫的地底下，疯狂蔓延的墨色水藻试图缠住谢改的脚。刀锋划过，不仅不能使它们退缩，反而越缠越多，越缠越紧。

　　谢改手指攥紧刀柄，盯着姜渊鱼的背影。

　　一片仓惶之中，他好似丝毫不受影响。
　　姜渊鱼平静地行完三跪九叩之礼，起身整理好衣襟，最后望了一眼姐姐年轻的面庞，转过身，望着谢改。

　　两人之间站的距离并不远，只是中间隔了一个阿泽，让人觉得稍微有点别扭。

　　谢改递过去一个征询的眼神。
　　姜渊鱼微微一点下巴。

　　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不可能察觉到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
　　连谢改自己都觉得其妙。

　　他知道姜渊鱼刚才的叩头意味着告别。
　　他知道姜渊鱼默许了他接下来的行为。
　　他就是知道。

　　谢改刀尖点地。
　　以他自身为中心，巨大的水涡漫卷到几丈高。
　　水宫开始坍塌。

　　沉重的石头被裹进水里，令那些鳄獭和水鬼无法再灵活的动作。
　　姜渊鱼身处其中，难免被那凌厉的攻势带到，脸颊上不知不觉出现一道血痕。

　　谢改是真要毁了这座水下陵寝。

　　阿泽身上的衣袍被割裂，惊恐的回头望着姜渊鱼：“是你在纵容他！你竟然……”
　　少年身上露出大片的肌肤，黑色的，骇人的，不是纹身，而是从内到外透出来的，像倒生长的鳞片一样的鬼东西。

　　那些东西坚硬无比。
　　阿泽飞身扑到姐姐的身体之上，牢牢的护住她。

　　与此同时。
　　谢改抓住了姜渊鱼的胳膊。

　　刀光破开了一条安静的通道，仿佛隔绝了两侧的纷乱。

　　姜渊鱼闭上眼睛，伤痕累累的龙身再度从他身上脱出，卷着两个人的身体，向水更深处去。

　　谢改本想回岸上，却被姜渊鱼带偏了方向。
　　他一只手牢牢抓着姜渊鱼，问：“我们去哪儿？”

　　姜渊鱼：“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弱水么？”

　　见谢改点头。

　　姜渊鱼继续道：“昆仑以北，你去引弱水来，必须把鳄獭诛杀在此……否则来不及了，咳——”
　　他在水中，忽然呕出一口鲜血。

　　谢改：“怎么？”

　　姜渊鱼指了指水中的游龙：“我和他都快撑不住了，我要睡一会儿了，你不用非要带着我，累了就放手，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我不会死……”

　　谢改闷声打断：“你在说梦话。”

　　姜渊鱼却道：“我不想再做梦了，很头疼……”

　　谢改望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领口下露出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再一望这条银龙身上几乎也没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似乎又串联了前后因果。

　　他说：“那你睡吧，不会做梦的。”

　　姜渊鱼还有事情没交代完，不可能放心撒手。
　　他手攥得越紧，神识便越涣散。
　　谢改觉得自己身上几乎要被戳出个五指窟窿了，只好在姜渊鱼的手上，虚虚搭了一下：“你说。”

　　姜渊鱼断断续续：“……魏、赵、龙三大氏族内部没有一个干净的，我不知道这次来的会是谁，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不可信……包括，包括你的那位朋友，赵凌悦。你想想，他当初为什么非要跟着你来乐湖？”

　　姜渊鱼最后的一句话，像在谢改心里砸下了一记重锤。

　　谢改自嘲一笑：“我知道。”

　　姜渊鱼最后嘱咐：“不要给他们与阿泽会面的机会。”

　　谢改问：“你要我杀了他吗？”

　　只有他自己的回声，没有姜渊鱼的回答。

　　龙身几乎趋近透明，在姜渊鱼彻底沉睡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
　　谢改感觉到手中一沉。

　　他手臂青筋暴出，反手一抬，把姜渊鱼牢牢锢在怀中。
　　另一只手，送刀入鞘，插回自己的脊骨中。

　　身后水波这个时候，忽然传来动荡。

　　本来早已甩掉的鳄獭和水猴子又见到了踪迹。
　　它们在水下的灵活度丝毫不逊色于谢改。

　　紧随其后的，居然是阿泽。

　　阿泽追上来了。
　　他袒露着半个上身，怒道：“把人给我留下！”

　　谢改冷笑：“你追啊。”

　　他们被水涡裹着。
　　姜渊鱼刚开始给他带了一个方向。
　　顺着此方向走下去，谢改逐渐感觉到了不妙。

　　鳄獭和水猴子的速度越来越慢，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水波送来了他们焦躁不安的闹腾声，还有阿泽的叱骂声。

　　谢改低头一看怀中的人。
　　犹豫了一下。

　　弱水。
　　他们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