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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榴花不似舞裙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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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海棠是玲珑花界的老板娘,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除了身体有些发福外,仍旧算得上风韵犹存,妖娆迷人。
此刻,金海棠在后台忙得不可开交,她一会儿招呼嫣红上场,一会儿安排冶绿梳妆,还得不时抽空去前台,和贵宾席上的重要客人寒暄。
马上就要到压轴的节目,天香玉,相思蝶,水风月都已经在梳妆了,却惟独不见广陵花的身影。金海棠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尖着嗓子嚷道:“阿桃呢?这蹄子到哪里挺尸去了?!”
众女都说一整天都没见到阿桃,金海棠又把尖锐的声音提高八度,破口骂道:“阿桃这作死的丫头片子,让她好好地服侍小姐,她却尽会偷懒,等她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棠姨,您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清爽的声音突然响起,干净得如同来自云层之上,同时,一只线条优美的手搭上了金海棠丰腴的背,轻轻地拍着,替她顺气。
一听到这声音,金海棠的无名火气都消散无踪,笑眯眯地回头,对着来人道:“我的姑奶奶哟,为什么每次只要一见到你,我就什么火气也没有了呢?”
广陵花笑眯眯地答道:“那是因为棠姨你最好,最疼广陵花。”
听着如此顺耳的话,又看到一身盛装华服,已经穿戴妥当的广陵花,金海棠更是笑得脸上堆起了两团肉。果然还是广陵花让她省心啊,虽然来得最晚,但是已经打扮停当,直接就可以上场。天香玉,相思蝶,水风月三个来的虽早,怕这会儿才梳好发式吧?
广陵花身着一袭胭脂底色的锦缎宫装,红裙上用火色丝线精心绣着九十九朵或开或闭,花姿各异的芍药,妃色抹胸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姿,半透明云雾状的金色披纱,包裹住雪白细长的胳膊和曲线优美后背。长长拖曳在地的披纱上,以极细的火绒线,绣着无数或飞或停,神秘美丽的蝴蝶。
比这身精致华服更吸引人的,却还是广陵花的脸。这是一张一但注视,就让人移不开眼睛的脸,仿若刀刻的轮廓极有立体感,每一根线条都仿佛是天神酝酿千年的完美杰作。当盛妆描画时,这张脸妖娆勾魂,颠倒众生;淡妆素扫时,它却又清冷高贵,让人肃穆。
“棠姨,听说粉侯来了,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金海棠原本正痴痴地看着广陵花,这时方被惊醒:“哦,粉侯大人在后面的雅室里休息。”
金海棠刚想说粉侯大人旅途劳顿,暂时不要打扰之类的话,广陵花却早已没了踪迹。
雅室中清雅素淡,与外面的浓墨重彩判若云泥,墙角的博山香炉里,燃着淡淡的苏合香。
粉侯坐在水墨屏风前调着琴弦,双眼虽然看不见,动作却娴熟流畅。
突然,香炉上袅袅燃起的烟雾轻轻摇荡,连成细缕的烟线随风断开。
粉侯抬头,茫然无神的眼睛,盯着走进房间的人:“小陵?”
广陵花走近粉侯,伸手在他面前左右晃动,叹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真瞎,还是装瞎,为什么每次你都知道是我呢?”
粉侯神秘一笑,并不回答。
广陵花眯起狭长的凤目,歪头道:“小侯,你两个月没回扬州了吧?这次回来,准备呆多久?”
粉侯沉吟了一下,道:“其实,我早就回来了,只是没回鱼龙馆。”
“你真不够意思,”广陵花噘嘴抱怨:“即使不回鱼龙馆,也该来玲珑花界看看我嘛!”
粉侯沉默不语。
广陵花发现粉侯眉宇紧皱,似乎有很沉重的心事。她安静地坐在粉侯身边,却并不询问。他们是二十余年的挚友,即使只是沉默地坐着,彼此也不会感到尴尬。更何况,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只是沉默地坐着。
良久,粉侯终于开口:“小陵,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我一直看不见你,也猜不透你。”
“当一个人完全猜透另一个人时,一切不是会很没意思吗?”广陵花淡淡一笑,道:“我即使能看见你,却也猜不透你啊!”
