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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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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
市医院门口,一对夫妇满脸憔悴地走出来,面庞上还隐隐约约残留着泪痕。女人侧过脸,用纸巾微微掩面,一旁的丈夫看见她这般模样,摇着头,脱口而出的斥责变成了一句深沉的叹息。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看起来温和内敛的男生。他低垂着眼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脸颊溢着痛苦。
我要死了吗?
是啊,我要死了。
不然父母怎么会哭成那样。
他恍惚地想着,一边抬起头看着天。午后的天空只有头顶一片亮白,几束并不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他抬手遮住脸,下意识地想逃避光,却不由自主出了神地从指缝中窥视远方那一团团缓缓移动的云。
人死之后会变成云吗?
“何限!”母亲回头看见他这颓废的模样,有些失态地叫。
男生闻言放下收回手,快步跟上父母的步伐。
父亲又是一叹,毫不避讳地说:“你也听到了,医生说你最多只能活一年左右了。我和你妈决定不逼你高考了,想去哪玩,我们砸锅卖铁也陪你去。”
“啊……”
原来人死之前真的可以许下十个愿望啊。
但他此时想到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窗台那盆绿萝还没有浇水,桌上那张试卷还差最后一道压轴题就写完了,约好了和柳晟去市中心那家电玩城试试新上市的街机游戏,高考还没有到……
他叫程何限,今年才17。
这么一想,竟有些不甘。
17岁啊,才走了那么一点点路,就已经要到人生的尽头了?
他总觉得还有很多事要做,可现在认认真真地一条一条列出来,竟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那么多。
“爸,妈,”他站定,望着父母二人,“我还是想继续准备高考。”
“你……”程母愣了一下,“好吧。”
“谢谢妈。”
“妈,其实你们不用管我的,像以前那样就好。”程何限微低着头,咬着下嘴唇。
程母无可奈何,只能点头。这孩子从小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过多地与别人交流,眼下好像也根本就没有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的举动,就好像死亡在他心里也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好了吧?
只是我自己的死而已,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
他退后几步,说:“爸,妈,你们先走吧,我想去张叔那儿吃碗面。”
“……行吧,早点回来。”
十分钟前。
“肺癌晚期了小伙子,”医生看着面前这五官清秀的少年,把报告单递给他,“平时不注意饮食引起的,现在该吃吃该喝喝吧,尽量清淡点,顶多撑一年了。”
程何限接过报告单,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反而是身后的程母倒吸一口气,无力地瘫在程父肩头。医生看着他这样,也只能摇摇头。还这么年轻就是肺癌晚期啊,真是造化弄人。
一个半月前,他身体突然异常消瘦,不住地咳嗽,吃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止咳药之后也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剧烈,还伴随着胸部阵阵剧痛。这才决定去医院检查。
医生说晚期手术已经没有太大的效果了,于是各种化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接踵而至,不断地摧残、折磨着这个17岁少年的躯体。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对于程何限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痛楚还在不断地加深、蔓延,但总算不用接受更让人煎熬的医学治疗了。想到这儿,他竟然有一丝丝庆幸。
明面上是说最多还可以活一年左右,但谁也不知道他下一秒会不会就突然死去。
真是悲哀啊。他想。
初春的一切生物都充满了活力,前几天还光秃秃的树突然成荫,远处一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纤细树木枝芽甚至冒出了许多粉白色的花苞,他走在街上,与这篇景格格不入。
马路边小轿车驶过,带起一阵微风,头顶树叶摇曳映出淡淡的影子,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沁出一丝略显苍白的暖意。程何限突然觉得十几年的学习在此刻毫无用处,至少他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形容此时的心情。
就要死了吗?即使早有预感,他也还是没做好准备。
死亡就是这样,总是来的那么快,叫人措手不及。
马路对面卖唱人悠扬的歌声飘来,那首歌他也听过,好像是当今很流行的一首关于生离死别的歌。
“很难过呢不想就这么离开
期待某个夏末我们还能相见
一见便是永恒 永恒……”
原唱声音沙哑,此时被这位卖唱人唱出来有种清新的感觉,配上吉他独有的只有拨弦才能弹出的丝质音色竟格外好听,使得过路人不禁放慢脚步,驻足聆听。
他身上又有什么故事呢?
