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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外八篇:知白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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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上附着安客舟的灵力,稳稳地将蓝曦臣送往远空。也不知安客舟施的什么法术,虽说驱使的灵力来源于他,朔月却能遵照蓝曦臣的意愿移动;此前蓝曦臣只知他医道修得不错,不想符咒法术竟也如此绝伦,暗道日后定要细细请教一番。
正思量着,忽觉头顶有雨水沁入发间和衣衫,蓝曦臣侧头一瞥,晕染在校服里的,赫然是几点鲜亮刺目的血红,登时心如霜凛,仰望苍穹时,又降下几滴血雨打到脸颊,顺着他下颌的棱角流下脖颈,滑进衣领之中。
“遭了……”他喃喃自语。
天不可能无端降下血雨。答案只有一个,温旭方才无意间提及的毫无作用的弓箭,居然真的伤到了青鸟。
几乎同时,砭冷的罡风翻涌而上,将他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期间夹杂的砂砾如刀般削过脸颊,逐渐地,蓝曦臣有些分不清脸上湿黏温热的触感究竟源于自己还是青鸟,双眼更是完全无法睁开。风沙如绣脚般绵密无隙,逼得他透不过气来,眼下却没有安客舟来为他施展避风诀了。
实际上,他离开云深前,家里的术法课正巧讲到了避风诀一节,只是前几堂课都在絮叨避风诀的渊源、演变历史、适用范围、禁用范围,唯独没讲该如何实操,迫使他如今只能在波涛汹涌的砂浪中艰难维持灵力运转,以免没过多久就变成一具冻僵的尸体。幸而安客舟操控的朔月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依旧沉稳不动,若非这次并肩作战,蓝曦臣都想不到他居然能这么靠谱。
正因如此,这次的挽救行动才非要成功不可,不仅是为这一带的黎民百姓,更是为了向安客舟证明,他拥有管好“闲事”的能力,他所怀有的志向,绝非夸夸其谈而已。
蓝曦臣重新拾起勇气,攥紧玉箫,向头顶高高举起。他体内的灵力早已与灵器包容贯通,只需稍加释放灵力,玉箫便再次泛起灵芒,将他意欲倾诉的情感融入其中,袅袅如茶烟细水,在飓风涡旋内逐一扩散,璀璨而暖人。蓝曦臣的另一只手臂向侧方张开,周身要害悉数暴露在外,颇具安抚之意。
他坚信赤子之心可通神灵,故而才行此险招,为此不惜主动交付自己的弱点,倘若换作其他任何一人,即便死战也不会选择如此。幸运的是,青鸟有所感应,少顷时候,离得最近的黄云之后淡淡地浮出了那张遍布羽毛的人脸,虽如雾里看花,但也给了蓝曦臣一丝希望。祂的伤口似乎没有完全愈合,随着试探性地靠近,若有似无的腥气越发浓郁,前胸的闷胀感亦越发明显。蓝曦臣强忍不适,垂头擦了吹口,重新将玉箫抵到嘴边,吹出来一句乐音。
这句与先前的江南小调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南辕北辙,以羽音主调,纵使精通乐律的蓝启仁在此,乍听也完全认不出是何曲目。
他依着这毫无根据的调子吹了一段便停下来,轻轻歪了歪头,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须臾,云层后传来雄浑辽远的枭鸣,震得蓝曦臣汗毛耸立起来,可与此同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淡的微笑——
成了!
