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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回家 ...

  •   三拜拜过,礼成,再容不得傅意怜说个‘不’字。他们二人都已无高堂健在,便由族中长老代替,天地见证,夫妻对拜,他们要一心一意,终生相守。

      这城里来的小娘子,细皮嫩肉,婀娜多姿,平素便常常引得‘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如今作了新娘子,该是怎样一个红粉佳人,男女老少都殷殷期盼着。

      荣山南也是难得一见的紧张,掌心覆着厚茧的大手捏住她的红盖头,顿了顿,才慢慢掀开。

      邻里街坊满面堆着笑意,都等着看看这天仙似的美人儿。

      红布掩映之下,粉雕玉琢的一张面容上,却布满泪痕。盈盈美目低垂着,辩不明情绪。

      大堂之中,忽然一阵尴尬的沉默,奏乐声也戛然而止。

      少顷,族中长老才反应过来,用眼神示意乐队继续:停什么?停了更加尴尬。

      荣山南脸上的紧张消失了,取代而来的是阴沉的严肃。

      只有思康不明所以,也不知从谁的胳膊底下钻出来的,指着新娘子,冲着荣山南‘阿巴阿巴’地发出些不明所以的声响,看样子,是还不明白傅意怜的泪水意味着什么。

      可被思康这么一搅和,宾客们也纷纷扯开话题,陆陆续续找借口先退一步。元莺将傅意怜扶入南屋,也退了出去,方才还人声鼎沸的院子,如今只剩了她和荣山南。

      断线的珠子总算是收住了,她用手帕擦干泪痕,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懊恼和歉疚。

      当着全寨老少的面,她让荣山南下不来台了。

      流泪并非她本意,只是难以控制。

      荣山南平素沉默寡言,却身形高大,按照他们当地的话说,成了亲,她就是荣山南的女人了。荣山南若是一怒之下,会不会像邻居方大哥那样,将自家女人拖在院子里打?

      傅意怜双手搅着那块红盖头,泪珠大颗大颗滴在上面,团成一块‘红泥巴’。

      自从进屋,荣山南一直没有说话。似乎等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荣山南叹了口气,拿起了搭在面盆上的一块白毛巾。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傅意怜不敢抬头。

      温热的毛巾敷在她的脸上,力道适当地替她擦干泪痕。荣山南执起她的手腕,将她手心的泪珠缓缓擦干。

      毛巾粗糙生硬,远不如她的绢帛柔软舒适。

      荣山南蹲在她面前,耐心道:“你既还没想好,我不会强迫你做些什么,别担心。”

      傅意怜从未想过,身为女子,乱世中,她还能有身穿大红嫁衣、嫁人的机会,只是身旁那人,却并非余鸿鉴。

      “我……”她一开口,嗓音有些哑,“对不起……”

      荣山南低首,望着与她鲜艳裙摆极不相称的黑色地砖道:“你还小,我等你。”

      婚后的一段时间,傅意怜的确因为对于荣山南的愧疚,对他们兄弟俩多了几分照顾。

      而荣山南,照顾她无微不至。从城里采买的衣衫用料,都与她从前质地相当,并无半分委屈她。

      南屋的小桌上,每日常备着她爱吃的点心。荣山南还自己动手,挖了窑,冬日里,室内如春日般温暖。

      傅意怜并非无心之人,有一段时间也的确想过,跟他好好过下去。那年元宵,傅意怜喝了些酒,千般情绪涌上心头,对着荣山南诉说了好多心事,荣山南将她揽在怀中,很是心疼,也不觉情生意动。

      迷迷糊糊,鸳鸯枕畔,被翻红浪。

      可一觉醒来,傅意怜却不认账,对着荣山南又踢又打,一口咬定昨晚是他趁着自己喝醉了乱来,强迫了她。

      荣山南任由她责问,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急着去擦干她的眼泪,而是当晚就收拾被褥,重新又住回到思康的房间。

      望着身边空掉的半个床位,傅意怜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更有些担忧荣山南自此冷待她。只是,荣山南除了越发沉默寡言外,衣食用度待她如故,甚至更胜从前,每日房中的小点心依旧花尽心思,变着样式,傅意怜这才渐渐放下这份不安。

      只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到底是被宠坏了。

      她厌恶这桩婚事,从娘亲的遭遇他便知道,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一生,是什么样的折磨。都道她兰心蕙质,才貌双全,是傅老爷教导有方,光耀门楣。

      可是她从小就知道,她不是傅之恒的女儿。梅姑在认识傅之恒之前就有了她。梅姑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不是那个人能领会的。那样一介莽夫,是配不上梅姑这样的女子的。梅姑生活得很是精致,屋内陈设也颇有要求,这都不可能是他一个粗人能学得会的。虽说后来开办产业,挣下这样大的家业,一介商人,梅姑怎么看得上。傅意怜与傅之恒的矛盾也不可调和。