粉侯刚要开口说话,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金海棠风风火火地赶来,隔着门催促:“前台已经准备好,粉侯大人,请您上场吧!”
粉侯应了一声,携琴走出雅室,广陵花也跟着走了出来。
这是一场盛况空前,足以载进扬州史册的表演。
金陵第一乐师粉侯,端坐于半透明的帷幕后,忘情地挥动七弦。一串串清越的音符破空响起,穿云裂石,乐声上惊神界九天玄宫,下撼魔域九幽黄泉。
“晚云收。正柳塘、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清寒如秋。小阑外、东风软,透绣帷、花蜜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望翠楼、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
天籁般的乐声中,四位风华绝代,容姿无双的盛装丽人,踏着节奏翩跹起舞。天香玉雍容华贵,相思蝶艳光照人,水风月明眸善睐,广陵花身轻如燕。
翠带舞低风外柳,绛裙惊落雨前霞。在这惊为天人的舞曲中,喧嚣热闹的河面突然安静,人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生怕错漏一个精彩的瞬间。
宝射河上,除了婉转低回的乐音外,只剩下春天万物苏醒,草木抽芽的声音。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玲珑花界坐落于秦淮河畔,朱墙琉璃瓦,碧池珊瑚楼,古朴雅致的屋宇连绵成片,极具规模。
花魁盛会之夜,玲珑花界中宾客络绎,门庭若市。此次盛会,由雍容华贵,国色天香的天香玉夺得花魁之殊荣。金海棠在众乐坊老板娘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中,乐得合不拢嘴。
突然,金海棠锐利地瞄见,门庭处似乎有些异样:一群客人和陪酒歌姬,正在低头窃窃私语。她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不由得也是一愣。
一男一女穿过门外的花树,信步走进了门庭。男子面如冠玉,风流俊雅,似乎是这里的老熟客,一边走进来,一边和相熟的客人和歌姬寒暄调笑。男子身边的绿衣女子,却似很不喜欢这种热闹场面,美丽的脸上如罩冰霜。
金海棠一拍大腿,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哎哟!我的南宫公子啊!你带着这样天仙般的姑娘前来,岂不是存心砸我玲珑花界的招牌吗?”
玲珑花界这种大规模的乐坊,时常有精通音律的女客光顾。金海棠眼光老辣,见瑟瑟仪容高贵,想必也是出手阔绰之人,便先奉承了开去,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谁知,瑟瑟仍旧冷冷淡淡,望着金海棠问道:“今晚,皇人月会来吗?”
金海棠一头雾水,南宫秋在旁咳嗽一声,她偷眼望去,南宫秋飞快地对她使了个眼色,悄悄露出袖底两锭白花花的银子。
金海棠又堆起了笑脸,一边拂着脑后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一边殷切地道,“当然会来,当然会来,这位皇……”她一时记不起皇人月的名字,便信口胡诌,声音越拔越高:“这位皇大官人,可是玲珑花界的老熟客了,姑娘不信可以随处打听打听,谁不知道……”
瑟瑟已经不再听她罗嗦,迈步向楼上雅座走去。
金海棠满脸疑惑,南宫秋把五十两银子塞入金海棠手里,忙跟着瑟瑟走上楼去。
金海棠顿时把疑惑抛在脑后,眉开眼笑地将银子掖进怀里,又去招呼别的宾客。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虽然隐隐有外界的喧闹声传来,但是广陵花的房间里,却十分清净。
她早已换下华服,洗去浓妆,此刻身着一袭素淡衣衫,斜倚在贵妃塌上,就着皎洁的月光,读一本泛黄的诗集。
粉侯安静地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若非他不时拂一弦面前的古筝,带出一串珠玉般的音符,否则还真难发现,房中有他这么一个人。
今晚,玲珑花界宾客爆满,名震扬州的四位花旦,自然都清闲不了。但由于粉侯身份特殊,金海棠特许广陵花只接待粉侯,而不必像其它三位花旦一样,身着盛装在前厅弹丝弄竹,逢迎络绎不绝的官宦富商。
广陵花一直埋着头,津津有味地读诗。
粉侯开口打破沉默,笑:“小陵,平时,你总是这么对待慕名前来品乐赏舞的客人吗?自己躺着看书,却让客人弹琴给你听,跳舞给你看?”
