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
-
这时本该是夏季的，即使是北地，也可以看见绿草如茵。
但是梅勒什么都没看见。
无论是春草，还是奈普洛的庄园，亦或是任何一个人。
梅勒在一片纷飞的灰烬里找到了维罗妮卡。
更准确地说，是有着维罗妮卡的外表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存在。
“维罗妮卡”穿着白色的睡裙，领口的蝴蝶结还系得好好的，但是走近就能看见，“她”腹部的白裙子破了一个洞，布料上沾满了血液，但空洞里面却看不见血肉伤口，连人的身体都看不见，可以直接看见另一边的空洞外的景物。
“她”只有半边身体还维持着梅勒所熟悉的模样，另外半边身体则变成了一些浅蓝色的光点，飘零在空中，因为半张脸都变成了浅蓝色的光点组成的虚无，骨骼和牙齿暴露在空气中，左眼的眼球甚至还孤零零地漂浮在空中。
那只孤单的浅紫色眼球里，映出了梅勒惊恐交加的面容。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梅勒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听觉，不过“维罗妮卡”想着他的方向偏过头，整个脑袋在脖子上顺滑地转了九十度，毫无滞涩和骨骼碰撞的声音，在右肩上正对着梅勒。
梅勒后退了几步，不过在此之后，“维罗妮卡”就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就好像“她”只是换了个方向发呆一样，眼睛对着梅勒的方向，却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不知名的远方。
梅勒知道这不是维罗妮卡，她发呆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他的姐姐去了哪里呢？
虽然“维罗妮卡”的样子失常而诡异，但或许是“她”的表情和姿态都太过空洞宁静，又或许是恐惧和惊吓已经到了极点，梅勒内心的焦虑渐渐减轻了。
他甚至觉得，眼前的“维罗妮卡”就像是一位神明，有着宽恕一切的慈悲。
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被塑造，被供奉的神明，但被誉为创世神的只有光明、黑暗、命运、死亡四位神灵，祂们的教会和信仰也是毋庸置疑的安全。而这四位神明都未曾有过神像流传下来，无论是雕塑还是画像，都没有给四神一个明确的面孔和名字，流传于世的只有他们具有指向性的尊名。
可是梅勒忽然感觉，若四神出现在人世，也许就会是眼前的“维罗妮卡”给人的感觉。
安静、沉默、注视……以及冰冷的非人感。
或许现在自己去捅“她”一刀，“她”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在神明眼里可见万物，一个人的伤害就像是一只蚂蚁咬了一下，连痛觉都传达不到，神明是看不见眼前的人的。
自己大概是疯了吧。梅勒冷静地想。
可是……可是啊……
维罗妮卡怎么会是神明呢？无论是她穿着的衣服，还是能看见的部分外表，都和他的姐姐是一样的。
这明明就是维罗妮卡啊。
酸涩从长久凝视的眼睛深处蔓延开来，梅勒忍不住眨了下眼，一滴眼泪包裹住干涩的眼睛，一滴又一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梅勒走上前去，在“维罗妮卡”的面前屈膝跪下。
然后他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将头埋在维罗妮卡的肩窝，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一滴滴墨泅般在女孩雪白的裙摆上晕染开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是泣不成声。
他说：“我回来了，别怕，姐姐……不要哭……我回来了……姐姐……”
无论在身体里的是什么样的洪水猛兽，但这副身躯都毫无疑问是他的亲人。
梅勒就像是忽然有了所谓的心灵感应的感觉，他想，维罗妮卡这么胆小的人，一定很害怕，说不定已经哭得不行了。
不用害怕了啊，我回来了，我就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
