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臣》曲河星

37、第三十七章

　　游不枉万万没想到，这“清芳”姑娘，正是那位秋三娘。
　　他记得上回来时还不是这个化名，好像......是叫什么秋的，游不枉难以细想，隐藏在暗处的天机阁众人，于江湖行走，恐不知得有多少个身份。

　　门砰然阖上，不受待见的丐帮帮主被无情拒之门外。
　　清芳......或者说是秋三娘，她指尖白而薄，随意在琴弦上拨弄两下，头也不抬道：“小小年纪就天天在脂粉乡流连，你不在乎，我却是不想受那姓夏的怪罪。”

　　游不枉听出她与师父有交情，却目不斜视，几乎有点一板一眼地问：“前辈和丐帮帮主是何关系？”
　　那老乞丐可不是贪恋美色之人，拿出那锭银子也未必不肉疼，秋三娘对他必然是什么重要的人，两人又有什么误会仇怨，这才不受待见。

　　秋三娘毫无起伏道：“不认识，只是他面貌粗陋，恐污我眼。”

　　游不枉突然道：“您是他女儿？”

　　秋三娘抚琴的手一顿，缓缓抬起眼皮，勾起讥讽的的笑：“想多了，那老乞丐又老又丑，如何生的出我这样容貌的女儿。”
　　游不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他觉得自己的直觉没错。

　　他忽然想：老乞丐都知道的事，眼前这位必然知晓，只是要让她开口可就难了，上回打探夏观主消息，不也只给了他寥寥几字。

　　游不枉心思转了几下，出声打破了断断续续的琴音：“晚辈想向您打听个消息，作为报答，替您摆脱那丐帮帮主，可好？”
　　秋三娘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小兔崽子好大的口气，那老乞丐武功不说绝顶，在江湖里也算是跻身一二流的，尤其脚快，跟狗皮膏药似的，丐帮消息本就灵通，就算是她也甩不掉，辗转几座城总能瞥见老乞丐身影。
　　秋三娘：“成交。”
　　姑且信这小兔崽子一回，看他能有什么花招。

　　没过两日，秋三娘惊奇发现，那老乞丐不只不在青鸾坊楼底下打转，她遍布的关系网探知，就连这偌大金棠城，都没了他的踪影。
　　糟糕，她不会没跟那小兔崽子表达清楚吧，可别是杀人灭口永诀后患！
　　但转念一想，那小兔崽子根骨身手确实在这个年龄段是佼佼者，却到不了能奈何丐帮老泥鳅的地步，或许是将人引走了。

　　秋三娘自幼便不喜欢这老乞丐，自打记事起，“父亲”二字向来是耻于开口，更别提什么血浓于水、阖家欢乐。她满心满眼只有憎恶，经不知多少次出逃方见天日，好不容易入了天机阁脱胎换骨，混到如今左膀右臂地位，人生短短几十年，半数是蹉跎。
　　每见老乞丐一面，都好像看见了曾经不堪的自己，既然厌恶，不如不见，管他哪门子的父女！

　　可真摆脱了这人，秋三娘心里却又像少了点什么。
　　她心里叹了口气，对面前少年抬了抬下巴，道：“说说，你想打探什么？”

　　游不枉：“盟主玺下落。”

　　这头亲情罔顾，交易登场，那头也不甘落后地上演了一出兄弟阋墙的戏码。
　　金山派温文儒雅的二弟子，带着浩浩荡荡的一众师弟，竟逼宫了！

　　“二师兄，你不必谦虚，我看这掌门之位还是你最合适，起码不会事事欺瞒师兄弟们，大家说是不是！”
　　“是！”
　　“对啊！”
　　“我觉得可......”
　　“......”
　　得到师兄弟应和，这人激动得青筋长满了脑袋，脸腾红，却仍为二师兄打抱不平：“这些日子外边乱作一团，还不是二师兄安抚人心，招待不怀好意的别门来客，大师兄，不是我们不尊师父遗命，你扪心自问，这些天你都在干什么？”

　　仿佛回答他的质疑，屋内刘揭书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安顿流民。”
　　金棠城打大乱，朝廷又在四处散布消息，称只要继续北上，一路皆有安置点，有粥食有住所。
　　那些流民感激于金棠城大恩，一开始仍留在此处，可时日不久，刘揭书逐渐捉襟见肘，能派下去的粮食一日少一日，这两天已经有流民扛不住，拖家带口地北上去了。

　　按理说，朝廷肯拨款赈灾，本是理所应当的好事，可据秋三娘那头传来的消息，办事官员十个有九个都打着中饱私囊的货色，少年皇帝又没什么出息......
　　总之，赈灾只是一时，先以噱头唬得流民北上，一开始粮食自然是充足的，可等着流民奔赴了七七八八，必然就要暴露本性，开始克扣、压榨，不顾百姓死活——不然那些贪官家眷腕上戴的脑袋上插的“宝林记”首饰从哪儿来？纨绔儿子逛青楼喝花酒的金叶子打哪儿挥霍？