      她记得小时候梅姑坐在窗前吹着一只玉笛,时常恍惚。她以为是伤春惜花之情,一直到梅姑嫁给傅之恒之后,她才知道,梅姑是在等一个再也等不到的人。从她有孕便开始等了,等了足足七年。

      而那段景象,傅之恒和傅淮安是不曾见过的。因为梅姑进了傅家,就再也没有吹过那只玉笛。傅意怜也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与玉笛一起不见的,还有梅姑脸上的生气。常年来她总是紧抿着唇线,低垂眉目,很少与人说话,也不曾见她表露过任何情感。

      傅之恒敬重她,将她高高在上奉若神女,府内上下自然也礼敬有加。唯一能让梅姑花些心力的,就是陪嫁的那一片庄园。
      傅意怜对傅之恒充满了敌意,深知一场强扭的婚姻对不爱的那一方是怎样的剥削。

      她绝不要让这样的她在他身上重演。

      可三年前,傅之恒过世,傅家声势摇摇欲坠,荣山南要他应承这一桩婚事。

      荣山南求亲三次,甚至找到了梅姑那里。

      梅姑迫于庄园,竟要她答应下来。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梅姑脸上的表情,是这些年来最生动的一次,却是纠结的、愁云密布的。她放弃了自己的坚守,放弃了自己女儿的婚姻,对荣山南俯首称臣。

      新婚夜,他掀开她的盖头,愣了一瞬。无疑,这是一张绝美的脸。垂珠后仿佛氤氲着雾气的双眸含羞带怯地望向他,接着转向一边。

      后来,她把婚书撕成两半,要与他和离。荣山南在宛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他还有一点身为男儿的自持与自尊,他就该知难而退。

      *
      已经第三天了,傅意怜实在等不得了,她打开窗户,看了一眼距离地面的高度。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摔断腿?

      纠结半晌,傅意怜踩在凳子上,一脚跨了出去。

      “少奶奶,少奶奶,您不能上去!少爷会责罚我们的。”

      嘈杂间,一名绿衣女子已闯了上来。傅意怜吓了一跳,把腿收了回来。

      下人连连道:“二小姐对不起,我们拦不住少奶奶。”

      想必这就是那位谢氏了,这还是傅意怜第一次见她。

      “好哇,真真是金屋藏娇了。我当少爷这几天魂不守舍,一回府就往这儿跑,原来是这么个狐媚子在这儿。”

      傅意怜上前几步:“我是被困在这里的,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谢氏一怔:“你也是读过书的,方才你也听见了,下人们都叫我少奶奶,你若是进了这个家门,也是个‘妾’,就算是你先有婚约又怎么样?”

      傅意怜觉得她不可理喻:“我从没想过跟你抢。趁你家少爷不在,你快些放我走罢。我已经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往后再也不会跟他见面了。”

      “狐媚的本事我见得多了。你是看我知道了,想讨饶,就装出一副可怜样,说你被迫的、被逼的,让我放了你。我呸,我要是能信,白活了这十八年。”

      傅意怜只觉得她言语粗鄙,不堪入耳。

      “这勾引男人的本事我是不如你,荣山南为你大了肚子,转头吊着我家鸿鉴,你一个女子,要嫁几个丈夫啊?”谢氏撸着袖子。

      “你怎么听不懂我说话?我要回家,我丈夫在等我。”

      谢氏冲过去拽住她的胳膊:“走,跟我去见老夫人,我倒要看看如今凭谢氏的势力,她要你这个儿媳妇还是要我。”

      “你放手!”

      二人拉扯间,傅意怜的前襟被拽开了些许,露出一张红纸的一角来。

      谢氏眼尖,一把夺了过来:“这是什么?”

      傅意怜见她手势,几乎要撕碎了婚书——她与荣山南的婚书!

      谢氏的言语冲撞不曾激怒她,这一下,是真把她激怒了。

      傅意怜猛地扑在谢氏身上,死死掐住她的袖子,将她按在墙壁上:“还给我!”

      “就是不给!你宝贝成这个样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丫鬟们闻声从门外冲了进来,看见自家主子被按在墙上打,额头都青了一块,忌惮傅二小姐身份,一时竟没人上去。

      “你们这群废物,我白养你们了,还不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拉开——咳咳,我要喘不上气了。”

      丫鬟们上前去,也不敢动傅意怜,只是把二人分开来,替谢氏捡起被撞掉的金钗。

      谢氏唤了一口气,打开那张红纸,登时发癫似地桀桀笑起来:“好啊,是婚书,你们当我是什么,啊?”

      “是我的婚书,还给我!”

