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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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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1
无论期盼还是厌弃,唾骂还是祝福,新人王的登基大典,到底还是会如期而至。
在礼官及其同僚们竭尽全力的操持下,整座中殿至少看起来焕然一新且不失庄重肃穆,台阶上正中央摆着一个造型厚重的铁石宝座,上头镶嵌大大小小的星辰石熠熠生辉,仿佛九天银河被颠倒着灌入其中,弧形背部形状长短无序,乍眼看去宛若岩浆喷涌吞噬,又如兽潮奔腾先前,令整个宝座显得狰狞粗犷。
说来也怪,原本阴气沉沉败相丛生的中殿,在这个传说中只会带来厄运的不详宝座安放下去的那一刻起,骤然像重新被注入了灵魂一般,无论是廊柱上石雕的硕大盘龙,亦或墙壁上浅雕的仙鹤蹁跹,均重新焕发生机,好似下一刻便要听到龙吟深远,抑或目睹白鹤一飞冲天。更惊奇的是,据说两旁宫阙里尘封许久的千年古钟不撞自鸣,钟声古朴恢宏,苍茫悠远,仿佛不是为了今人而响,而是为了唤醒无数沉睡在这片土地之下的先人。
万里河山彻响,千古英灵安在。
这是高酹听说古钟自鸣时挥毫在纸上一气呵成写下的两句话。
这一幅纸写得气势磅礴,力透纸背,写完后整个人宛若从里到外被拧干最后一丝力气,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写的这幅字哈哈大笑。
伺候他的僮仆问:“先生为何发笑?”
“因为这是我抑郁多年,写过的最痛快的一幅字。”
他一边说,一边轻抚字迹,随即毫不犹豫将这幅字揉成一团,继而丢到铜盆里,亲自拿火折子点燃,僮仆大吃一惊,想扑上来抢救已是不及,他又痛又急,问:“既是好字,您干嘛又亲手烧毁?”
“关于古钟自鸣这事马上会有各种不详的传言,留着这幅字授人以柄么?”
不出一日,偃皇宝座安放中殿引起千年古钟不撞自鸣一事果然冒出了许多耸人听闻的传闻:据说有人在宝座安放当夜见到黑雾弥漫整座中殿,有人连卜三卦尽是大凶之兆,有人延请巫觋问万氏列祖列宗,竟然问出“偃皇归,警钟鸣”一句来。一时间人心惶惶,莫名其妙地汇成一种看法,即偃皇原本是有雄才大略的帝王,却死在宠姬手中,死得那样不堪,自然怨怒深重,现在将他的宝座翻出来放回去不啻于召唤其怨灵重返人间,国祚勘忧,所以守卫中殿千年的古钟才会不撞自鸣,以彰显警示之意。
这样的宝座,坐在这种宝座之上的人王,还能对他跪拜口呼“吾王”么?
即位大典前一刻,身着朝服穿戴整齐的王公贵族、文武官员并无庄严肃穆神色,反而围成若干小圈,都在窃窃私语,共商什么大计。整座中殿里人声鼎沸,不绝于耳,比南市街面上还热闹。高酹就在此时顶着滑稽的冠冕踏步入内,他很久都没机会穿自己那身朝服,今天特地从箱子底翻出来,带着霉味,皱得像团咸菜。他一面走一面徒劳想抚平冠冕垂到胸前的两根绦带,正忙着,忽而听见好几个人一同喊:“高大人,高大人。”
高酹抬头,见到几位文官同僚快步走来,围住他压低声线道:“高大人,您可来了,我们太学一脉可就等着您来做主了。”
所谓太学一脉指他们这些人读书时都在天启城最负盛名的太学院,论起来都算同窗,同窗有老有少,入朝为官后又变成同僚,同僚互相照应着便容易结成同党,在文官鼎盛的年代,太学一脉甚至曾左右大半个中州的政务,可惜羽人入主天启后汤牧辛有意将文官的地位一再被贬,如今一个个也差不多同高酹这般做些不重要的闲职。
高酹诧异问:“等我做什么主?”
“新王即位,咱们是拜还是不拜,大家都觉着跟着您的意思为好。”
高酹一脸真诚的茫然:“跟着我做什么?我老了,就上年轻时有点才学也早磨光了,现在身体不好胆子还小,万一呆会礼官唱诺,我不是自己个想跪,而是被一吓膝盖软没站好呢?你们跟着我膝盖齐齐一软?”
那同僚听出他的推托之意,坚持道:“高大人说笑了,您乃本朝执牛耳的名士,大家在等着您来拿个章程呢。”
高酹顾左右而言他:“诶,那边那位是不是荀太医?他可是难请啊,我派人去太医所十次有十次不在,托新王的福,今日大典可算让我见到了,哎这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各种老毛病,荀太医医术高明我最信得过,我过去聊两句,失陪失陪。”
他没什么诚意地拱手,抬腿就朝荀太医那边挤过去,徒留同僚在那尴尬地僵硬着一张笑脸。
高酹一挨近荀太医,荀太医便露出嫌弃的神色,皱眉道:“不同你太学一脉厮混,来我们太医一脉这凑什么热闹?”
“这不是太学一脉太吵,我躲你们太医一脉这来不行么?”高酹撸起袖子,把手伸过去,“来都来了,顺手给我把个脉,别浪费了。”
“行,诊金别欠就行。”荀太医搭上一根手指头,漫不经心道,“说到吵,哪有不吵的地方?你看这满殿的官,不是喜伤心便是思伤脾,不是怒伤肝便是惧伤肾,都欠吃几剂药调理调理,你呢,你倒与众不同,你兴奋个什么劲?”
高酹不回答他,荀太医轻哼一声,道:“当我猜不出?不就是憋着笑憋得辛苦么?也是,连什么偃皇归,警钟鸣这种鬼话都出来了,满朝的文武百官居然深信不疑,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么,就这样还有脸谈什么国祚勘忧,笑话。”
高酹微笑道:“老哥,世事艰难,得笑便笑吧。”
“我没你那么没心没肺,”荀太医翻了个白眼,又唉声叹气道,“唉,国祚勘忧,我看是国祚勘亡啊……”
2
此时礼官带着下属们入场,众官员分开左右两侧,礼官上到台阶宝座左侧,高声唱道:“人王到。”
众人目光齐看向殿外,只见万东牒冠袍带履,身后带着近身伺候的内侍四人,大踏步走入殿中。
这身冕服明显不是新近赶制,然而却意外合身彰显得少年挺拔超凡,面容凌厉威严,隐然已有帝王势位至尊的气势。百官一见之下不自自主纷纷避让低头,荀太医暗地里扯了扯高酹的衣袖,低声问:“老高,新王穿的这身冕服,我没看错吧?”
