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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外八篇:知白 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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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玉箫发出的声调准得可怕。
蓝氏子弟常年浸润在灵乐之中,耳力非凡,蓝曦臣从一开始便觉察到了这点。一般来讲,灵琴不需要像普通的琴那样每日校音,但隔三差五也必须校一校,少说也是一季一次;这玉箫不知在石壁里待了多少年,期间不断受风沙泥泉侵蚀,居然还能音准如斯,足见灵性异常,只怕其中早已宿有灵精之物。不过想来也是,玉箫的初始形态毕竟是个玉管,专司校音定律,倘若音准这般容易改变,反倒是预兆不祥。
他没有运用灵力,只当自己如昔年那般,独自坐在荷舟里,以穷天为盖、梅雨为庐,怡然吹奏姑苏软调。曲终之时,箫体重新泛起光来,却不复石壁里时萤火似的微光,而是像火符一般明亮,一股山川般纯厚的灵力随即顺着手腕缠绕上蓝曦臣的身体。
那是完全不同于云深不知处所蕴之山的灵力。仿佛一盏苦而不涩的茶,不润反燥,还夹有冷风的味道,和着他醴泉般清柔的灵力在脉内横冲直撞,恰似涨潮时分的钱塘江浪,在体内掀起狂澜;蓝曦臣深度调息,努力压抑灵脉的排斥,诱导自己的身体拥抱这份冰冷的汹涌。
他脑中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一遍遍描摹过的岐山地图,回想起藏书阁里泛黄泛香的墨页,回想起秦州城外皲裂可怖、寸草难生的土地,回想起繁华之景的罅隙里,埋藏在脏污不堪的头发下、一双双黯淡无神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吞下任何屈辱与疼痛,甚至越发胸胆开张,天地山河皆纳进他的怀中,温若寒的刻意、温旭的刁难与温逐流的杀意,瞬间变为渺小的粟米,一路以来的沉郁亦随之涤荡一清。
洞中忽明,灿若晨曦,安客舟与温逐流缠打不休的身影也被照得明晰,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强光转移了注意力,皆是眯起眼朝光源望去。安客舟认出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玉箫是上上极品,心中疑窦丛生,不知觉慢了攻势。温逐流兴许见难以得手,杀意渐退,立即抽身远离缠斗,身躯紧贴到对面的石壁上,重新融回漆黑的影子里。
蓝曦臣趁机劝架:“二位且住手,听涣一言。”
他温润的嗓音回荡在狭小的山洞里。“赵公子,归根结底,我等是来助温氏破除火毒之患的,贵宗至宝如何,我等委实不便插手,只得良言以劝,既然公子已做出选择,我等点到即止,方才种种,权当没发生过,眼下还是团结一致、解燃眉之急要紧。眼下温氏坚持认为祸在青鸟,铲除祸根的办法却不只有猎杀这一种。青鸟出身昆仑,只要能劝它离开岐山,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如此,温氏还能免去猎杀神兽的恶名。”
温逐流阴冷的眼睛埋在黑暗里,不出一言,也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蓝曦臣继续道:“蓝氏有秘术,可通魂灵,待我下去禀过长公子,斗胆与青鸟一试,如若不成,再作计议。”说着向温逐流拱手,往唯一的出口走去。安客舟立刻出手相拦,道:“这法子好得不得了,还禀什么?直接做就是了!”斜眼瞪着温逐流,“我担心有人趁你背对他的时候动手伤你,还是请温公子先出去吧!”
温逐流未动。
双方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蓝曦臣手握玉箫,五感九窍都较先前清明了不少,能明显感受到外界的动荡;至宝离位,青鸟的不安之情沿箫身传达蔓延,蓝曦臣不免也有些心焦,几番想直接出洞察看情况,都被安客舟死死按住。其实他已恢复体力,论气力自然不惧任何人的阻拦,但温逐流方才偷袭在先,实在不讲武德,蓝曦臣心有顾忌,二来他对与青鸟沟通并非完全成竹在胸,因而趁此在脑中一遍遍挑选合适的灵曲。
这时,洞外隐隐传来了凄惨的呼救声。
是温旭的声音!
崖底距此少说也有三百丈,怎么可能听得这样清楚?莫非温旭见他们迟迟不出现,忍不住亲自爬上来了?