他要去的面馆开在这条街的西头,老远就可以看见黄色招牌上印着“老张小吃”四个红色大字和门口蒸笼冒出的白气。虽然程何限把它称为面馆,实际上这几年也慢慢有了包子馒头饺子肠粉之类的小吃。
“诶,是限限啊?好久没看到你了,来,坐坐坐!走这么久累了吧?来张叔给你倒杯水啊!”店老板是一个和蔼可亲、自称“张叔”的中年人,见到他,先是一喜,然后急忙招呼他在马路边常坐的位置坐下,然后在白围裙上擦擦手,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杯水。
他们家以前和张叔一家是邻居,父母在市中心工作的那段时间没法常回家,便由他奶奶和张叔张姨照顾。他们二人的孩子在国外留学,也没有打算再要一个,就把程何限当亲生骨肉看,经常给他和他奶奶送点菜、牛奶,他也经常去两人的面馆玩、蹭饭。
童年的回忆总是美好的,即便是他,也能常常回忆奶奶辛辛苦苦熬上几小时的粥,张叔张姨深夜还给他做的鸡蛋面,角落里那把好久没弹落满灰尘的吉他、还有曾经在胡同儿口和小伙伴们跳房子、扔沙包、放风筝的乐此不疲……
这段故事的结束,是小学毕业,父母把他带到市中心的新家去住的时候。从那起,他就很少跟父母、老师、不熟的同学和陌生人说话,父母还以为他是一时认生,加上本身工作忙,而且他成绩也不差,也就没太在意。
程何限有了一丝的茫然,悲伤也同时涌上心头。
他还是不能接受。他还有好多事要做,可马上就要死了。
“限限,看张叔给你做的面,你最喜欢吃番茄鸡蛋味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快尝尝还是不是一样好吃?”张叔端着一碗热气腾腾地面走过来,期待地问。
“谢谢张叔……”
他笑了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胃部泛起丝丝酸楚,让他皱了皱眉。
“怎么了,是张叔做的不好吃吗?”
“怎么可能,张叔做的最好吃了。只是我刚刚从医院回来没什么食欲。”
“医院?怎么了?感冒了?”
“……嗯。”
张叔听罢,也不再勉强:“好吧,那你先坐,张叔去忙了。”
“好,谢谢张叔。”
“啧,多好吃的面啊,浪费可惜了。”程何限坐在凳子上望着面正纠结该不该吃完,只听头顶传来一句叹惜。
程何限抬头。面前是一个披着蓝绿色尼龙外套,内搭蓝粉格子衬衣,与他年纪相仿的男生。
真好看。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
这么好看的男生,能如此悠闲地活在人世间,应该很幸福吧。
“要不你吃?”他问。
那男生一惊,半晌,指着自己不可思议地问他:“你……你看得见我???”
“嗯?”程何限疑惑。
男生表情复杂,拉了一张板凳在他对面坐下。
“你真看得见我?”
“不然呢?”
男生摇摇头,一脸深意地笑道:“那你知道吗,你要死了。”
程何限看着他,心说这年头街边算命的怎么这么准,看样子好像还不收费,一脸迷惑地说:“是啊,怎么了?”
“啊?你知道了啊……真没意思,就不能让我卖个关子吗?”男生指着那碗面,说,“你真不吃?”
“你吃吧。”
那男生也不客气,捧着面碗就开始吸溜,一边含糊不清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惟江风,是个高级游魂,你能看见我说明你要死了,就是这样。”
程何限更加迷惑。这年头算命的还有这种手法让别人付钱?
“你别不信啊,是真的,不信你看。”他两三口就吃完了面,放下碗,指指忙完手头工作走过来的张叔。
“诶限限,你不是说没胃口吗?怎么吃得这么干净啊?”
“张叔您……看不见他?”程何限指着桌对面得意洋洋的惟江风。
张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嗯?谁?”
“啊……没事,张叔我先走了,钱给你。”
“不要钱不要钱,”张叔连连摆手,“收你什么钱啊。”
“不,张叔,请您收下。”程何限郑重地递过十元纸币。
“这孩子……行吧,”张叔很少见到他如此执着地样子,也不过多推辞,“以后再来啊!”
程何限转身,心想,可能没有以后了。
“诶诶诶,这面好好吃啊,我们下次再来吧。”二人并肩前行,惟江风扯着程何限的衣角,使他心底生出一丝浮躁。
“没有下次了。”
“哦……”惟江风看着他这样,也不多纠结,“别这么悲观啊,人死之前都应该想开一点嘛。”
“你死一个试试?”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
“你现在看见的我,虽然有实体,有温度,可是我和活人还是有区别的。”
他指指自己脚下:“你看,我没有影子。”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别啊,我都寂寞好久了,平时都只能和路边的低级游魂打打招呼,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和我说话的,当然要多和你说说话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现在的你,还只能看见属于高级灵魂的我,当你每接近死亡一天,看见的游魂也就越多。普通人是看不见的,而且我们游魂对你们来说叫做‘死尸’,所以那些道士啊、巫师啊都是看不见我们的。他们能看见的那叫鬼,和我们还是有区别的。”
“高级游魂除了没有影子与常人无异,可以自如地拿取现实世界的东西,在普通人看来就是有个东西凭空飘起来,比如——这样!”惟江风突然举起程何限的外套后摆,然后猛地放下。
“你干什么!”程何限恼怒,把边上擦肩而过的人吓了一跳。
“啊抱歉,不是说你……”他慌忙道歉,然后快步走到前面无人的空地上,问惟江风,“所以你想干什么?”