高酹同样诧异,他眼睛微眯,低声道:“没看错。”
荀太医罕见地睁大他那双常年显得睡不醒的眼睛,喃喃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星辰无私照,高山仰止,奔流不息,那上面绣的,是十二星辰高山奔流图。天神在上,我居然看见活着的人王穿上人皇的冕服。”
“拆了日月主星,上面只有十星辰,这不是人皇的冕服,不算越矩。”高酹意味深长地笑了,“有点意思,看来咱们的这位新王很清楚自己穿的是什么。”
荀太医点点头,又忍不住鄙薄道:“清楚有什么用,难道打扮成偃皇,再坐上偃皇的宝座,就是偃皇转世了?真打这个主意,那才是一厢情愿。”
“怎么说?”
“且看吧,热闹多着呢。”
他们低声交谈间,万东牒升阶至宝座前,礼官高声赞:“人王就坐。”
万东牒甩开宽袖,缓缓坐在偃皇宝座正中,礼官又赞:“百官跪,行叩拜大礼。”
他话音嘹亮,中气十足,哪知这一句喊完中殿上下的文武百官却面面相觑,无人跪倒。礼官窘迫地又喊:“百官跪,行叩拜大礼!”
这下所有人更跟没听到似的,有些公侯世家甚至抬头与人王对视,丝毫没有恭敬之意。礼官惶急,上前一步喝道:“吉时已到,新王登基,国祚兴隆,众人行礼!”
一人在人群中冷冷回了句:“不跪。”
此言一出如一滴水落入滚油之中,登时引起人声鼎沸,群情哗然,八王子万琅率先站出来喝道:“没错,不跪暴君之座,不跪无德之君,想要我们跪下行大礼?没门!”
他话音一落,周围的臣子们纷纷插嘴:“原本人王人选乃羽皇钦定,我等也无可奈何,然而日前宝座一安即引起警钟长鸣,我们难道还要无视天意,贸然跪拜吗?”
“上天已然给了警示,身为人族臣民者怎能置之不理啊。”
“人人皆知偃皇宝座乃不详之物,万一我们朝此不详之物下跪致使国运急转直下,那谁担当得起?”
“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
礼官急了,忙申饬道:“人王即位大典非同小可,你们这样胡闹,才真是祸乱朝纲,置洪图社稷、国祚延绵于不顾!”
“你个小小礼官,敢说本王子祸乱朝纲!”
王子琅大怒,当即就想撸袖子上去给这小小的礼官俩巴掌,四王子王珏一把扯住他,微笑着道:“礼官对典籍礼仪熟稔于心,自然不是我们能比的,今日当着诸位大人我就说一句,偃皇征伐杀戮弄得中、越两州民不聊生,昔日哀鸿遍野犹在耳边,今日我们就要忘干净暴君苛政之恶而朝他的宝座下跪,这是在跟人王行叩拜之礼吗?这分明是称颂偃皇的独夫之心啊!”
他口才甚好,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极具煽动性,赢得身后王子一党齐声赞同。礼官又急又怒,却对这些王子无法可想,就在此时,他听见万东牒轻轻笑了一下。
中殿乃人皇历朝历代召开朝会商议政务之所在,为了令高高在上的帝王无需提高音量便能将圣训清清楚楚传到殿里每个人的耳朵里,宝座台阶这块当初便召集能工巧匠花了不少巧心思做成回音台,因而这会万东牒只是轻笑一声,便能清晰地将无尽的讥讽之意传到殿中每一个角落。
王子珏与王子琅一听皆脸色一变,王子珏还知道自矜自持,王子琅却是个草包,脾气一上来立即嚷嚷:“万东牒,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一个俩个绕了半天啊,就是不肯说句实话,”万东牒头也不抬,屈食指轻轻叩击扶手,带笑道,“什么偃皇宝座不详之物,说到底,你们是不肯拜一张椅子,还是不肯拜坐在椅子上的人?”
大概谁也料不到他能坐在宝座上吊儿郎当地撕破彼此之间的遮羞布,这令适才反对他的王子一党们都有些抹不开脸,别人能忍得住,王子琅却忍不住,大声回到:“你也算有自知之明,识相的,快点从那张椅子上滚……”
他一句话没说完已被王子珏捂住嘴,剩下的话全成了吚吚呜呜,但其未尽之意昭然若揭,压根不需要说得那么明白。万东牒闻言哈哈一笑,问:“若是我不识相呢?”
他收起笑容,环视底下众人,骤然间提高声音喝道:“若是我不识相呢?!”
四下变得寂静无声,适才交头接耳的臣子们都闭上嘴,万东牒前倾身体俯视众人,冷笑道:“我不识相,你们也没办法,因为你们没人敢赶我走,只要这宫墙之上一日有煌羽飞过,只要这座天启城一日有大都督府,只要离城不出二十里的羽人驻军一日没撤走,你们就不敢真的做什么。因为你们怕,因为你们是一群只敢动动嘴皮子的懦夫,一群只敢弄些小阴谋,去不敢干大事的懦夫。”
“所以本王替诸位想,就不如先忍着吧,反正诸位也忍了这么多年,再忍多一个我这样的人王,再忍多一张所谓不详的偃皇宝座又有什么呢?少跟贞洁烈妇似的,被人摸了手就想寻死觅活,倒不如都省点气力吧。”
他说完朝礼官颔首,示意典礼继续,礼官点点头,清了清嗓子正要继续唱赞,就在此时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番话,恕我不能苟同。”
众人自动分开两边,三王子万庚风度翩翩地越众而出,他相貌本就清俊雅致,今日身着朝服,愈发显得英姿勃发,贵气逼人。他一站出来,大家便仿佛找到主心骨一样,满殿的人争相唤他“三王子”,一时间诸如“三王子您要为我们做主”、“三王子我们愿唯您马首是瞻”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王子庚笑容和煦,令人如沐春风,他走到宝座前,先行了个王子之间的平辈之礼,方开口说道:“七弟,您适才所言为兄不能苟同。要知道帝国肇造之际,羽皇陛下曾下通文,明言九州之内皆臣民,各族一家无分彼此。中州既已成帝国一员,您是羽皇钦定的人族之王,我等自然会遵羽皇旨意奉你为王,这并不是出于惧怕,乃是出于对九州共荣的殷殷之意,更是因为你姓万,是我天启万氏的嫡系子孙,是先王的骨血,天启城奉天启万氏为王,千百年来莫不如是,我等有何可反?”