蓝曦臣正准备动身去救,却见温逐流的身形已化为残影,直奔洞内唯一的出口而去。裂隙崎岖瘦窄,温逐流只能侧身而过,虽略显笨拙,但仍是一副拼了命的架势,让人难以和滑稽二字挂钩。
待温逐流的身躯彻底钻入裂隙,再无折返发难的可能,安客舟才舒了口气,松开了他。蓝曦臣这才发现,安客舟的前额与鬓间密密麻麻布满了细汗。
“幸好你叫停了,我快输了。”安客舟蹙着眉说道。
蓝曦臣头一回见他主动认瘪,可尽管如此,他非但没露出一丝胆怯,反而越战越勇,很难与平时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联系到一起。蓝曦臣安慰道:“温逐流年岁大、资历颇深,你若到他的岁数,定能远胜于他。”
安客舟哼一声:“你不会以为我会气馁吧?这有啥的,有我打赢的一天,就会有输的一天,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既然选择和温逐流动手,那就有被打死的可能,你我要是都被他打死了,那也是咱俩倒霉,到时候黄泉路上做个伴,说不定投胎也能一起投。再说了,咱俩都是家中长子,死了灵位也能进祠堂,不至于做孤魂野鬼,还有什么顾虑?”
蓝曦臣瞠目结舌,半晌道:“……确是此理。”
安客舟将注意力集中回玉箫上:“想不到你修的是箫,怎么不早掏出来?”
蓝曦臣递上玉箫:“此箫非我之物,乃是方才在石壁里寻得,起初不是这种形态,我拿到手后方变换至此,刚才吹了几句,似有与阴阳相交之感,多半就是赵氏的玉管了,拿此物与青鸟交流,比寻常灵琴有效。”
安客舟伸手拿过,左看右看:“既然它能在你掌心变化,为何对我就不变了?我虽不会吹,但还是能感受到这是极品灵器,上面灵力深重,世所罕见……你能承得住吗?”
蓝曦臣点头:“应该可以。”
安客舟道:“你打算吹什么?”
蓝曦臣道:“先前所学皆是针对普通魂灵的,也不知对青鸟是否管用,先试试清心音吧。”
安客舟不赞成地摇头:“你该和它对答,而不是压着它。”说着将洞箫还与他:“你确定这是玉管?无论怎样看,这都是箫,那个温逐流见到它毫无兴趣,只怕一会儿温旭见了,也会以为是你的灵器。”
蓝曦臣微微笑了:“甚好,只要温氏认为它是箫,那它便是了。”
“眼下倒是好糊弄,可你以后怎么办?”
蓝曦臣毫不犹豫地道:“毕竟是赵氏的宝物,待此间事了,定需找到赵氏族人、原物奉还。”
安客舟道:“这我知道,我是问你自己以后,若日后被温氏发现,岂非白费功夫?”
蓝曦臣语气轻松:“若是我这边,那便更容易了,日后我修习洞箫便是,只要箫不离身,有谁能认出这两个玉箫并非同一根呢?”
安客舟甚是不解地望着他,欲言又止。蓝曦臣接回玉箫,轻轻抚摸,玉箫周身的灵光又浓郁些许,似是在殷殷回应。
倏尔,脚底震动,头顶又有砂石簌簌掉落下来。安客舟提议道:“虽说一时半会塌不了,但要是突然塌了,连剑都御不起来,且先出去再说。”不由分说拉住蓝曦臣,仍是抢先打头,一前一后地挪了出去,临到洞口时,却发现被两个身躯堵得严严实实。
左右均是山岩,前后阻塞不通,此情此景换做是谁都心生绝望,蓝曦臣心凉了半截,正要说话,安客舟蓄力一掌,直接恶狠狠地招呼上去,掌风未及,其中一人身随影动,将另一人扑到石壁上去,裂隙边缘被这一掌拍得大敞,蓝曦臣这才得以望见外界的景象,虽说仍是黄沙渺渺,却是比方才他与安客舟歇脚那时清明了些许,山风也没那般锐利。
洞口实在难以容纳四个人,安客舟没有趁机占领那两人因躲避产生的空间,而是做出防守的姿态,口中揶揄道:“反应还挺快。”
温旭刚被温逐流一把推开,因而逃过一劫,只是后背结结实实撞到石壁,剧痛难忍,见罪魁祸首还站在一旁说风凉话,怒火中烧,“你”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从他们落脚到这个山洞起,少说也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想不到温旭没有在崖底束手傻等,而是克服恐惧爬了上来,不禁令人刮目相看。不过也有可能是蓝曦臣拿玉管吹的调子起了效果,青鸟温顺,风沙稍息,也给温旭创造了攀岩的条件。
安客舟见他疼得龇牙咧嘴,但仍全力倚在石壁上,垂下的一条腿始终没有受力,多半是不慎崴了。想来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架势,等真正面对神灵之物时却心中鬼祟,不敢像蓝曦臣那样御剑接近,只能徒手攀岩,可又没温逐流那几下子,方才的倨傲轻慢与现下的惊魂未定反差鲜明,安客舟大快,冷冷而笑。蓝曦臣也从局限的视野里观察到了这点:“长公子,你的腿怎么了?”