广陵花抬起头,一脸苦相:“小侯,于音律一道,从小你就比我精熟。在你面前弹琴,我不是布鼓雷门,贻笑大方吗?”
粉侯道:“那你就跳一支舞吧,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喜欢听你跳舞的脚步声。”
广陵花的脸上苦相更盛:“不瞒你说,下午跳舞时,我不小心把腰给折了。当时幸好我死撑着,才没在舞台上出丑。”
粉侯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下午在舞场上,我并没有听见你的舞步声,你的舞步,要比其他三人轻得多呢!”
广陵花笑:“那可能是因为我今天没穿鞋吧。”
粉侯收住笑容,道:“记得小时候同在鱼龙馆学艺时,你常常踏着我弹的乐曲起舞,但是五年前,我从金陵回来之后,你却不再在我面前跳舞了。”
广陵花笑道:“什么叫我不在你面前跳舞?明明是你自己忙着清风阁的事情,忙得都没空回扬州。我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更别说像小时候一样一起练习舞曲。明明是你自己不对,却反倒说我的不是。”
粉侯没有再说什么,对于十二年前的事,他终觉有愧于广陵花。
那个去金陵的珍贵机会,原本应该是广陵花的。现在坐在清风阁主宝座上的,也应该是广陵花,而不是他。是他任性地夺走了,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一切。
十二年前,他随清风阁主离开鱼龙馆,前往金陵,从此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七年未回扬州。待得五年前,他成为清风阁主,兼金陵第一乐师回来后,却发现昔年好友已在扬州第一大乐坊玲珑花界挂名。或许,因为分离的时间太久,或许,因为成长会令人改变,粉侯总是觉得,幼时好友变得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
“咦?”突然,广陵花从塌上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绿意盎然,花树葱茏的花园,花园隔断了喧嚣的舞场和安静的后院。
玲珑花界的房舍建成环行格局,广陵花的窗户,正对着前厅一处屏风雅座的窗户。雅座里的声音虽然被花园中的花木隔消,但彼处的情形却隐约可见。
此刻,那扇也是在二楼的屏风雅座中,对坐着一男一女。从侧影上可以看出,男子正低头哈腰地对女子大献殷勤,不是南宫秋和瑟瑟是谁?
“怎么了?”粉侯在黑暗中抬起无神的双眼。
“没什么,只是看见一个熟客罢了。”广陵花笑道:“真是自古男子多薄性啊,那家伙前天在我面前甜言蜜语,信誓旦旦,害我感动得把定情信物都送给了他。没想到今天,他却又在讨好别的女人了。”
“哦?那人是谁?”
“他叫南宫秋,是南宫世家的公子。”
粉侯不动声色地道:“南宫霄在江湖上,倒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广陵花掩嘴笑道:“南宫秋在玲珑花界,也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那位姑娘倒是有趣得紧,小侯,要去前厅转转吗?”
粉侯欣然应道:“有何不可?”
南宫秋端起一碗甜水汤圆,汤圆上点杂着豆沙纹路,仿如一粒粒滑润的玉石,笑眯眯地放在瑟瑟面前:“这是扬州特有的雨花石汤圆,香糯可口,瑟瑟姑娘不妨尝尝。”
瑟瑟懒得理会他,犹自将目光逡巡于楼下的众宾客之中。
离瑟瑟二人不远的另一处雅座中,坐着两个形貌诡异的阴鸷男子,他们口中虽然在喝着酒,但四只精光熠熠的眼睛,却扫射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正在搜寻猎物,随时准备扑而噬之。——正是赤碧蛇君。
南宫秋见美食攻势不奏效,急忙又开始了乐舞攻势:“来玲珑花界不看歌舞,就像是到扬州却不赏月一样,都是宝山空回,令人扼腕的憾事,不如……”
瑟瑟打断南宫秋,冷冷地道:“我来玲珑花界是为了等皇人月,不是为看歌舞。”
南宫秋见瑟瑟不为外物所动,时刻不忘记找皇人月,终于也开始担忧起如何圆谎。他骗瑟瑟说能找到皇人月,纯粹是想与美人套近乎。他如果圆不了谎话,只怕是近乎没套成,反倒还失了与美人亲近的机会。
南宫秋虽然生在武林世家,但是因为不学无术,对江湖各大势力和风云人物所知极少。他若是知道,面前的仙女是玄门中以残忍冷酷著称的天孤星使,估计就不会玩这把有自焚危险的火,套这个极有可能把小命送掉的近乎。
南宫秋眼珠一转,打了个哈哈,道:“瑟瑟姑娘,不知你找皇人月有何贵干?”