“然而,”他话锋一转,笑得愈加真诚,“中殿之上,升阶宝座,接受百官朝拜,继而祭天昭告臣民,这却是我人族有德明君才配享用的即位大典,七弟,你适才也承认,你能坐在这乃是羽族的皇帝钦点,是羽族的大人们所期,但却不是我人族所望,更何况你坐下的宝座乃偃皇曾坐过的,他是什么人,史书鞭挞分毫不差,故天意早早令古钟不撞自鸣,警示世人。综上种种,”
他看着万东牒,好似非常为难,踌躇了一会才道:“综上种种,今日的这个大典,为兄思来想去只好宁可不恭,也不可不敬,不恭是要委屈七弟你,不可不敬是要遵天意而行,须知天意不可违,为兄无奈,只好先行告退了。”
他说完甚至还抱歉一笑,不待万东牒有什么反应就率先转身,旁若无人地一步步走出中殿。王子庚一走,王子珏立即跟上,王子琅挑衅地冲万东牒啐了一口,也立马追去他的兄长们一道出殿。王子一脉的官员自然是跟着主人行事,随即毫不犹豫地鱼贯而行,一起走了出去。大殿里顷刻间去了一大半官员,其他如太学一脉的文官们原本便在犹豫要不要拜,这下见此情形还有什么好说,迟疑了片刻也跟着陆陆续续地离开。
王子冕走在一众王子中最后,他走之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上前对万东牒讲了两句话。他说:
“我今天也没法跪。”
“我向来看王子庚、王子珏等一党不顺眼,我不跪跟他们无关,我不随波逐流,我是遵从本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有一天你真能成为一位真正的王者,成为令我由心底愿意遵从追随的人,那不用谁逼着我都会跪,不过咱们都清楚,这一天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太医院的太医们虽有官职,可跟着来参拜即位大典,礼节成分多过实际作用,看到主要官员们都走得七七八八也开始蠢蠢欲动,奈何荀太医作为太医一系的魁首,他不走,别人也不好走,于是便有一名太医悄悄地凑上来问:“荀大人,您看,咱们是走还是留啊?”
荀太医瞥了眼高酹,道:“想走便走,问我做什么。”
“那您是走还是不走哇?”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问我我问谁,”荀太医不耐地挥挥手,“赶紧该干嘛干嘛,别在我跟前吵得我头疼。”
那名太医忙躬身退下,低声跟同僚说“荀太医让我们都走”之类的话,同僚们如释重负,纷纷赞同,不一会也走得差不多。诺大一个中殿,此时余下来不超过十人,除了由始至终站着不动的高酹外,便是存心留下看高酹想干嘛的荀太医,此外还有几名内侍,他们原本还兼有充任仪仗之用,现在人都走光了,他们只得尴尬地伫立着,个个缩头缩脑,生怕新人王盛怒之下拿他们做出气筒。
礼官站在台阶上惶惶然,他看向万东牒,哑声道:“王,咱们还继续吗……”
万东牒阴沉着脸良久不语,他望着空荡荡的中殿,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什么叫孤家寡人,什么叫实力悬殊,顶着一个人王的头衔又如何?羽人不过将他视为傀儡,人族也同样将他视为儿戏,由始至终,他以为自己一腔孤勇,实际上落入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场沐猴而冠的独角戏。
所以做这个操蛋的人王有什么好呢?连宝座都格外冷硬,连这件劳什子冕服都令人浑身不舒服,就算他真的肯为人王这副担子而卖命,这满朝文武能有一个领情?人族兴亡,说到底干他什么事?
万东牒怒意上涌,一拍扶手站起来就要走。
就在此时,高酹默默走了上前,一撩下摆,端正地跪下。
3
很久以后,万东牒一直记得那天的情形。
诺大的中殿空空荡荡,本该百官朝贺的热闹场景冷清得足以载入史册,只剩下一君王、一礼官、一臣子,还有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老太医。
臣子乃当今诗书大家,跪下姿势笔直标准,从宝座俯视下去,中殿大得不可思议,更显得跪在正中的臣子身形瘦小,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依然脊梁挺立,朗声道:“礼官,请继续。”
礼官震惊中带着迷茫,他结结巴巴问:“高大人,继续什么?”
“大典未完,礼仪未成,你说继续什么?”
礼官难以置信,他看向底下的荀太医,荀太医冷哼一声,怪声怪气道:“刚刚没人跪你愁,现在有人跪你又不敢信,你到底要怎样啊?”
礼官这才回过神来,忙高声唱道:“百官行三跪九叩礼,一跪……”
高酹认认真真地行完三跪九叩之礼,虔诚到仿佛跪拜的不是人王本身,而是向他敬仰信奉的某种信念俯首,更是向在这个宝座之上,这座中殿之上的浩瀚过往俯首。他的态度如此恭谨,以至于令受他跪拜的万东牒从初时的不以为然,渐渐感到受之有愧。他情不自禁开始调整自己的坐姿,竭力摆出一幅正襟危坐的模样,莫名想以同样的庄重来匹配对方的庄重,以同样的肃穆来匹配对方的肃穆。
因为他忽而觉得,所谓的三跪九叩大礼,哪怕在千万人儿戏般闹哄哄乱纷纷中完成,也不及一臣的一跪一叩首,高酹近乎凭一己之力,将这场羞辱式的即位大典重新拉回到庄严神圣的原本意义上。
“礼毕,起。”
高酹爬起,膝盖一软险些栽倒,荀太医眼疾手快扶住他,嫌弃地道:“我就不该留着看热闹,瞧瞧,又给我找事。”
高酹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荀太医问:“那走了?”
“走。”
万东牒蓦地站起,道:“等等。高大人,满朝文武都走了,你为何要留下来跪拜?”
高酹回头看他,目光平静道:“我跪拜,是因为我乃人族的臣子,哪怕中州道丧文弊,异端并起,人族之王的即位大典,身为人臣子者都应该行完这三跪九叩的大礼,这不仅是为了赖以糊口的斗升之禄,还为了这座殿堂,这尊宝座,这幅,您身着冕服上所绣的高山奔流图。”
万东牒嗤笑一声:“又一个来讲这些老掉牙的大道理的,原本我还想问你既已跪拜干嘛要走,现在看来问这些也是多余,想必你所说也无外乎王子庚他们那一套。”
“我本来就不打算说,是您要听,”高酹微微一笑,“不过,既然您不想问实际上还是问了,那我不想说也勉力说上一说吧。请王允许我近前说话。”
万东牒招了招手,高酹走上台阶,礼官适当退后几步以避嫌。
高酹凑近小声问:“大道理您既然不耐烦听,我便问句大实话吧,您觉着,自己做了这个人王能在羽人治下活多久?”
万东牒一惊,戒备地盯着他问:“你想在我当人王的第一天就挑拨我跟大都督府的关系?”