温旭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还不是那畜生!”他抛弃所谓的贵族矜持,恶狠狠地唾骂起来,“你们消失以后不久,大风就停了下来,我等了一炷香,你们始终不见人影,我担心出什么问题,于是决定也上来看看,谁知刚爬到一半,那畜生又现身飞来飞去,掀起的风差点把我吹下去!真晦气!幸而有这山洞落脚,可离得那么远,弓箭根本射不中,啧,这可棘手了……”
蓝曦臣问道:“其他人呢?”
温旭没好气道:“我自己都差点摔死,哪还有空管他们?”
蓝曦臣没有接话。风声呼啸须臾,温逐流破天荒主动开了口:“听闻蓝氏以乐摄灵,蓝公子请。”
温旭反应还挺快:“哦对,如果能让那畜生安静下来,再慢慢诱至地面,不就好杀了?我已经传音给附近的监察寮,让他们再多派些人过来,等一会儿他们到了,正好动手,曦臣兄,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蓝曦臣:“……姑且一试。”
他拍了拍安客舟的后背,示意他让出通道、放自己出来。安客舟身形不动:“让他试可以,不过你得听他的,他说不能动就不能动,否则你二人就一辈子呆在这回中山顶吧!”
温旭知道他不是个善茬,于是越过他,对蓝曦臣道:“上山以来我可都没有轻举妄动,凡事咱们商量着来,是不是?”
这倒无可辩驳,因为他这一路确实没怎么动手,始终都在动口嘲讽,把他俩从里到外都阴阳个遍,如今态度调转一百八十度,果真脸皮厚如城墙。蓝曦臣不欲和他拉扯,只道:“阿兄,放我出来。”
安客舟不甘心就此放蓝曦臣一人冒险,天人交战之际,对面的两人变得更加碍眼:“洞口太窄了,你俩下去,给我家少主倒地方。”
温旭的后背和下肢不断传来钻心的疼痛,加之从未被人这般奚落过,勃然大怒道:“姓安的,你别太过分!”
安客舟最不怕吵架,正要反唇相讥,袍袖又被一拽:“此处还是太远,我要御剑过去。阿兄,你替我留在这里。”
安客舟了然。
“替”他留在这里,就是暗示安客舟看好这两个人,不要搞背后冷箭之类的小动作。虽然温旭已经意识到了人神悬殊,但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这样看来,蓝曦臣选择御剑也是为了拉开青鸟与那两人的距离,减小酿成恶果的可能。只是蓝曦臣年岁尚小,实战经验不足,恐怕不大了解同时使用灵器和御剑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即便是安客舟自己,也尚未完全掌握。思及此,安客舟让出一条窄路,在蓝曦臣侧身而出时抚上他腰间的朔月。
面对蓝曦臣不解的神情,安客舟解释道:“灵器耗费灵力,我为你控剑,你只负责吹就好。”
蓝曦臣感激地点了点头,凝注他片时,轻声道:“那我去了。”
温旭不合时宜地插话:“曦臣兄,请。”
好好的气氛就此被打破,安客舟没忍住瞪了温旭一眼。蓝曦臣朝他们拱了拱手,掐诀召剑,衣袖翩翩,抟风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