瑟瑟淡淡地道:“他摘走天宫中的一颗星辰,这颗不祥的星辰落入凡间,必将掀起腥风血雨。我必须找到他,拿回他摘走的星辰。”
南宫秋惊得舌挢不下:“啊?天宫中的星辰?难道你真的是天上的仙女?原来这世界上真有神仙啊?!”
瑟瑟被南宫秋吃惊的傻相逗乐,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骗你的,我不过对皇人月很好奇,想见见他罢了。”
南宫秋抹了一把冷汗,不是神仙就好,在神仙面前说谎,可是会遭天谴的!蓦然,他从瑟瑟的话中抓住一丝关键:“你对皇人月很好奇,想见见他?这么说你以前没见过他?”
瑟瑟点点头。
南宫秋眼珠一转,一拍大腿,喜道:“没见过就好办了!”
瑟瑟疑惑地望着南宫秋。
南宫秋自悔失言,讪讪地摸着头,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没见过皇人月,那就不好办了!皇人月为人冷傲孤僻,向来不喜欢见外人……”
“南宫公子今晚好生逍遥快活,怎的来了玲珑花界,也不去我那里坐坐?”广陵花轻柔如风的声音乍起,说不出的婉转悦耳,却惊得南宫秋一头冷汗。
如果换在平日,听到这热情而温柔的声音,南宫秋一定乐得心花怒放,可这时他正为圆谎而绞尽脑汁,生怕广陵花出来搅了局。
南宫秋忙笑道:“呵呵,小生正准备去姑娘的雅室小酌,谁知姑娘却自己过来了,真是让小生受宠若惊啊!”
广陵花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横在瑟瑟与南宫秋之间坐下,一双细长的凤目,促狭地盯着南宫秋,笑道:“受宠若惊倒是不敢当,别是宠没宠到,反倒是惊着了。”
“哪里哪里。”南宫秋一头冷汗,急忙给广陵花斟了杯酒。
同广陵花来到舞场雅座之后,粉侯倒是没跟过来凑这个热闹,他不远不近地站在曲栏旁,聆听楼下舞榭上传来的乐曲。
广陵花端起红螺杯,杯中澄碧的美酒,散发出甘醇清香。她抿起红唇轻呷一口,动作优雅而轻柔,仿佛微风拂过宁静的湖面。
瑟瑟打量着广陵花,目光落在她举着红螺杯的手上。
那双手,线条优美得让人叹息。
瑟瑟问道:“你是谁?”
“玲珑花界的人,都叫我广陵花。”
“你对玲珑花界很熟?”
“玲珑花界差不多算是我的家。”
“那你一定见过皇人月了?”
广陵花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突然,右脚上传来一阵剧痛,却是坐在她右边的南宫秋,正在桌下拼命踩她的脚。
广陵花吃痛,没好气地瞪了南宫秋一眼,淡淡道:“如果南宫公子见过的话,那我也就见过吧。”
瑟瑟追问:“今晚,皇人月会不会来?”
广陵花一边在桌下狠狠回踩南宫秋,一边露出解恨的灿烂笑容,道:“这可不好说,他今晚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
在广陵花不算回答的回答中,南宫秋疼得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抱着脚跳了起来。
瑟瑟瞪大眼睛:“他怎么了?”
“大概是脚抽筋了吧。”广陵花一边滋滋有味地品酒,一边道。
就在三人吵闹之时,粉侯那里却骤起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