“这还用得着挑拨?”高酹笑道:“人王与大都督府从来只有一种关系,那便是你死我活,没看明白这点的,心存侥幸苟且偷安的,隐忍不发终于抑郁而终的,四十三年来可是已经有五个了。”
万东牒脸色铁青。
“我为王打算,您想活得长久只有一条路走,”高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便是做真正的中州之主,东陆之主。”
“可惜今日一见,您还差得远,所以臣只能跪天地,跪历代英主,却不能跪你。言尽于此,王自珍重。”
他说完就想下台阶,万东牒喝道:“慢着!”
高酹抬头看他,万东牒斜睨他不服道:“你说来说去,无非想骗我去卖命,卖给你所谓的中州之主的白日梦,与卖给羽人所谓的九州共荣的大谎话,本质上没什么区别。看在你是唯一留下来完成跪拜之礼的臣子份上,我也对你说句大实话,大人,你要的那种人王,随便找谁都行,但千万别指望我,因为不管中州之主还是名垂青史,我都没兴趣。”
他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挥手道:“乐不乐意听我都是这句话,现在典礼也完毕了,人也走光了,你还是赶紧退下吧,免得打扰了本王歇息。”
高酹被他气的不轻,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我以为您为先王定谥号为庸,是想比他更有作为,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您与传闻中分毫不差,骨子里,依然是那个混迹天启南城的小混混。”
4
大都督府。汤牧辛坐在桃花树下,一身布衣,头戴斗笠,正拿着杆子垂钓。
池子里养的杉右城凤尾鱼极为给大都督面子,争先恐后地咬铒上钩,像是已经看透了汤牧辛钓鱼的套路,他只享受鱼儿拖线出水的瞬间,等真钓上来了,又会亲手解下鱼钩,将它们放回池子里,凤尾鱼们权当加餐出水一游,回来继续摇头摆尾,自在遨游。
“即位大典,人族那些官员都走得一干二净,”汤牧辛凝望着池水,淡淡地道,“看来,这位人王咱们选对了。”
他的煌羽副将点头笑道:“还是大都督深谋远虑,这位新人王真正毫无根基,还未执政便见弃于人族各世家权臣,更与诸位王子积怨颇深,咱们不费吹灰之力,便令人族朝堂四分五裂。只是,我有点担心一个人。”
“哦?连你都会担心的人,”汤牧辛回头看他,“是哪位王子啊?”
“三王子万庚,”副将道,“不说别的,单单这一回即位大典百官离场,就是他带的头。您想,他现在这般年轻,已隐约有号令百官的能力,如放任他在人族中声望日渐深重,我担心以后不好掌控。”
汤牧辛一甩杆子,哗啦一声一条鱼出水,五彩斑斓的鱼尾甩出一串水珠。他亲手解下鱼来,轻描淡写问副将:“你觉得这鱼如何?”
副将困惑,但还是飞快答:“杉右城的凤尾鱼自然是好的。”
“它以为吃我的鱼饵,回回都会平安无事被放回去,所以胆子越来越大,却不知道从它离水这一刻算起,要生要死只在我一念之间。”汤牧辛面无表情地将鱼扔回池中,问,“明白了吗?”
副将恍然大悟,道:“大都督提点得是,任王子庚再多计谋,只要咱们掌控着中州天启城不变,他就永远只是您手里的一条鱼。”
“昔日羽皇率军破天启城时就曾感慨过,人族是九州中最自相矛盾,也是最令人看不明白的族群。他们有出类拔萃的头脑,有不逊色我们煌羽的勇士,可他们却宁愿将聪明才智用在阴私计谋,宁愿为一己私心私怨除掉自己族群中最厉害的星象师,最勇猛的大将军,最能干的官员。王子庚,不过是学他先祖先王们那些表面上收买人心,暗地里剪除异己的手段,可怜,学得还不像。”
“您说的是。”
“后来,即位大典如何收场?”
“只剩下一个臣子留下来叩头,”副将笑道,“想想那场面就让人觉得滑稽,人族的帝王当年将中殿盖那么大,就是怕装不下他们那么多官员,可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只有一个人下跪……”
汤牧辛猛然一抬头,严厉地问:“留下来的人是谁?”
副将有些懵,呆了呆才道:“是,是一个老头,迂腐不化的书生,我听说,好像是姓高……”
汤牧辛阴森森地道:“高酹。”
“大都督,您知道这个人?”
“怎么不知道?”汤牧辛冷冷地将鱼竿一甩丢到一旁,站起来擦手道,“比起王子庚,这个高酹才是真正的麻烦。”
副将困惑道:“可那就是一介文弱书生,别说煌羽了,随便找个岁羽都能轻而易举掐断他的脖子。”
“但你掐不断他们人族这些读书人的念想,而正是看起来微不足道,甚至没有自知之明的念想,才是杀不尽,斩不绝,碾压不成,收买不了,一旦星火燎原蔓延开去,别说我们的红甲军了,便是出动秋叶京的煌羽大军也扑灭不及。”汤牧辛铁青着脸,“看来,高酹对这个新人王,倒是有些意想不到的在意啊,这老东西蛰伏多年,终于开始忍不住了。”
“大都督,此人即是麻烦,那就请让我一剑斩杀了他。”
“然后给人族谋反提供借口?”汤牧辛瞥了他一眼,“跟人族打交道,要多动脑子,别一味打打杀杀,你当这是张弓搭箭就能解决的事么?”
副将惭愧道:“ 我太愚钝了,请大都督明示。”
汤牧辛负手踱步,片刻后道:“你等会去人族王宫万东牒那,替本督传达两件事。”
“是。”
“第一,登基大典本督未能亲至,让人王受委屈了,为表歉意,本督将请羽皇为他的亲生母亲加封,”汤牧辛嘴唇上勾,“不是整天被人骂贱种吗,干脆一步到位,就追封这位卑微的宫女为先人王的正妃吧。”
副将笑出声来:“如此一来,人族王宫怕是要炸锅。”
汤牧辛带着森冷的笑意道:“第二,红甲军捕获人族逆贼十名,不日将公开问斩,邀新王与本督一同观刑。我倒要看看,是高酹教导一位明君快,还是我制造一位暴君快。”
5
长生殿。
王子庚快步走入寝宫,胡云翼已候在那,见到他进来忙上前帮忙解下他的朝服,王子庚一边抬手一边问:“石先生来了么?”
“早来了,我请他在偏殿等着。”
“快请。”
“是。”
胡云翼帮他换好常服,奉上茶小心地道:“上回跟着石先生的那两名暗部好手,足足昏迷了三日才醒,醒来后只记得那天晚上跟着石先生到王城柳树林那一带,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让人勘察了柳树林,有秘术使用过遗留的痕迹。您看这……”
王子庚微微闭眼道:“这是石先生手下留情,罢了,不必再叫人跟着。”
“殿下,就怕尾大不掉啊。”
王子庚睁开眼,目光锐利,刺得胡云翼慌忙低下头,这才不紧不慢道:“人呢,怎么还没来?”