他适才想了半天,都没在自家曲谱里找到合适的曲子,毕竟蓝氏音律多以除怨清心为主,与魂灵精怪沟通的曲法除问灵外再无其他;问灵显然不适用于青鸟,蓝曦臣琢磨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尝试一个前所未有的方法。
如今看来,这临时抱佛脚似的方法颇具成效,正应和了蓝曦臣的判断。他嘴角笑意更深,继续吹奏起来。
他身在风暴中心,不知风暴之外是何可怖的景象。温旭望着远处浓郁的沙浪彷如洪水猛兽般从远方滚滚袭来,头顶不知何时已满目苍黄,飓风暴卷、如狼似虎,别说是蓝曦臣,连太阳都看不见了。倏尔,头顶传来青鸟震耳欲聋的鸣叫,骇得他骨髓都在打颤,他顾不上腿疼,一把拽住温逐流的衣领,又惊又惧地嘶吼:“快!快回岐山搬救兵!温逐流,快带我下去!”温逐流的脸色在晦暗的环境下不甚清晰,只沉默地指了指山下,温旭低头一看,脚底的情形不知何时也被沙雾遮挡得严严实实,还莫名泛着不详的气息,不由语塞,勉强压下恐惧,松开了温逐流。
青鸟撼天动地的惊鸣每隔半柱香便会响起一次,温旭心神不宁,一双鬼眼圆溜溜地四处转,不一会又咆哮道:“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还是得下去!还是得下去!”肩头忽然一沉,却是安客舟冷冷地贴近,在他耳畔恐吓道:“你要是敢扔下少宗主不管,我现在就出针搞死你,看是温逐流掐死我快还是我出针的速度快。”
温逐流就在他身边,可安客舟也与他近在咫尺,甚至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身上,孰轻孰重无需过多掂量。温旭犹然记得安客舟带给他的压迫感,如今更是如芒在背,思忖一番,赔笑道:“安公子,我没要逃,我就是忽然想到,你和蓝公子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无论这次结果如何,都应该将功劳记到你们,还有你们家族的头上,但是眼下这情况,要是不及时脱身,恐怕咱们都得交代在这,总要有人留下你们的丰功伟绩不是?”
安客舟哦了一声:“所以你作为始作俑者,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走了之?”
温旭辩解道:“非也非也,我下山,除了能记得你们的功绩,还可以调动救兵呀!”
安客舟道:“就这情形,你调来多少送多少,还不如报信给蓝氏,让他们来救。”
温旭立刻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谁知肩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我可不是蓝涣,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说辞吗?”安客舟说着,朝温逐流乜去一眼:“你也别动,我庐山安氏白手起家,立足至今没被其他仙门吞并,难道只是靠区区医道吗?你我集全族荣华于一身,以一换一也挺划算。”
他散发出的杀意太过真实,光是隔着衣物的接触就令温旭不敢动弹,两腮抽动半天,才咬牙挤出一句:“你……你杀过人?”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客舟的发间和后背都缀满了冷汗,倘若有日光照耀,定是一片晶莹。他也咬着牙威胁道:“没杀过,但如果你真要跑,你就是第一个。”
温旭崩溃道:“你杀我干啥?你修医道修疯了吧?!”
安客舟贴心地给他解释:“杀了你,秦州的事就能得到你爹的重视,到那时火毒也好青鸟也好,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事情就是这样,往往闹得越大才越开始得到重视,像少宗主这样未雨绸缪的人不多了,我不清楚你们温氏怎么想的,研究火毒咒术有什么目的,我只奉劝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温旭瞪圆了眼:“你这是血口喷人!”
安客舟面色如常:“是与不是,阁下自知。”
温旭像是被戳到了痛处,顾不上害怕,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正待向安客舟倾泻而出,这时,温逐流瓮声道:“风小了。”
一句话瞬间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
他们这才发现,远处原本滚滚袭来的沙暴已被轮廓清晰的地平线取代,巉岩下的情形也看得清楚了些许,待视线再上移,却见血迹斑斑的蓝曦臣踏着仙剑,缓而慢地从天际降落下来。
安客舟见他气色尚可,便知这些大部分不是他的血,心下稍松。蓝曦臣给予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既而面向温旭二人,神色复杂:“长公子,方才与青鸟交流,我已知晓祂现身的缘由。”
温旭没想到他还活着,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怎么说?”
