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颜朵

2、2

　　厉南星身影消失的同时，仲燕燕从暗处现出身来。
　　“说什么问题在山上，我看根本就是一个人去抓鬼！”
　　她从袖中摸出一道符，哀声叹了口气，这还符是下山前二师兄花满楼给她的救急用的，只此一道。将符朝空中抛去，捏指快速念了个咒法，小小纸符瞬间化形成了一只白色仙鹤。
　　仲燕燕边骑上鹤背边嘟哝：“能御剑又怎么样，照样追上你！”
　　仙鹤有灵，循着厉南星的气息朝南飞去。
　　村南便是暮枫林，越靠近只觉得阴气越重，仲燕燕不禁在鹤背上瑟缩了一下。
　　这阴气，恐怕已经盘踞在此百年以上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鬼？

　　水的声音。
　　水注入茶杯的声音轻轻响起。
　　对面的男子给他倒了杯茶，雾气氤氲地笼在他身上，更显得不真切。
　　“试试看。”男子笑着说。这一笑，他脸上两个酒窝就欣悦地露了出来。
　　厉南星安静地坐在草庐中，即使道袍上四处缺口，也不影响修真人沉静内敛的气质。他握起茶杯品了口，眼中忽然掠过一丝惊异之色。
　　那是在蜀山饮了二十几年茶也没有品到过的味道。
　　并不是这茶水有多特别，而是味道莫名地觉得熟。它的火候，时辰，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
　　“色香味，一切都不过是幻影。”厉南星放下茶杯沉声说，“我不想与你兜圈子，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前世究竟是什么人。”
　　谁都有好奇心。
　　从昨夜第一次入林见到这个鬼魂，发现他与自己的前世有关之后，厉南星就有了遏制不住的好奇心。
　　“想知道？”男子眼神一动，“……先陪我喝杯茶。”
　　“我从不认为自己能跟鬼和平共处下去。不要以为我真的不会动手。”他抬起头来，眼神变得有些冷冽，甚至带着点儿不屑。
　　“你变了。”男子不以为意地笑着叹了口气，“但，你绝不会真的出手。”
　　“哦？”厉南星挑了挑眉。
　　他性子稳重，却并不代表没有傲气。
　　而男子的声音依旧是悠缓的：“要灭我，你何必解剑入林？而且，”他眼神在厉南星身上溜溜地转了一圈，“又何必怕道袍上的法符伤到我？”
　　厉南星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刚要答话，男子将手指在唇上一比，轻轻说：“你听。”
　　庐中静了下来。
　　有箫声渺渺茫茫地传入耳，随着风，越来越近。
　　男子取下墙上挂着的竹箫交到他手中。
　　厉南星碰触到箫身的瞬间，眼神突然发梦般迷蒙了起来。
　　他整个人被包裹进一种奇异的温暖里。

　　白鹤落在暮枫林边，落地便化成了青烟。
　　仲燕燕差点儿摔在地上，放眼一看，满地都是被雪半掩着的枯枝残干，头顶上沉云翳翳的像是下一刻就要塌下来。
　　想到老人说过满林子云霞似的枫叶，心里不禁有些惆怅了。
　　“也不知道厉师哥在哪。”她缩缩脖子喃着。
　　其实并不冷，但一走进林子就有股又邪又阴的寒意从脚底下噌噌地往上蹿。
　　她加快脚步往林子深处走去，边走边四下窥探。越往林子中央走四周越阴沉，像天黑了一般。
　　“鬼气真的好重……”她暗自骇然。
　　若是平常村里人走进来，尽管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不知不觉中肯定要被鬼气缠身的。
　　枯林中央有一座小庐，已然倾塌在雪中，只剩一地残骸。
　　仲燕燕看不出什么端倪，疑惑地围绕着草庐转了一圈。