神啊，只要能让她回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梅勒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话。
金色的太阳鸟在梅勒看不见的高空盘旋，漆黑的墨鹰也远远地扑棱着翅膀，只是久久不靠近最佳视角的太阳鸟所在地。灰烬里，一条灰白的蛇吐着信子，悄无声息地观望着，旁边是一只悬挂在细密的银丝结成的网上的蜘蛛，因为没有支点，所以蛇贡献了自己的尾巴任凭蜘蛛结网。
神听见了他的话。
“……梅勒？”维罗妮卡大梦初醒般地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姐姐？”梅勒看着维罗妮卡，但她的眼神却没有聚焦。
维罗妮卡的声带似乎也不完整，声音低哑，仿佛不是从人体中发出来的，有种特别的磁性：“我好像听见了梅勒的声音？声音太多了……
“有好多人在说话，通用语，龙语……精灵语，人鱼语，卓尔语……都是咒语？他们在祈求我的回应……梅勒……梅勒是谁？”
梅勒把她的脸转过来，忘记了视线相对是无用的，他死死盯着那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浅紫色眼睛：“是我，我是梅勒，我是你的弟弟，你是维罗妮卡，是我的姐姐。记得吗？维罗妮卡是梅勒的姐姐，我们是双胞胎，是无可替代的家人。梅勒，你还记得梅勒吗？”
“梅勒？维罗妮卡？不……我不是，我没有名字……我……我是…… 什么？”
维罗妮卡自语般错乱地说，“我是万，我是一，我是无处不在，我是此世唯一，我可聆听万物，我可凝视寰宇……我是……
“维罗妮卡？维罗妮卡是谁？我是……我是……”
“你是维罗妮卡！你只是维罗妮卡！”梅勒破了音，嘶吼着。
但是没有用。
维罗妮卡的身体一点点分散为浅蓝色的粒子，又慢慢聚合组成原本的身体，不断分离，不断聚合，仿佛一种无声的厮杀挣扎。
心一点点地沉入低谷，梅勒无望地不停说：“维罗妮，。你还记得吗，我们都叫你妮可，你上次写信还说被一只野猫吓到了，幸好佩鲁救了你，佩鲁……你记得佩鲁吗？我们的好伙伴，我们一起长大，它可聪明了，我们都很喜欢它，它最喜欢和人撒娇要摸了，和你一样……维罗妮卡……
“求你了……维罗妮卡……”
维罗妮卡依然无知无觉般平铺直叙：“我看见了河流，是由灵魂的涓流汇集而成的，河流是永恒的……河边有四个人……奇怪，我看不清楚祂们的样子……”
在远处的高空滑翔的太阳鸟却像是听见了什么一样，羽翼的弧度偏移了些许，飞翔的弧度不复之前的优美，墨鹰稳稳地飞着，发出了：“咕！”的叫声。
太阳鸟朝着墨鹰的方法摆出攻击性的姿态，张开鸟喙：“嘤嘤嘤！”
比太阳鸟大了一圈的墨鹰：“咕咕！”
地面的灰蛇人性化地轻摇脑袋，“嘶嘶”了两声，高空中的太阳鸟和墨鹰两看相厌般回到各自的空域飞翔。
蜘蛛在风的吹拂下彻底放弃了结网，不愿意待在被吹得摇摇欲坠的网上，用八条腿爬到了灰蛇的三角形脑袋上，灰蛇没再摇头晃脑，而是甩了甩尾巴上的银丝，在地面上蹭了干净。
看见地面景色的墨鹰：“咕！”
梅勒只能旁观维罗妮卡的身体一片片剥离，又一片片凝聚，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还剩下一半的身体，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即使不用人告知这奇诡的画面是什么情况，梅勒也清楚，这意味着维罗妮卡要消失了。
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不可以。
不可以夺走维罗妮卡。
这是他的姐姐，虽然是个傻乎乎的女孩子，但也是无可替代的家人。
什么奇迹之子，什么灾厄魔女，那都不是她。梅勒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所以他清晰地明白，如果维罗妮卡真的成了“神”，那他也就永远地失去了姐姐。
要多一个神有什么用呢？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维罗妮卡连精灵语课都会走神，她哪里能担得起这个重担？本来她就讨厌自己的强大魔力，她根本就……
一直为此感到痛苦内疚啊。
梅勒都知道。
维罗妮卡已经失去了选择人生的权利，只能一辈子待在房间里，连这个“一辈子”也很可能只有几十年。她一直都在忍耐，一直都在告诉自己接受命运，可是如果这滑稽的命运还能更加荒诞，要把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推到更高处地话，梅勒不允许。