胡云翼小跑到外头,逮住一个小内侍劈头劈脸便骂:“殿下叫请石先生呢,耳朵聋了么,小兔崽子,我一个没留神就跟这偷奸耍滑,小心我扒了你皮!”
他话音刚落,眼角余光当即瞥见走廊处站了一人,忙转头看去,一身黑斗篷戴银面具的石先生犹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已不知站了多久。胡云翼吓了一跳,讪笑道:“石先生,您来了啊,殿下在里头等着您呢。”
化名石先生的陶傑冷冷扫了胡云翼一眼,似乎将他心底隐藏的龌龊心思洞悉透彻,直看到胡云翼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才点头道:“劳烦胡总管通报。”
“是,您请。”胡云翼重新笑开,亲自伸手撩开帘子,扬声道:“石先生到。”
王子庚闻言,从座位上站起上前迎接,见面就朝陶傑笑道:“石先生高才,请受我一拜。”
陶傑伸手拦住他道:“殿下何须多礼,莫要折煞我了。”
他的手冰冷入骨,王子庚一触之下立即挪开,抬头亲热一笑,虚虚托着陶傑的手臂道:“您请上座,胡云翼,上好茶。”
陶傑与他宾主分座坐好,王子庚亲自从胡云翼手中接过茶奉上,笑道:“这是越州当季的新茶,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味道尚可,天启城不大容易寻到,先生试试。”
陶傑接过道:“殿下无需客套,谈正事要紧。”
“是,目前时局正如先生所料,我在即位大典上带走群臣,羽人那边当即便有所表示,”王子庚笑道,“据刚刚传来的消息,汤牧辛让人给万东牒传话,说知道他委屈了,准备请羽皇加封他的生母为先王正妃,以此作为补偿。”
陶傑看着他道:“殿下不生气么?”
“我为何要生气?”王子庚道,“我的母妃原本位分就不高,葬入王陵时也不过遵夫人名分。册封万东牒的那个血统卑贱的生母为正妃,最不能容忍的是某位母系高贵,一直以母族为荣的人啊。”
陶傑伸出五个手指头,道:“您说的是他?”
“那还能有谁?”王子庚目光炯炯,“此为其一,其二,适才一并传来的消息还包括,为示亲密,几日后西市公开处决逆贼,大都督请人王一同观刑。”
陶傑突然不小心碰到茶盅,砰的一下滚落地上。
“不好意思。”陶傑抱歉道,“我在想别的事,一时失手。”
“这有什么,”王子庚笑道,“胡云翼,赶紧叫人换一杯来,把这打扫一下。”
胡云翼应声而来,亲自蹲下捡了碎片,又从内侍手中接过新茶安放到陶傑面前。
“您刚刚说的,是公开处决逆贼?”
“正是,先生初来天启城有所不知,这次处决的逆贼,是去年已被问罪的陶氏一族余党,天启陶氏原本也是显赫家族,可惜牵涉到秋叶京太子被刺一案被满门问罪。如今主犯已该伏诛的伏诛,该流放的流放,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时不时仍有小股余党冒出来作乱。唉,说起来,我也是万分同情的……”
陶傑慢慢攥紧拳头,又一点点地松开。他轻描淡写道:“如此说来,他们并非真逆贼,而是反抗羽族的能人志士。殿下,你要去送送他们。”
“什么?”王子庚吃惊道,“我堂堂王子,岂能……”
“南市里公开处决,这是杀给全城人族百姓看,百姓们不会管你逆贼不逆贼,他们只知道江山易主,忍辱偷生,而敢于奋起抵抗的同胞却被杀头。这种时候你去送送他们,比你做十件百件事更能名声大作。”
王子庚犹豫道:“可,可当日大都督汤牧辛会在场,我这么做,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他的敌对面?万一他秋后发难……”
“汤牧辛能治你什么罪?斟酒践行本就是人族断头台上的老规矩,你去送他们顶多说明你心地纯善。”陶傑不死讥讽地道,“更何况,殿下你要的民心,是人族的民心,你要的名声,是在人族中的名声,瞻前顾后,怕这怕那,我只怕反而会顾此失彼啊。”
王子庚站起来急速地走了几步,转身一拍桌道:“行,我听先生的。”
陶傑也站起来,拱手道:“殿下放心,此一番作为定会得大于失。”
岸边垂柳千万缕,欲系春住春还去。
陶傑徐徐前行,走到树下,忍不住还是道:“出来吧,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聂颜自树下轻盈绕出来,并不走近,她今日没有用秘术掩饰容貌,一身娇软春装,螺髻上垂着丝绦,腰肢纤细,身段婀娜,任谁人看到都得夸一句好个美貌的小娘子。
她并不走过去,只是随手扯过来一条垂柳,绕着雪白如凝霜的手指,嘟嘴嘀咕道:“奇了怪了,这道是你家开的啊,你走得,我也走得,凭什么说我跟你。”
陶傑叹了口气,轻声道:“聂颜,你能心平气和,听我说俩句掏心窝的话吗?”
聂颜偏头不看他,嘲笑道:“你可不只会说掏心窝的话,你还会说戳心肝肺的话呢。”
陶傑定定地看她:“你这样,我怎么跟你说呢?”
聂颜被他看得没意思了,甩开柳条道:“说吧,我可先告诉你啊,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行了,说吧。”
“你啊,”陶傑向来能言善辩,但一遇上聂颜,却终是斟酌来斟酌去,斟酌多了,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过几日,我们上次被抓的十个弟兄就要在南市那公开处斩。”
聂颜吃惊,立即道:“那,那咱们快想法子救人啊。”
“救不了。”陶傑悲哀地道,“那一天,汤牧辛老匹夫会带着新人王亲自去监斩,届时煌羽亲卫会遍布刑场,由于人王出宫,到时处处会有红甲军、步兵营的人重兵把守,我不能拿其他人的命冒这个险。”
“所以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砍断脑袋?”聂颜急道,“那劫狱呢?买通人呢?我用秘术也不行?哎呀总之你想想其他办法啊。”
“聂颜,你看这就是我跟你不同的地方,有些情况,为大局考虑,我会亲眼看着身边的人送死而袖手旁观,可你不会,你从来都像我们初遇时那样,一约既定,勇往无前。”陶傑看着她,目光复杂,声音却难得温柔了下来,“我已经回不去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仗剑就敢直奔秋叶京的陶家少爷,再也不是凭一腔热血就敢拿命去换的年轻人。你遇上我,遇得太晚。”
聂颜煞白了脸,渐渐蒙上一层泪雾,脸上却偏要笑得灿如春花,她带着泪笑问:“你的意思是,若我早点遇到你,一切便会不同的,对吗?”