　　门外吵声聒噪得人脑袋疼，刘揭书这才明白，老盟主临终前握着他手说的“门中安逸多年，终生是非”是多么远视。
　　哐一声，紧闭屋门应声而开。

　　程天桓犹自假模假样地推拒，那句“小书继任乃名正言顺，我难当此任”被刘揭书冷漠的眼神打断了半截。
　　若是往日，刘揭书看见类似场景只会觉得程哥体贴入微，可现在他看着自幼父兄般的程哥，只觉陌生——他不忍心揭露程天桓一念之差下所做恶事，却没曾想被倒打一耙。
　　他直直盯着程天桓，眼中是对方才看的出的失望——“金山派待你不薄，你却毫无芥蒂背叛，问心可有愧？”
　　或许是错觉，程天桓眼神似是闪避了一瞬，随即他嘴角挂起一丝讥讽，回视了过去。
　　——“何为不薄？我被掌门捡回，衣食有依，却无论如何用功苦学，都只得冷眼，稍有不对便戒律相罚，不如你自幼贪玩，闯祸也不受惩戒，这算哪门子师徒？”

　　众弟子只见大师兄二师兄对视一眼，不知交换了什么讯息，大师兄似是疲惫地一捏眉心，道：“自今日起，我刘揭书放弃掌门之位，武林大会后，由二师弟程天桓继任金山派掌门。”
　　说罢，他好似再不堪忍受，几乎是强压着心灰意冷，转身阖上了门。

　　众弟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没料到事情居然如此容易，随即反应过来，毫无忌惮地欢呼了起来——只片刻不到便停了，某个有眼色的瞧见，一贯好脾气的二师兄神色居然严肃得近乎阴沉，总之不太高兴的模样。

　　众人于是悄然散了——目的达成，往后可指着二师兄，哦不，新掌门带领他们金山派走向巅峰。
　　至于那个被舍弃的......管他呢，自幼便受尽老掌门偏爱，武功才能样样不及人，也好意思称一派之主？

　　另一边，游不枉得了消息回客栈，天色黯淡得压抑，却仍能远远望见城门口络绎不绝进城的车队。
　　——各派使者、依此为生的商贾断断续续都来了，都想在这片繁华之地分一杯羹。

　　游不枉一路回去，只有一个感受——流民又少了一大批，想来刘公子现在都焦头烂额了。
　　客栈房间里，方漆杀生一见到游不枉进屋，眼睛几乎放绿光。
　　杀生：“师兄你回啦！”
　　方漆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姓盛的非得等你回了才点菜，饿死老子了。”

　　游不枉暗自奇怪，盛峥这是怎么回事，有点反常，他平日里可是按点用饭，断然不肯为了任何事委屈自己肚子的，现下都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他一脚踏进屋，又收了回来，转身走了几步敲盛峥房门：“大师兄，我回来了。”

　　盛峥方才就听见了脚步声，正想着师弟出门一天，回来怎么不知道先问候一下大师兄，闻声满意的点头，清咳了一下，端着腔调道：“还知道回来，再晚点后厨都歇息了。”
　　游不枉：“......”

　　饥肠辘辘的四人吃完饭，天色都彻底黑沉了，各回各屋......游不枉却没回，他一抬脚跟着盛峥进了房。
　　殊不知盛峥走在前面，闻声微眯了下眼。
　　他一边想，小兔崽子胆子大了，居然不打声招呼就进屋；另一边理智思忖：想来是事情有了眉目。

　　然而要事面前，某位缺德大师兄仍改不了拿师弟取乐的毛病，道：“温柔乡几进几出，怕是沉溺得紧，难为你还记得要事。”

　　游不枉无声疑惑：“？”
　　这话里话外，好像是在责他回来太晚，于是他直白道：“沿途流民北上，逆行拥堵，耽误了。”

　　盛峥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脑中忽然浮现那位秋三娘二八芳华般的脸，却不像往常一样感到秀色赏心悦目，反倒升起一股不耐，，敏感如他，察觉异常也能不动声色，颔首倨傲地表示：“你说吧，我听着。”

　　游不枉：“盟主玺碎成四瓣，秋三娘说，只有一瓣主体还由金山派保管，其余下落不明。”
　　盛峥：“天机阁也查不到？”
　　潜鸣阁费尽心思也找不到，看来倒也不是无能。

　　游不枉点头，脑中响起秋三娘意味深长的嗤笑：“我要是连这都知道，早破了那紫涂岭去寻灵丹，还用得着委屈在天机阁？”

　　游不枉听出这话的三层意思，一来盟主玺藏得十分隐秘，绝对是是足够安全，二来，铁定不只一方势力在寻，但都无所获，三来......从秋三娘话里话外来看，她并不似旁人眼中的对天机阁死心塌地，看样子也并不如意。

　　盛峥听见秋三娘名字便不爽，又见游不枉沉默半晌像是回味，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眉心一蹙：“习武之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游不枉莫名，回道：“师父说，是心绪平静。”
　　盛峥神色如常，点头道：“你记得就好，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游不枉“嗯”了一声，出去时顺手带上了房门。

　　盛峥作息规律得不像是京城里花天酒地不分昼夜的纨绔子弟，他每日到时辰便歇，拖到日上三竿才起，堪称晚睡晚起的典范，但今日却心绪起伏，平躺床上许久，仍了无睡意。
　　他翻了几趟身，终忍不住似的腾地坐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物件。
　　——那机缘巧合得来的四足蜈蚣。

　　盛峥烦躁地摩挲一番，心说这玩意曾招致多少是非，可到底是风水轮流转，如今翻起腥风血雨的，竟是那百无一用的盟主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