“嘿嘿,别生气嘛……”
“医生说我顶多活一年左右,我就想平平淡淡就这么过去,好好考完高考,不行吗?”他说着,目光渐渐暗淡下去。
“高考啊……”惟江风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听起来也没有之前那么兴高采烈了。
“抱歉但是……”二人沉默良久,惟江风再次开口,“你能不能,让我在你家住一阵子?”
“为什么?”
“我好久没和别人说话了……”
按道理程何限可以不用任何理由就拒绝他,可是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为什么?按程何限当时的想法来说,大概是因为他好看吧。
“何限?回来了?”程何限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门,走进玄关,恰巧迎上刚打算回公司的程母。
“嗯。”
“你爸他有个紧急会议先走了,那……我也先回公司了?”
“好。”
“你记得要吃药,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或者打120啊。饭菜在锅里,吃不下的话不吃也没关系。我先走啦。”
程何限没有接话,换好鞋径自走进房间。
“看起来你和你妈的关系挺微妙啊?”刚才惟江风一直跟在程何限后面小心翼翼不碰任何东西地进了房间,等听到客厅里传来关门声才好奇地开口。
“还好吧。”
毕竟要死了也不打算怎么管我。
程何限拉开书桌前的转椅坐下。之前咳嗽得厉害,被程母听见才迫不得已去了医院,桌上的试卷还摊开摆在那,笔摆放的位置正对着没写完的那道题,笔盖盖在笔头上,边缘被挤出裂缝。应该是很久没换新笔了。
程何限坐下,拿起笔在右手边的草稿纸上随意划拉两笔。果然没墨了。他皱了皱眉,从抽屉里一堆不知道能不能用的笔芯中翻出一支黑色的。
“这么多你都留着?”
他换好新笔芯,把用完的顺手丢进那一堆里,然后头也不抬地答:“嗯。等着高考完后收藏起来做个纪念。”
“你不是要死了吗?”
“那和我高考有什么关系。”
真好学啊。惟江风想。
“你就不好奇人死之后会去哪?一般人临死之前不都会想这种问题吗?”
“想过了。”照这么问下去估计一时半会也写不出题,他放下手中的笔,望着窗外灰白的天。初春的白昼已经渐渐变长,虽然现在将近五六点了,可天也没有一点儿要暗的样子。
“天堂,地狱,还是像你这样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人间,我都想过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会死。”他轻声道。
“这么悲观干什么,你现在不是还活着吗?何必那么怕死。”
“没有人不怕死吧……我也不例外啊。”他叹了口气,似乎不想再聊下去,又无奈地拿起笔继续做题。
“好吧。”惟江风也没再多说,在房间里四处转悠着。
没写一会儿,手机突然一阵狂响,把正在研究书柜里那排心理专业名著的惟江风吓了一跳。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嘿嘿参北斗啊,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惟江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一言难尽地接起电话。
“我滴个乖乖,你终于接电话了啊?你知不知道我辛辛苦苦腾出时间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发了几十条信息你才回这么一通……”
“柳晟,你又换我铃声了是不是?”程何限打断他。
“我没有!”
“我之前那个语音包没删吧?”
“没有,这倒是真没有。”
“那之前那句就是假的了?”
“我……”
“找我干什么?”程何限没有再听他辩解。
电话那头的柳晟嘿嘿一笑:“不是我说你啊,这么好学干什么,明天就要回学校了现在还不好好出来玩一把?”
“你现在在哪?”
“你家楼下。”
“那别上来了。”
“你怎么了?”
“我没……咳咳咳……”肺部突然一阵绞痛,程何限握着电话的手一抖,手机摔在桌上。他弓着腰,痛苦地捂着胸口。
“程何限?!你现在没事吧?你不说我就上来了!”
“咳咳咳……没事……你别上来。”
“你这一听就不像没事的样子……好吧,你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柳晟也是心大,唠叨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你……”惟江风急忙围上来,却欲言又止。
肺部的疼痛使他蜷缩着不断咳嗽,就连指尖都在发颤。惟江风迟疑着把手搭上他的后背,本想安慰他几句,可就在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突然战栗起来,吓得惟江风赶紧缩回手。
“咳咳……抱歉,我好像对陌生人碰我有生理反应。”程何限嘶哑道。
“肺癌原来这么痛苦啊……”
“是啊,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用铁锤砸你的肺,又时不时拿羊角锤狠狠地戳你一下。真的很难受。而且这才刚开始。真正的痛苦,应该是最后那几天吧。”
“好吧。”惟江风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也真算是我见过比较坚强的人之一了。”
“……谢谢。”
“呃……我其实不是很会安慰人。”
“看出来了。没事,我也不需要。有些东西自己熬过去就好了。”
暮霭悄悄地环绕着整座城市,天空尽头,夕阳的橘色正一点一点地溢出来。
那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