蓝曦臣道:“青鸟言,祂源于阴阳边界,为指引魂灵而来。换言之,岐山境内无端出现大量怨灵,青鸟作为阴阳边界的使者,故而现身为它们指引路途,如今数以万计的怨灵已从各处汇聚秦州,待青鸟引渡完它们,自会返回昆仑。”
这与温家编造的谎言差了十万八千里,温旭一面难以置信,一面又因为是从蓝曦臣口中说出、不得不信。蓝曦臣接着道:“据我估算,现下盘踞在此地的怨灵至少有三万,这种情况下,城镇的风水、天气、物候皆会受到影响,这也就是这一带干旱多月的原因。”
言及最后,蓝曦臣的神色愈发凝重,连声音都变得冷肃:“然而,出现大量怨灵的前提是有大批的人死去,而且是痛苦地死去、不得解脱。长公子,他们究竟因何而死,请你实话实说,给我一个解释。”
安客舟平日见惯了他温和良善的模样,如此咄咄逼人还是头一遭,虽说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安客舟隐约能感受到他胸腔内燃烧正旺的怒火。
沉默良久,温旭忽然嗤笑了一声。
他伸出一根手指,先是指了指安客舟,再转而指向蓝曦臣:“说来说去,你们两个已经认定这火毒是我们家自己搞的。”
蓝曦臣道:“如若不是,愿闻其详。”
温旭高声道:“这当然不是我家自己搞的,这玩意儿动不动就会伤到自己,谁会用这么邪门的法术?!”
蓝曦臣亦提高了声音:“那么,请解释一下这些怨灵从何而来?”
温旭看他一眼,似乎被他认真的表情逗笑,随即捧腹大笑起来,等笑够了才直起身子,指着蓝曦臣道:“曦臣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正在为民请命、替天行道,特别的了不起?”
蓝曦臣凛眉:“从未。”
温旭道:“哎呀,在你看来,会仙道的永远都是强势的一方,而普通百姓永远都是弱小一方,需要保护,需要有正义之士为他们出头,是不是?”
蓝曦臣沉默不语。
温旭笑得更厉害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甚至更小的时候就不再有这种想法了,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无辜?你是不是以为这几万怨灵是我们造成的,所以我们猎杀青鸟,想要掩盖罪恶?曦臣兄,你天真得让我想笑哈哈哈哈!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几十年里人皇开疆拓土的成果!
“群雄割据的时代,想要彻底占领一座城池,把坐镇的人赶跑就行了吗?不不不,想要彻底征服一个群体,浅薄的警示是没用的,尤其像你这样的,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举个例子,”温旭盯着他,眼中露出异常兴奋的狠戾,“像你这样硬气一点的,若不从根儿上摧毁,新得的地盘很快就会失陷。”
蓝曦臣长眉紧蹙。
“曦臣兄,你知道京观吗?不知道的话,屠城你总知道吧?这就是你眼里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巩固统治、树立威信的手段!直到现在,人皇还在为了他追求的‘统一’四处发动战争,现在你明白这几万怨灵是从何而来的了吧?更何况我们岐山自古便是王权坐落之地,三万怨灵我还嫌少呢。曦臣兄,你是不是还没去过夷陵的乱葬岗?区区三万怨灵,在那里都不够看,比起那里,秦州又算什么?同样的,比起数代人皇犯下的旧账,我们猎杀青鸟又算什么?!”
见蓝曦臣陷入缄默,温旭愈发得意起来:“要我说,你们蓝家人真该从圣贤书里抬起头来,好好地瞧一瞧这‘盛世’,瞧一瞧在这盛世之下活得奇形怪状的人!我家势力之所以不断扩大,就是因为世人心中都明白,只有审时度势攀附强者,才有存活的希望,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是狗屁!当然,二位到岐山以来的表现已令我刮目相看,我们三家联手一统仙门也不是痴人说梦;曦臣兄,你心里也清楚,杀掉青鸟对现状是最有帮助的,至少青鸟的阴血可以化成寒凉之雨,可解秦州的火毒之气,而怨灵只需我另派门生拍散就行,虽说数量很多,但多调派些人手也能完成,届时我会向我父亲禀报,就说多亏你们二位大力相助,灾厄才能顺利解决。”
蓝曦臣嘴唇颤抖不已,半晌,他问道:“你猎杀青鸟,是否是为了夺取玉管?”
温旭讲得慷慨激昂,同时也有些口干舌燥,闻言顿了顿,道:“那是什么?你从哪里得知的?”
他这反应,摆明了知道玉管的事情。蓝曦臣不欲多言,只道:“蓝氏藏书甚多。”
温旭托腮,意味深长地道:“早闻蓝氏藏书包罗万象,可惜始终无法得观,甚是遗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