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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季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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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陈开向来是有些怕赵夜白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的。
他至今还记得,二人初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暖风陶陶的春日,地中海的阳光热烈而甜蜜地当头泼洒下来,像是六月里产出的花蜜,粘稠、金黄,有些腻人却绝不讨厌。
自打半个月前接了那通电话后,妈妈就一改往日的愁眉不展,一日更比一日的快活起来了。她几乎是一天天地掰着指头在数日子,满心欢喜地等待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地到来。
也是在接通电话的那一天,陈开第一次见到他妈妈弹钢琴。
妈妈会弹琴这件事,他是知道的。那是在他初学钢琴时,波丽阿姨偷偷告诉他的——妈妈曾经是很有名的钢琴演奏家。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傻乎乎地跑去问妈妈,为什么妈妈这么厉害却从来都不弹钢琴。
妈妈那个时候是怎么回答他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的妈妈看起来非常非常难过,让他忍不住惊慌地流下泪来。
那双漂亮白皙的手掌轻盈地在黑白键上方不住地跳跃,琴音中澎湃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像是蜂蜜尖锐的尾刺,狠狠的蛰在他的心上,分明刺痛难耐,却又泛着蜂蜜的甜蜜。
他下意识地伸手按在胸膛,就在那汹涌的音符间,他终于想起来了——琴音缓缓落下,坐在琴凳上的女人微微侧过脸来,向他笑了笑:“你来了。”
陈开走上前,几乎是虔诚地赞美,又或许是出于某种嫉妒心的报复:“我从来不知道致爱丽丝能这么好听。”
美丽的女人呼吸一窒,旋即极轻极轻的叹气道:“他也这么说过。”
她脸上的表情与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重叠,那道细细的哀怨的声音仿佛幽灵似地穿过叠叠的时空,再次在12岁的他的耳畔响起:“从前有个人非常非常喜欢听妈妈弹琴,妈妈对他做了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妈妈已经没有资格再碰钢琴了。”
看着母亲的面庞,陈开马上就后悔了,他圆融地转移话题:“妈妈这么高兴,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女人便马上又露出了笑脸来:“是你哥哥,你哥哥要来看我们了。”
他一时有些茫然。母亲便提示道:“还记得吗,夜白哥哥。你小时候最喜欢他了,常常要他教你画画的。”
随着温柔的提示,他渐渐想起来了——那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或许是四岁,也有可能是三岁的时候。在他朦胧的记忆中,总有一个被阳光所笼罩的、高大的、英俊的,恍如天神之子一般的守护天使。
他已经记不清楚这位“天使”究竟生得是什么模样了,现在想来只记得那人曾经对他许下这样的承诺:“不论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叫‘夜白哥哥’,守护天使就会来保护弟弟。”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童年时的一段轶事。但是对于幼小的他而言,“夜白哥哥”大概是他童年中最温暖明亮的一道阳光吧。大约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再加上似是而非的童年记忆,他渐渐对“夜白哥哥”的到来期待了起来。
10
夜白哥哥抵达的那天,一切都很好。
天气很好,阳光很好,妈妈的心情也很好。
那天妈妈穿了一件白色的针织裙,漂亮得像是流落凡间的女神,乌黑的发丝在融融的春风中飞扬,落在他的脸、痒痒的,却奇异地叫人感到愉悦。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生中最重要的相逢与离开,往往总是平平淡淡、一如最普通的日常,总是在多年后回忆起来时才觉得惊心动魄。
那是意国最为常见的白色出租车,车身上甚至还沾着一串干涸的泥水。他曾经的守护天使,穿着一件随处可见的浅棕色风衣,从车后座下来。见到他的一瞬间,陈开就明白了为什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自己,会相信他的“夜白哥哥”是上帝送给他的守护天使了。
他的夜白哥哥是这么的高大,这么的英俊,就算他穿着最家常的衣衫、乘坐最朴素的交通工具、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此时此刻,沐浴在这甜蜜的阳光中,走进妈妈欢欣的眼眸中,他就是蓝天下最英俊光辉的守护天使。
但不是他的。
陈开转开视线。
那天赵夜白下了出租车,小心翼翼地从后座牵出来一个睡眼惺忪、却依旧好看得光芒万丈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做隋春归。
妈妈笑容满面地依次和他们拥抱。
好看的年轻人显然有些不安,他紧张地同妈妈寒暄,举手投足都写满了无措。赵夜白就微笑着站在一边看他,眼睛里像是藏了一坛蜂蜜似的甜。
陈开垂下眼,一时无话可说。
直到那个年轻人紧张的在他面前蹲了下来:“Alex?”
