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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耀查了通话记录,想起失去意识之前,把电话打给了特殊犯罪研究中心。
他问赵爵的监室取证了没有。
那边答复得很模糊,说取证是取证了,就是不知道算不算证据。
展耀说他过去一趟。约好的时间,正是这天午后。
赵爵逃走那夜的值班警员还在停职。
调查官说,当夜这名警员引着赵爵穿过一道一道岗哨,无人起疑,监区和控制室都以为只是例行押送,直到赵爵踏出正门。
这些天反复审问过,他不记得那晚的事,也不像是故意隐瞒。
展耀在调查室隔壁,透过单向玻璃望了一会,说,有三种可能。
一种是不可抗拒的精神冲击引发的防御性遗忘,不像。一种是被动接受心理暗示引发的替代性遗忘,这种记忆障碍会伴有焦虑、抑郁倾向,也不像。还有一种,是在信任、依赖的人的引导下自我暗示引发的选择性遗忘。
他本来要说,第三种,近乎记忆的自然消逝,不会留下创伤性体验,但是稍有偏差就会沦为第二种,因为一般的引导者很难做到“自然”。
可是话就顿在这儿,展耀忽然觉得,他记不起的那几年时光,好像也失去得太“自然”了。
调查官听得半懂,他只知道,从警员身上找不出线索了,就说,走,去看看监室。
监室的门敞开,一桌一椅一张行军床占着一角,空出来的地方,画着一个图案。
调查官递来取证清单,说赵爵的个人物品极为俭省,书倒是不少,不过都是包Sir特许的,人押进来的时候一件一件上报过,出逃之后又清点过,一页纸没多,一页纸没少。不明不白的,也就是地上这幅画了。
什么时候画的?展耀问。他站在门口,没有马上踏进去。
调查官稍一回想,说,刚押进来不久,要了粉笔,可是没画,有一年多,一直在地上做各种标记,后来,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画成了花的样子。这花就像在生长着,一天一个样。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就说你见过地涌金莲么?一重开过了又开一重,一季花期要开出上百重上千重。
展耀说这不是花。这是图案诱导。
他说,赵爵丈量了监室,所有的线条,都要以恰好的长度出现在恰好的地方,计算越精确,图案就越契合目标。在目标的认知中,图案越近于完美,他就越难以挣脱它的控制。
调查官听得一愣,一时接不上话。
展耀说,他没有任何测绘工具,三年,算是画得很快了。
你是说,我们的警员被赵爵控制了?
展耀没有回答,他跨入了监室。
望着那个图案,时刻忐忑着的,不知来处的枪伤和不知去向的过往,都在心中静默沉降,好像洪水过后,留下一片荒寂的河滩。三年里,仿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心无芥蒂地,真实地存在着。
本来没什么。展耀想,他的记忆不完整,在数学的优美和哲学的完满中,得到片刻些许安宁,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是,左腕,像是让谁灼灼地一握。
他拂开袖口,那里有一道旧伤。
隐隐的钝钝的疼,沿着伤痕,像一丛一丛青草,从灰烬里蔓生出来。
这疼牵着他,一步一步往图案中走。
他俯身,半蹲下来,手心覆着它的中心,缓缓蜷卧下去,紧挨着水泥地板的冰凉,一阖眸,泪就淌了下来。
左腕的伤还记得它,心里竟来不及明白。
过道上,巡逻警员朝监室一瞥,吓着了,他指着展耀,想说话,让调查官抬手拦住。
专业的。调查官小声念叨。
半天,巡逻警员问,什么专业?
警务处,犯罪心理研究中心。
巡逻警员没听出名堂。
早就在组织架构调整计划里,是等着他毕业才成立的。
然后呢?
调查官说,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展耀离开特殊犯罪研究中心之前,调了那名警员的人事档案、品格评估、值班日志副本。
他沿行道树一边往巴士站走,一边一页页翻看。
家庭条件、人生经历极为普通,工作日常也平淡无奇,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报考了警察学院的A类专业,因为家族遗传的色彩辨识困难没能录取,没当上警察,眼下这份工作,只能算是沾边。
恍恍惚惚跌跌撞撞,碰着几个行人好心来扶他,他就躬身道歉或道谢。
站台空荡荡的,巴士进站出站,他一时想不起是哪一班,索性就坐下等着。这才反应过来,电话在口袋里震了一路。
是白羽瞳。他拨回去。
白羽瞳很气,他说你去哪儿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我一起?
没等展耀回答,就听出了不对,语气一下轻了,叫名字,他说展耀,展耀,你这是想起什么来了?