一次、两次，怎么可以这么残酷。
一定要把名叫维罗妮卡的那个人毁灭得一干二净才甘心吗？
她做错了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
“你姐姐的命真好啊，不过反过来说，有这样的姐姐，你的压力很大吧？真背运啊！”
人的命好还是不好不是因此而决定。
梅勒对这些人这样说。
虽然无法选择成为谁的孩子，谁的兄弟，可是既然在这个世界相逢，成为对彼此而言珍贵的家人，又有什么好不好的说法呢？
他们吵架的时候恨不得对方消失，和好的时候又希望联系永远存在。
他们都犯过错，都学过反省，都会道歉补偿，都拼尽全力想要成为好的家人。
这不就是最幸运的事了吗？
所以……
把他的姐姐还回来啊！
墨鹰百无聊赖地在空中翱翔，灰蛇和蜘蛛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只有太阳鸟微微偏了偏头，露出倾听的姿态，墨鹰发现太阳鸟的小动作，伸出瓜子往那边扑飞了一下，惊地太阳鸟往另一边飞去，才躲开墨鹰的利爪。
太阳鸟小声：“嘤！”
墨鹰毫不客气：“咕咕！”
梅勒眼见着维罗妮卡逐渐崩解，应该是慌乱到六神无主，他却感觉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没人会来帮他们，没人能帮他们。
只有自己会想要救回维罗妮卡了。
他的脑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说维罗妮卡真的会成为神，那她现在绝对算不上完整的神明。
以四神为参考，神之身躯不在人间，神之面容不可直视，神之名讳不可得知，神之声音不可察觉。所以许多向不完整的伪神邪神祈祷的人，才会因为直视不可直视之物，了解不可了解的知识而疯狂甚至变异。
即使是邪神和伪神也会模仿这四神有尊名，以便信徒的信仰传递，但维罗妮卡没有，当然是没有的，因为她还在梅勒的面前，还处于一个不稳定的状态。
梅勒将衣服解开，划开手腕取了一点血液，手有些出汗发抖，指尖很冷，却足够稳，在胸膛的心脏前画了一个符号。
这是献祭的符号，意味着画下这个符号的人愿意献出自己的心脏取悦神明，在黑暗女神的祭祀仪式上很常见。梅勒学习了很久的咒文翻译，这要求他对各个种族的文字学和图腾学都很了解。
向神明祈祷应该准备相应的仪式 ，不然会惹来神明的怒火和厌弃，但现在四周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
没有仪式，没有祈祷手势，没有颂词，梅勒张嘴道：“您是……
“新历1079年降生于北地洛克希的雪之子。
“约克·奈普洛与芙洛嘉·奈普洛之女。
“梅勒·奈普洛的双生姐姐。”
神无名讳，于是尊名到此为止。
比起光明神的“照耀万物的永恒太阳”，或者黑暗女神的“隐匿一切的秘密主宰”之流，显得太上不了台面，不过尊名只要具备指向性就足够了。
神的名字不存在时间，但三重尊名层层递进指向了“维罗妮卡·奈普洛”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也只有现在维罗妮卡所处的这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才能钻这个空子。
灰蛇顶着安静的蜘蛛平稳地转了个方向，朝着远处爬去，墨鹰滑翔而过，彻底消失在这片空域。
只有太阳鸟在原处停了一下，扇了几下翅膀，一片华美的金色羽毛从翅膀上脱落，在空中化作金屑。这一次，其他三个都没有阻止。
那些散落空中的浅蓝色光点都一改刚刚无害平静的样子，像是遭遇了重大的矛盾，而闪烁不停，它们陆陆续续回归了维罗妮卡的身体上，组成她的身体。
额头，左眼，下巴，嘴巴，脖子，左肩，左手，右手，胸腔，腹部……
维罗妮卡变回了梅勒所熟悉的样子。
她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梅勒看着她摇晃了几下，就直愣愣地向前栽倒，吓得一把想要抱住她，却发现自己的手脱力了，抖个不停。
梅勒觉得自己十分困倦，又不敢睡着，于是仰起脑袋空茫地看着湛蓝的天空。
结束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第 4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