陈开看了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在年轻时总会有一两个这样的时刻,忽然发现自己并非宇宙中的太阳,没有谁会总围着自己,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东西理所应当是自己的。这种时候,即便没有大吵大闹的资格,总得容许他有片刻的不快吧?
赵夜白温和地笑了声,伸出手在他的脑后揉了揉:“好久没见,Alex都是大孩子了。”旋即又安抚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是你隋哥,以后你就又多了个哥哥。”
隋春归马上就缓了过来,几乎是指天画地地发誓,要把陈开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来宠。妈妈在边上,看着他们只是笑。
妈妈给波丽阿姨放了半天假,亲手做了一桌子中餐,这还是陈开记忆中有史以来的第一回。他从小就是吃波丽阿姨做的意大利菜,从来不知道中餐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他吃得很不习惯,赵夜白和隋春归却很开心。
吃过午饭,波丽阿姨就来领他去上钢琴课了。他原来对钢琴,没什么不喜欢也没什么喜欢,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对那架黑白相间的大家伙十分厌倦。
他有些恹恹地站起身,余光看到妈妈对赵夜白做了个手势、母子两个就单独离开了。他心里有些不安,跟着波丽阿姨走到琴房前,忽然不肯进去了。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波丽阿姨,我昨天没有睡好,今天的课可以请个假吗?我想回去小睡一会。”
波丽阿姨一向是善解人意的,她笑了起来,玻璃珠子似的蓝眼睛里泛着温柔的波纹。陈开就在她充满关切与喜爱地注视下,转身离去。
他静悄悄地钻过密密的绿荫,不出意料地在花房一角找到了那对交谈中的母子,雪白的洋桔梗云雾似地拱卫着他们。
母亲低柔的声音穿过香水月季娇艳的花瓣,像是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耳畔:“夜白,妈妈对不起你,但是你弟弟是无辜的,以后妈妈不在了,你可不可以代替妈妈保护他?”
静默持续了很久,久到他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久到他几乎伸出手想要拨开那些繁茂得过了分的月季,他终于听到那属于夜白哥哥的嗓音低缓的、一字一句地砸在他心上。
“妈,弟弟很乖很懂事,很讨人喜欢。但是只要他还姓陈,我就只能是他的夜白哥哥,就像春归一样,只是一个喜欢他的、愿意带着他玩的哥哥。”
“夜白……”
“妈,你还不懂吗?陈家我招惹不起,我可以永远都疼爱他,但我没有资格做他的亲大哥。这个资格不是你,更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只要陈家一天不松手,这资格就握在他们手里。”
妈妈好像是哭了:“妈妈求你了……”
“哪怕他不姓赵,随您。别说是照顾他,养他一辈子儿子都愿意。”
11
陈开第一次知道,原来语言有时候比最锋利的刀还要伤人。
刀具只会伤及血肉,语言却能把一个人的心都一片片地削成碎片。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花房的,意识回笼时,隋春归正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珠子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他怎么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琴房。
他有些掩饰地反问:“你在这里干嘛?”
隋春归讶异的一挑眉,咧嘴一笑:“中文说得很好嘛!”
他“嗯”了一声,转身想走,他打算从今天开始讨厌钢琴了。
隋春归却忽然拉住他,有些严肃的道:“手怎么了。”
陈开一愣,手?