      “自古男女结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私下写的这婚书,做什么数!”

      “关你什么事,我自愿的。”

      “好一个自愿,傅二小姐,人家还没娶你,你就巴巴送上门来。我这就撕了它。”

      “不要——”傅意怜拼命挣扎,一把推开三四个丫鬟,冲上前去。

      已经来不及了,红纸纷纷洒落成片,从谢氏手中飘散落地。

      傅意怜心疼地捡拾起那些碎片,缓缓拼凑起来,眼泪大滴大滴滑落。

      心里发誓一定不会放过谢氏,却在看到落款人名时忽然心下一松。

      她更加利落地把所有碎片都捡起,仔细放到桌上拼成完整的样子。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前面的内容的确是喜结良缘的表达,结尾落款却是余鸿鉴傅意怜。

      傅意怜心跳快了几拍,这根本不是她与荣山南的婚书。又惊又喜,简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婚书的背面与她那份一模一样,这三天她贴身放着,也从没有打开过。若不是谢氏今天这一闹,她就要带回家去。到时候喜盈盈给荣山南打开展示——

      傅意怜后怕得很,险些中了余鸿鉴这一计。

      谢氏见她神色变了几变,嘲讽道:“看什么?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哈哈哈哈我真要谢谢你了,这不是我那一份,这不是!还好你把它撕碎了。”

      谢氏像看傻子一样:“什么不是你那份,你要嫁几个丈夫,成几次亲呐?我告诉你啊,不要转移视线,走,跟我去见老夫人。”

      争吵间,楼下传来一阵更大阵仗的吵闹。

      “荣山南,你要怜妹妹跟你回去,就拿平州城跟我换。我倒要看看,你愿不愿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了。拿到平州后,我会劝傅意怜回到你身边的,从此后,我也不再纠缠她。”

      荣山南骑在马上,左手背在身后,逐渐握紧了拳。白元觉也骑马跟在他左后方,捕捉到了这个暗号。

      余府外已经布好了埋伏,如果这次余鸿鉴还不愿意放人,他们便要强攻。白元觉警惕地发现,府中也有弓箭手拉紧了弦,丝毫不放松地对准他们。

      只等白元觉手中的茶杯摔碎落地——

      “阿南——阿南!我在这里!”

      余鸿鉴和荣山南同时抬头望去,傅意怜挥着双手冲荣山南喊道:“阿南,快救我,我不要呆在这里!”

      荣山南立刻松了拳,白元觉举起茶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余兄,你听见了,怜儿她根本不愿呆在这里。”

      余鸿鉴站在马下,高低的差距丝毫没有让他示弱一分,含笑冲楼上喊:“怜妹妹,别闹,一会儿我就上去看你。”

      谢氏又在傅意怜身后叫道:“你还说你没勾引他。”

      傅意怜被她搅烦了,回头道:“你觉得这种场合好玩儿吗?”

      没等谢氏反应过来,傅意怜冲荣山南喊道:“郎君,接住我。”

      余鸿鉴还没反应过来,傅意怜已经跳了下来。荣山南瞳孔骤缩,在马背上踩了一脚,飞身牢牢接住她,转身稳稳落在马背。
      猎风乖得很,在荣山南向上去接时,就已经紧走两步,端正等在傅意怜落下的地方。

      傅意怜被男人护在怀中,惊魂未定。

      荣山南冲余鸿鉴一扬手:“先行一步。”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溃散开去,白元觉领着人跟着离去,余府搭上的弓箭也卸下了弦。

      跑到半路,傅意怜才想起来问:“阿南你怎么样,摔着没有?”

      荣山南将她从大氅中露出的小脑袋又按回去:“没有,别冻着。”

      傅意怜愧疚又心虚:“我不是故意的,他、他将我软禁起来,我想了好多办法都没法给你带信,呜呜……”

      荣山南神色明显柔和了几分:“他将你软禁?”

      “是。我回不去,回不去找你。我知道那天是我的生辰,你会等我的。我不该上他的车,可我也忘了……”傅意怜说得语无伦次,抽泣不止。

      荣山南将她往怀里收了收,薄唇在她额前点了点。

      傅意怜老实待在男人怀里,环过男人劲腰,不觉怔住了。刚重生回来那几日,她天天给荣山南腰腹涂抹药膏,男人身形如何,她再熟悉不过。

      男人肚子越发大了,衣袍的腰身却空了些许,心头仿佛被狠狠刺了一针。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分别几日,他消瘦了这么多。

      傅意怜不自觉抱得更紧,荣山南柔声安慰:“没事,快到了。”

      “阿南,给我补过生日吧,好么?”

      荣山南沉默了一阵,就在傅意怜以为他没有听见、不会回答时,男人低声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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