陶傑也笑了,尽管面具之下,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远。
是啊,若早些相遇,他敢斗酒彘肩,披星戴月只为逞一时豪气,那时少年壮志,鲜花怒马,遇上这样对胃口又古灵精怪的美丽女子怎会不被她吸引,怎会瞻前顾后不敢与她相交?怎会权衡利弊,舍得与她分离?
然而人的衰老并不需要时光,它有时候只是需要一瞬,一瞬之间,所有最美好的年月宛若凝成灯芯跳跃之间耀眼的火光,而后便燃烧殆尽,再无芳华。
陶傑并没有觉得后悔,他将仅有的那点心软全部给了聂颜,正是因为心软了,所以才不能害自己的救命恩人,才一定要离开。只是他也始料未及,原来聂颜真的不再从背后追上来胡搅蛮缠时,他会有那样真切的痛感。
就如有人持尖刀,将他心底的某个部位挖了一角那样。
6
太子宫殿,现改为人王宫殿,清晨。
李守平止住了想要叫起的内侍们,悄声说:“着什么急,王昨夜很晚才歇下,天还早,都给我安静守着。”
“李总管,可大都督府那边说了要派煌羽护卫来迎接王驾去南市,要是误了时辰怎么办?”
李守平惯做好老人的脸这时拉了下来,训道:“你是我们人王的内侍还是给羽人大都督的内侍?什么误了时辰怎么办?误就误了吧,让羽人等着。”
“是。”
他们正说着,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杂的脚步声,守着人往宫殿的侍卫拦着道:“五殿下,王还没起呢,您不能这么硬闯,五殿下……”
王子冕拽地跟二五八万似的声音传来:“我想进就进,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本殿下!”
他话音刚落,还传来几下打斗声,李守平忙要出去看看,他敢迈开步就见到王子冕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回他连标志性的红衣都没穿,一身短打,浑身汗涔涔,显见是刚从练武场上过来。李守平迎了上去,还没行礼,就被王子冕一把拽过来问:“王呢?”
“五殿下您也太早了点,这会王还没醒,您要有急事,我给您行个方便,保证王醒来了头一个给您通报如何?”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能睡得着?你去叫醒他,去。”
李守平将自己的衣襟从王子冕手中一点点拽回来,壮着胆道:“那不行,我是这的总管,我要是没规矩,那这里谁都可以今天胡乱通报,明天随便叫人,五殿下您别让我难做。”
王子冕骂道:“狗东西,做了几天总管就敢给我摆谱,信不信我照样在这拿鞭子抽你,赶紧给我叫起,去!”
李守平梗着脖子道:“五殿下恕罪,这是王的寝宫,我们这的规矩是谁来也得等着,天大的事,也要王睡醒了再说。”
王子冕挥拳就要揍他,忽听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万东牒穿戴整齐脸色不好地站在那,冷冷地道:“老五,想打我的总管,你还不够格,放开!”
王子冕冷哼一声,倒真的松开了李守平,他看向万东牒道:“我今天早上练武时听到有人说漏嘴,大都督汤牧辛据说要请羽皇给你体面,加封你亲娘为先王正妃,可有此事?”
万东牒负手下台阶,淡淡地道:“是有此事。”
王子冕血气上涌,却竟然能压抑着心平气和问:“我们来做笔交易,你说,你要怎样才肯推掉这个册封?”
“推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被你们这些人辱骂欺凌多年,不就是因为我生母出身卑微吗?怎么,现在看到一个最卑微的宫女死后母凭子贵,一跃成为这座王宫最尊贵的女人,哪怕她已死去多年,你也忍不了了?”
王子冕深吸一口气道:“若我以河西夏氏的名义奉你为王,宣誓效忠呢?”
万东牒愣了一下,忽而哈哈大笑,就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王子冕恼羞成怒:“你笑个屁,你这个人王有几斤几两自己不知道吗?我现在拿天大的好处换你一个虚名,你有什么吃亏的?你别得了便宜卖乖。”
“老五,我笑的是你这句话一定没跟你夏姑姑商量过,”万东碟笑着道,“只要你敢提一句,不用谁动手,你姑姑都会亲自往死里揍你,你信吗?”
王子冕神情有些不自然,但犹自不服道:“我姑姑那么疼我,绝不会揍我,我舅舅就更疼我了,我说奉你为王,他们只会听我的……”
“真的吗?”万东牒讥讽着走近他,“听你瞎说八道一番,然后再想方设法替你干的蠢事擦屁股?老五,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谁让我今日必须得去做杀人的刀,现在就当做件好事积点德吧。”
“你给我听好了,你奉我为王我不稀罕,河西夏氏也不会听你乱来,明白吗?至于我娘的封号,母凭子贵千古惯例,你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赶紧滚,我这可没你吃早膳的份。”
王子冕脸色涨红,胸膛不断起伏,没忍住怒喝一声,一伸手只一下便出其不意地卡住万东牒的咽喉。
这才是他的真本事,他自小力气与相貌相反,相貌越精致可爱,力气却远超同龄小孩。鹤焰侯听闻他有这天赋大喜过望,从小到大不知往他宫里塞了多少武技高超的师傅,王子冕学得很杂,却于杂学中只能融会贯通。他与万东牒打架便只是打架,从未显现自己的真正实力,这回要不是被急怒攻心,也不至于一出手就拿人要害之处。
“你,想弑君?”万东牒憋着气咬牙问,“就为了,我娘不配正妃的封号?”
“你懂什么!”王子冕红了眼眶,低吼道,“我娘葬入王陵时我舅舅不知使了什么办法,逼得先王用是比照正妃的礼仪厚葬。而你的生母如果被封正妃,那头一件事就得葬入王陵,挖开我娘的坟把位置腾出来!换作是你,你能忍?!”
万东牒恍然,但因喉咙被卡得生疼此时也火冒三丈,嘶哑着嗓子道:“要是我不推掉这个封号呢?你也不能拿我如何!”
“我是不能拿你如何,但我可以杀了你。”王子冕手腕一转,一柄锐利的匕首立现眼前,“人王都没了,加封的事定然也不了了之,怎样,你要不要试试?”
就在此时,李守平慌乱地跑来扑跪在地:“羽人来了,五殿下快松手,哎呀不是一般的羽人,来的是煌羽,煌羽啊。”
万东牒一听就笑了,戏谑道:“杀吧,杀了我正好给羽人一个剪除河西夏氏的借口,你姑姑,你舅舅,你宫里那些小女孩儿们,一个都逃不了。”
王子冕眼中现过不甘与犹豫,刷的一下收了匕首。
万东牒一朝得解开,憋着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后,突然挥起一拳重重砸在王子冕那张漂亮的脸上。
“这一下打你,是叫你知道你我之间,我是君你是臣,以下犯上,等我回来再收拾你!”万东牒恶狠狠地又踹了他一脚,骂道,“这一下替你姑姑踹的,养大你这样的蠢货,真不知道她得花多少心血。”
“你要是不解决封号的事,我还天天来!”