小小的少年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裂开了一个夸张的伤口,他摊开自己那只纵横着浅浅伤痕的手,忽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想到了花房边那丛娇艳欲滴的香水月季。
“月季开得很好。”
于是他这样说道。
隋春归歪了歪脑袋,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忍俊不禁:“你是为了摘花才把手给划伤了?”
陈开学着他的样子歪了歪脑袋,重复道:“月季开得很好。”
不知怎么的,隋春归第一眼看到陈开,就觉得很喜欢,这种喜欢甚至不是源于他对赵夜白的爱。就连此刻,小少年用一种绝对称不上热情的目光暗示他赶紧滚蛋,他都觉得喜欢极了。
于是他没有识相地走开,而是在陈开面前半蹲了下来、轻轻地捏住他的指尖,笑着问他:“疼不疼?”
陈开忍不住缩了缩手:“我没事。”
隋春归扬眉,不赞同地“嗯?”了一声。
陈开抿抿唇,有些艰难的恳求:“不要说出去。”
隋春归冷笑一声,咬着牙揉了揉他的脑袋,把小少年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硬生生揉成了鸟窝,这才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往钢琴凳指了指:“坐这乖乖等着。”说着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陈开看着他跑远,许久才有些疑惑地在钢琴凳上坐了下来——这就是夜白哥哥喜欢的人?和他想得不一样,非常非常不一样。
很小的时候,每一个夜晚、波丽阿姨都会陪伴在他的床边,给他讲王子和公主的故事,这些故事的结尾无一例外,都是王子与公主永远的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
就像王子理应与公主在一起一样,他总是一厢情愿的以为他的夜白哥哥也会在恰当的时候迎娶一位美丽高雅的淑女。
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琴键,他有些迷惑地想,或许这样也不错。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温热的手臂轻轻笼住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看到隋春归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喜爱,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难受起来。
隋春归有些忧虑地摸了摸那颗重新垂下去的脑袋,拎着医药箱在小少年的脚边半跪下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陈开愣了愣,下意识追问:“什么?”
隋春归拉过他那只受伤的手,一边为他清理伤口,一边回答:“刚刚不是还在弹钢琴吗,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陈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侧过脸看向窗外。
隋春归暗自笑了笑,故意叹气:“你讨厌我吧?”
陈开回过头,惊愕道:“没有。”
隋春归笑嘻嘻的盯着他:“那为什么不高兴?”
陈开无奈,只得道:“我不喜欢钢琴。”
隋春归“唔”了一声,拿纱布在他手上绑了两圈,又仔仔细细的帮他系了个端端正正的蝴蝶结,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问他:“会不会太紧?”
陈开:“……不会。”
隋春归这才笑嘻嘻地站起身,与他并肩坐下,随口笑道:“你钢琴弹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喜欢钢琴呢?”
陈开扯了扯嘴角:“世上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隋春归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喜欢看电影吗?”
陈开有些迟疑的摇了摇头。
隋春归忽然笑起来:“那你一定没看过‘屋顶上的小提琴手’。”他按下一个高音,那“叮”的一声清响就猛地在宽阔的琴房里散开,就像是一只无形的精灵悄悄地盘旋在半空。
他略微调整了下坐姿,十分戏剧化地提着气念道:“敬我们的好日子!敬健康和幸福!但最重要的还是——”那双手忽然激烈地撞向琴键,重重地按出一段热情得过了分的音乐。
隋春归几乎是大吼着唱道:“TO LIFE!TO LIFE!L’CHAIM!”
年轻男人的歌声极具爆发力与穿透力,像是一支迅猛的箭把陈开稳稳地钉在了琴凳上。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那个人正以一种几乎燃烧了全部生命的姿态,狂怒却满怀爱意地向这个世界咆哮。
在激烈的歌声中,陈开忽然明白了隋春归想要说的话,如果你让他明明白白地将体会到的东西复述出来,他大概也只能模仿着隋春归那样唱给你听:“TO LIFE,TO LIFE L’CHA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