　　风轻轻拂动着金色的枫叶，箫声袅渺地随风川息。
　　厉南星在吹箫。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又是什么曲子，为什么会吹箫曲，自己浑然不知。
　　他的眼里透出某种朦胧又温柔的神情，像一池化了的雪水。
　　一曲完毕，竹箫离开唇边，坐在桌旁的男子握住了他的手。
　　“南星，我最爱听你的曲子。”他撒娇一般说。
　　“这曲子是什么意思，你却全听不懂。”厉南星失笑道。
　　为什么我会这样说？
　　心里有个声音自然而然地透露出来，他反手握住了男子的手背，那手背冷得如霜冻一般，他却毫无所觉。
　　“你要是喜欢，我再吹给你听。”
　　“好。”
　　男子微微笑了。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走来走去，仿佛与他们无关。
　　他看着那个影子眯了眯眼。
　　为什么偏偏要在此刻闯进来。

　　仲燕燕没有发现什么，刚绕到庐后，却惊得叫了一声。
　　那是一座坟，半埋在雪中的老坟。
　　小心地抹开墓碑上下的雪，念道：“陆…小…凤，厉…南星！？”
　　她立即退了开去，愤愤说：“呸，什么人跟我师哥同名，真晦气死了。”

　　男子站在窗前，无声地朝窗外挥了挥手。
　　枫林幻境中仍是一片暖阳，仲燕燕所在的雪地却刮起了大风雪。
　　大风快将她弱小的身躯刮走。
　　仲燕燕越走越怕，修习了十几年的道术此刻像是半点儿用不出来，手脚像被某种东西层层缠住，根本绵软无力。
　　一定要走出这个鬼地方。
　　她用力闭了闭眼，正要举步往前走，突然一团黑影蹿了出来！
　　“啊啊啊！”仲燕燕吓得捂头大叫了声，一屁 股跌坐到地上。
　　那黑影却冲破风雪朝上天去，她抬头瞄了眼，秃鹰而已。
　　仲燕燕松开捂头的手，大口喘起气来。
　　草庐窗边的男子唇边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林子里好像有什么声音…”
　　男子心下一惊，转过头来微笑道：“你听错了，南星。”

　　仲燕燕喘过气来，坐在雪地上开始大叫：“厉师哥——”
　　任何无助、害怕的时候，她都会这样叫他。
　　“……”厉南星露出迷惘的表情。
　　男子咬牙，他真该先将那小丫头弄晕的。
　　又一声尖叫传来：“厉师哥——！”
　　厉南星手上猛然握紧。
　　“咔嚓”——竹箫被折成两断。
　　他眼神一瞬间恢复了清明，立即朝屋外冲去：“燕燕！”
　　男子还要阻拦，一道带着火的风从林外激射而来，尖啸着朝他刺去。
　　是霜阳剑！
　　他立即凭空隐去身形。法剑失了目标，调转飞向朝厉南星。厉南星足下轻点御剑而起，整个人风一般飞向林中缩紧的身影，一把拉起揽在怀中。
　　所有枝叶都蓦然败落，阳光与熏风都瞬间随之散去，整个暮枫林转眼间又成了皑皑的荒地。
　　仲燕燕抬头瞧见他冷峻的脸，细细叫了声：“师哥……”
　　她浑身脱力地晕厥。

　　厉南星抱起她，朝林中某处冷笑一声，说：“你居然对我用这种下三滥的幻境。”
　　“我只是在让你自己想起来。”风雪呼啸着形成一个漩，男子的身形在雪中再度现了出来。他一现形，厉南星脚下悬浮着的霜阳剑便泛起赤红色的光芒，蠢蠢欲动。
　　“如果再伤害任何人，别怪我剑不留情。”
　　厉南星沉声说。
　　男子无所谓地摊了摊双手。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幻境中笑得温软的厉南星，而是峨冠博带，被风与雷火神灵簇拥着的蜀山大弟子。
　　厉南星正要带着仲燕燕离去，突然回头道：“不要再试图对我用幻境之术。”
　　道髻上的束带在脑后随风拂着，说不出的飘逸俊秀，而他的神情与声音都冷得像如同冻结。
　　法剑蓦然化作一道红光，带着二人，消失。

　　“你现在的样子我不喜欢。”男子站在雪中，轻声说。
　　他手中青光一闪，正是那支被厉南星折断的竹箫。
　　他轻轻抚摩着箫身，抚到它折断的缺口，双手竟然有些颤抖。
　　“你已经不像个人，只像座道观里的泥像，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