万东牒无语地望了望天,忍住揍死王子冕的欲望,骂道:“傻子,我他妈不跟你说大白话你就听不懂是不是?我亲娘,叫万珩那个老王八蛋害了一辈子,死了还要从坟里头挖出来迁入他的王陵?我才是不能忍!明白了吗?看你傻成这样,有些陈年旧事也不用查了,以你的脑子定然做不出来。”
“什么事我定然做不出来?”王子冕茫然问。
“杀人,放火,你干得出来吗?”
王子冕立即摇头:“我看谁不顺眼揍一顿就是,何必杀人放火?”
他话音刚落,门外身着红甲的几名煌羽已齐刷刷进来。
大都督府副将见这情形冷声问:“五王子,你又来挑衅我羽皇钦定的人王吗?”
万东牒若无其事地拉起王子冕,随便在他身上拍了拍道:“没有的事,五殿下只是来找我,跑的急了自己摔了个狗啃泥。是不是啊,五殿下?”
王子冕愤愤地低下头。
“既然无事,人王请吧。”副将朗声道,“南市那边,大都督已恭候多时了。”
7
南市城门下,历来是处决人犯的地方。
万东牒的车舆到时,此处已聚集了大量天启城的普通老百姓。人王车舆仪仗所过之处,百姓们纷纷回避噤声,汤牧辛大概真想补偿万东牒,除了人王该有的排场外,额外还排两千红甲军到场维护秩序。等万东牒下车的时候,连奏乐的弹拨敲打的都有,不知道还以为高台上搭的是戏楼子,而不是断头台。
汤牧辛亲自来车边迎接,给了人王极大面子,万东牒却不能托大,一下车便行晚辈礼,汤牧辛伸手扶住,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似乎都露了笑意,两人其乐融融一起坐上主审台。
少顷有扎着红头巾的魁梧侩子手已站好,此次行刑人犯的囚车也一一到齐,与所料不及的是,很多天启城的百姓自发给这些囚犯递酒,还有些妇孺红了眼眶,没行刑就已经在下面暗暗拭泪。
“在我们秋叶京,有一种傩戏,傩戏前有献酋环节,往往会绞死一些罪大恶极的犯人。不是挂在绳子上那种绞死,而是将人犯四肢绑在四边绞盘上,转动绞盘,将人犯从中撕成几块。”
万东牒佯装作呕,强笑道:“大都督,这,这种酷刑,就是五马分尸了吧。”
“对,你们人族的先祖也有类似的,不过不用绞盘,而用骡马,效果未必有绞盘好看啊。”汤牧辛似乎有些遗憾,劝酒道,“来,人王先满饮此杯,等下的斩首虽说更不好看,但十个脑袋一起落地,血腥味还是能飘出很远,喝点酒压一下,省得回去吃不下饭。”
万东牒苦着脸道:“您就饶了我吧,我现在就吃不下饭了。”
汤牧辛轻轻瞥了他一眼,道:“把人犯押上来吧。”
他身边的行刑官领命下去,不一会,十个穿着整齐红色囚衣的犯人被五花大绑,鱼贯上了断头台。
“红色囚衣是我命人给他们换上的,红血红衣,才会色泽浓烈,有点观赏性。不然只是断几个脑袋有什么可瞧的,我当年打仗那会,断肢残骸不知道看了多少。”
“大都督,您英明神武,战无不胜,可我没上过战场啊,求求您别说了。”万东牒拱手讨饶。
汤牧辛似乎被他取悦,难得有耐心告诉他:“这十个人也是武艺高强,身手出众,杀了我好几名羽人下属,最终是煌羽精锐出动才将他们一举拿下。天启陶氏背地里都能养这样的武士了,真是居心叵测,好在被我剿灭得七七八八。”
万东牒唯唯诺诺地道:“是,我听说首恶陶巽之伏诛,还是您亲自动手。”
汤牧辛脸色微僵,淡淡地道:“算是吧。行刑官,时候到了吗?”
行刑官躬身道:“时候已到,请我王勾决人犯,宣布行刑。”
万东牒畏畏缩缩道:“我,我就不用了吧,我听说会有冤魂……”
汤牧辛皱眉道:“那都是道听途说,你是人王,你所在的地方阳气最盛,哪来什么冤魂。把勾决书拿上来!”
底下人飞快呈上来一张雪白的纸张,上面写好了十个要砍头的人的性命。万东牒战战兢兢拿过笔,摆弄了半天握笔的姿势,汤牧辛沉声道:“画圆就行。”
“可我怕画不圆……”
汤牧辛这下真的不耐烦了,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那就打勾。”
“是。”万东牒明白自己再也推托不了了,只得蹲起来,毫无形象地用一种笨拙的握笔方式歪歪扭扭在每个人名上打勾。汤牧辛耐着性子等他打完,一把夺过来抛到台下。
“王已勾决,准备行刑。”
行刑官高声宣布,有人忽然道:“且慢。”
万东牒看过去,只见王子庚带着王子珏、王子琅俩人越众而出,他们都穿着一身素衣,王子琅手中提着一罐酒,王子珏手里拿着一只碗,王子庚上前朝汤牧辛和万东牒行礼,口气真挚,神情悲伤道:“秉我王,大都督,这些人虽意图谋逆,罪不可恕,但请二位看在他们并非首恶,忠心护主的份上,允许我与两位王子敬他们一碗酒,送送他们。”
他这个请求深得民心,顿时有无数人跟着喊,让我们送送吧,让我们送送吧。
一片嘈杂声中,万东牒听见汤牧辛清晰地冷笑了一声,随后以不高不低地道:“我毕竟不是人族,你才是人族的王,你看着办吧。”
万东牒心里冒火,这时候把他推出来无异于将他放到火上烤。果不其然,汤牧辛的话刚说出来,众百姓的目光便齐刷刷看向万东牒,那目光中有祈求,有悲愤,有不屑,还有憎恶,汇成洪流,令他坐立难安,他不自然地掩面,道:“送,送吧。”
王子庚感动地应承,与两名王子一起,一个一个囚犯走过去,一碗一碗地敬他们酒。
百姓中顿时有人哭出声来,一干人犯也神色悲怆,有人道:“三王子高义,我等死而无憾了。”有人高喊:“哭什么,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的疤。”
有一个囚徒喊得最惊心动魄,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人族不死,英魂不灭。”
一名煌羽当机立断取下弓箭,一箭射穿他的咽喉,血流如注中,那名囚徒已然喉咙嗬嗬作响,企图发出声音。
“赶紧宣布行刑吧。”汤牧辛看向万东牒,目露威胁,“人王。”
万东牒深吸一口气,竭力令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听起来在发抖,高声喊:“行刑。”
十名侩子手一起动手,刀光血海,人头落地。汤牧辛有一句话没说错,十个断头,血腥味确实飘出了二里地。
浓厚到仿佛黏在皮肤上,衣服上,浓厚到仿佛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万东牒盯着那片血红,罕见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从来不知道屠杀自己的同类,原来并不仅仅是见到身首异处、血流满地时的惊惧,还有难以描绘的愤怒和悲怆,这种情绪仿佛从囚徒身上传染开来,在场的每一个人族,只要他心智健全,只要他还意识到自己血管中留着与今日断头的人同样的血,他便不可能不受震动,不可能不去这样觉得,这些所谓的囚犯是在替在场的每一个人族受难,因为下一个被砍头的,很有可能就是现场人群中的任何一个人。
作为万东牒,他还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他现在是下面围观的一个普通百姓,他一定在心里深切地痛恨勾决犯人的人王,他本该保护自己的臣民,他本该尽点微薄的努力。
什么样的王,才会窝囊到如此地步?