展耀调整呼吸,平静了几秒才说,不是安保系统漏洞,是人心。
白羽瞳一下明白,他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方向盘一打,抄了一条近路。
展耀说,只要性格有缺陷,他就能乘隙而入。
白色跑车换了几次车道,一路超过去。
白羽瞳说,没有谁,是性格完全没有缺陷的。
他摸了摸上衣口袋,药在身上。他听出来了,展耀的状况有点危险,可是这一次,又和往常不同。
展耀说,性格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经历的投影,那时候自我心理防御机制还没形成,所以容易被塑造,更容易被扭曲,成年后可以打磨,可以修补,但是改变不了太多。
风很大,呼喇喇直往衣襟里吹。
展耀喘不过气来,手压在心口,心脏跳得整个胸腔都疼。他像是剥离成了两个人,表面的一个,镇定,清醒,心里的一个,像要冲出来,和他拼上一死。
白羽瞳说,展耀,我在听着。
镇定清醒的一个,不肯迁就。展耀说下去,他说赵爵,能在一个人身上,一眼看见他的童年和少年,他能一眼看见,那个人心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缝隙,他还知道,怎么补救。
说着说着,泪就往下落,一落就止不住,他草草抹了一把,他想,难过的,是那六年失落的时光,不是展耀,是他左腕的伤的主人,他和展耀,没关系。
可是,左腕的伤不是他的,却要疼在他身上,他不能不给他留一处转圜。
他说,就如同植物的根系,向水而生一般。目标对他有了信任感和亲近感,日子一久,会不知不觉地接纳他的想法,服从他的意志,甚至。
他知道,那伤,那疼,那时光,都在等着他说出那个字。他没有说。
白羽瞳及时打断了他,大义灭亲地问,展耀,你在哭么?
展耀挂断了电话。
白羽瞳又拨过去,一直拨,他想至少,得让展耀知道他还在。
白色跑车在街对面刹住,展耀正倚着站台栏杆等着,人很平静,半点看不出十分钟前在电话里崩溃过。
只是扶在栏杆上的手,指节苍白,就算这样,白羽瞳也看得出,那只手在微微抖动。
他横穿车流,三两步冲上去,抓过那只手,把那个人拉进了怀里。
两个人在组里查了一昼夜的资料。
公开的非公开的,只要牵连着赵爵这个名字,一字一句都没放过。
理了时间线,画了关系图,看出了不对劲儿,能查到的都是犯罪记录,个人事项近乎空白。
犯罪记录里说赵爵在惩教所用犯人做心理实验,数据都交给了拉辛之诗。可是没说他具体是做什么的,执勤记录、奖惩记录,一条都没有。
包Sir说过,保安局的白Sir也说过,赵爵以前是警察,干不下去了,才调入大榄惩教所,他在刑事情报科那些年的记录,在警察学院受训的记录,一条都没有。
白羽瞳探了探包Sir的口风。
包Sir说赵爵都定罪了,翻他的旧账用处不大,我们要查拉辛之诗的去向和意图,还是得从清湾码头和三合会入手。赵爵的事,你要是好奇,可以问展耀么。
实在无法反驳。白羽瞳又不能说,展耀忘了。
从包Sir那儿回来,才知道展耀一个人去了数字档案中心。
白羽瞳心里又是十面埋伏,不能说,只嘀咕了一句,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从来没把我当组长。
组里没人吭声,一个个只顾悄悄使眼色。
白羽瞳往中间一站,说,谁不服?
赵浒故意咳嗽了一声,说组长,展Sir这是体谅你。
包Sir都不让查了,咱们再查,不是诚心和包Sir过不去么。他去查了,没和你打招呼,包Sir知道了,也怪不到你头上不是?
王潮躲在屏幕后头,不动声色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当天下午警务处季度表彰大会,展耀迟到了五分钟。
白羽瞳坐在礼堂角落,身边留出了位置。
两个人目光一碰,展耀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查到。
并不意外,赵爵是A级重犯,他和展耀的权限不够。
白羽瞳扫了一眼礼堂第一排,警务处高层里,能授权的那三个人。
警务处处长展Sir,不熟,展耀说的。
行动副处长包Sir,太熟,认真过问起来就麻烦了。
管理副处长沈Sir,真的不熟。
听说当年展Sir还是行动副处长,和特殊犯罪调查组第一任组长意见不合,逼着他亲手抓了一个重要线人。那人和沈Sir是共过生死的,当上组长以后,只参与了一次行动,就辞了职,离开了警务处。白羽瞳复职之前,组长一直是包Sir代为值守。沈Sir后来成了警务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处长,对行动处一直不冷不热。
没一个靠得住。白羽瞳只好问白树。
小树绕开数字档案中心的安全屏障,替换了包Sir的用户权限,发来了加密区域的临时专门入口,可谓雷厉风行。
搜索的结果,没有赵爵在刑事情报科的记录。警务处的数字档案里,就没有赵爵这个人。
散会了,灯一盏一盏熄灭,礼堂昏暗下来,白羽瞳和展耀坐在那儿没动。
好像也不意外。仿佛赵爵这种人,只有犯罪记录才合情合理。
许久,白羽瞳说,查不了赵爵,就只能查你了。
展耀没说什么。
监室里的图案并没让他记起任何细节,它像一道光照进了一间屋子,是空的,可他就是知道,那间屋子他去过,而且不止去过。
那六年里,他和赵爵有过密切的关系,如今已经无需隐讳,不存在的那些记录是什么,让谁,为什么抹去了,在他的档案里,一定还留着痕迹。
从大四那年算起,展耀的经历其实没有多复杂,档案不过寥寥几页,竟然也有加密部分,而且保密级数极高。就算是包Sir的用户权限,也得有密码才能打开。
他们只查到一个行动代号。
蓬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