不幸,这个窝囊废人王,就是他自己。
万东牒这下真的道尽胃口,什么也吃不进去了。
8
夜深人静。人王宫外。
万东牒拉着厉安,厉安背着大包袱,两人避开巡夜的侍卫,急速前行。
厉安一边跑一边说:“这下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去越州了。”
万东牒面沉如水,只是拖着他往前跑。
“你慢点,慢点啊,”厉安气喘吁吁,拉着他躲入灌木丛中,小声道,“这一段没人过来,我早勘察过了,歇会,让我喘口气。”
万东牒停下,脸色始终紧绷着,异常的沉默。
“我还没问你呢,怎么突然决定要走?你真想好不当这个人王了?”
万东牒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身上的包裹,低声道:“能走了吧,快些,夜长梦多。”
厉安拿袖子擦擦汗,点头,两人一从藏身处出来,突然见到眼前有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吓得厉安差点叫出声来。万东牒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将防身的匕首悄悄从袖子中滑到手里,沉声道:“高大人,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那人举高灯笼,照见自己一张清癯斯文的脸,笑道:“我在这恭候人王多时了。”
万东牒冷冷道:“等我?你知道我怎么来,也知道我要往哪去?”
“正是,如果我没猜错,人王从宫中后院而出,贴着宫墙走,想穿过这座花园,从东北角出宫。对吗?”
万东牒暗地里握紧匕首,冷笑道:“高大人,你这样料事如神,不知道会给自己招祸吗?”
“知道啊,”高酹笑道,“我还知道你此刻定然想干脆宰了我灭口,可我劝你别这么做,一来我已有防备,你很难一招致命,二来,我身边这堆柴火已经浇了灯油,你一动手,我就松开手上的灯笼,火势会把侍卫引来,您可就出不去了。”
万东牒压抑着怒火道:“鱼死网破这种事,我也不是不能干。”
“那在咱们君臣鱼死网破之前,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高酹问,“什么原因令您不想做人王,一心一意要出宫去呢?”
万东牒抿紧嘴唇,道:“你不是料事如神吗,不如你说。”
“是,我斗胆猜一下,请王恕罪。”高酹道,“你今日白天去南市与汤牧辛观刑,说是观刑,实则去到那你才发现,汤牧辛要你做的,是勾决人犯,下令行刑,在天启城百姓面前干尽这些恶心人的事。你还发现,这些事做出来不只遭人痛恨,连你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更不要说无形中还帮三王子出了一把风头,所以你愤怒难过,但这些都不是你真正想走的原因。”
万东牒吁出一口气,淡淡地道:“没错。”
“你真正想走的原因,是你发现,只要你在人王这个位置上一日,你就不得不一次次被汤牧辛那个老东西这样利用,一次次违背本意做出残害同胞,令自己不齿之事,你或许会否认说几条人命你压根不在乎,然而你仍然怕,怕有朝一日,汤牧辛要你处决的将不再是十个二十个,而是成百上千个,其中或许还会有你亲厚在意的朋友。当汤牧辛把勾决人犯的名单放在你面前时,你发现自己根本办法救他们,根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说得对吗?”
“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反正我要走了,这劳什子王位你们爱给谁给谁,老子不伺候了。”万东牒冷声道,“至于你要不要大喊大叫,放火引来巡夜侍卫,都请便,当年我能逃出去一次,今天也能。你要不要试试?”
他说完拉着厉安就要走,高酹在他身后道:“就这么走甘心吗?王,您身上背负着的仇呢?不报了吗?”
万东牒蓦地站立,转过身厉声问:“你知道些什么?”
“你呢,你又知道什么?”
“曾经有人纵火令你母亲葬身其中,你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所以你回来报仇;然而现在有人玷污你的祖宗庙堂,随意斩杀你的臣民,不知道哪一日屠刀便会挥向你身边的人,甚至挥向你自己,你对此的反应却是逃跑。王,你也是人族,你今日在刑场上看到那些百姓,他们也都是人族。”
“我们人族,再被这个狗屁九州帝国压榨下去,就要真的亡了。”
万东牒闭上眼,喃喃道:”这些关我什么事。你不是骂过我吗,你骂我,本质上不过是个小混混,那么我留下来又能有什么用?”
高酹笑了,他诚恳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用,我也不知道今晚把你拦下来对人族国祚到底有没有影响,我更加不知道你是一块朽木,还是一块美玉。我只能告诉我知道的事。”
“我知道现下时局太过艰难,艰难到目前任何走寻常路的光复事业都很可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汤牧辛现在是懒得管,而一旦他管了,他们无一例外都难逃被灭杀的噩运。”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三王子庚、四王子珏都在处处模仿哪些仁君英主,在人族鼎盛,人皇威震四海的时代,仁君英主是社稷之兴,百姓之福,可在现在九州帝国这一庞然大物无处不在的年代,一个中州地区的仁君英主顶个球用?”
“时局还会继续糟糕下去,九州帝国这一庞然大物宛如巨大的吸血怪物,源源不断抽干我们的民脂民膏。你可以说这与你无关,然而你想过吗,便是你不做人王了,你还是个人族,哪怕你逃到越州去,想要做个堂堂正正活在太阳底下的人族,依然要受羽人的层层盘剥。倾巢之下,没有谁能说与我无关。”高酹看着他,“这是一个人族与羽族的战斗,战斗本质上就是无人幸免,无人能置身事外。”
万东牒沉默了。
高酹目光炯炯,看着他道:“所以,我们人族大概到了要走不寻常的路,选个不按常理的王的时候。走得差了,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走得好了,也许能为我们人族建成新一代的千秋功业,你敢走一走吗,万东牒?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