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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耀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却好像从没真正当过他的儿子。
他毕业那年,父亲就是展Sir,重案组组长,没多久,警务处行动副处长。至于展Sir是什么样的人,都是进警队以后,从同事闲话里听来的。
他们说起初,是六个分区报告了居民当众自杀的事件,自杀者彼此无关联,自杀的时间地点方式也毫不趋同,但是引起了连锁反应,医院报告青少年自杀事件的数字上升,后来,自杀者的年龄区间不断扩大,自杀像传染病一样,在街巷楼宇中无声无息蔓延。
重案组的并案调查申请几个月里提交了十几次,上头驳回了十几次,说不能定义连环自杀,法理上成立不成立先不说,界限是什么?这个城市每天报告自杀和自杀未遂几十件,什么样的自杀要划入连环自杀的调查范围?重案组把这么多自杀事件揽过来,六个分区会怎么想,你们是有意在民众面前给他们难堪么?
展Sir于是绕开了自杀这个解不开的死结,按国家公共安全法划定无差别袭击的条款,画出了那条界限。最后一次申请提交的名义是“连环无差别精神袭击”,那是“无差别精神袭击”的第一次定义。申请从警务处上达保安局,才终于有了重大公共安全事件的绝对处置优先级。
从此以后,展Sir就和这件案子死死拴在了一起。
他们偶尔会说,可惜了,保安局几次想调他上去都没成,看这劲头,是要“从一而终”。
马上有人说,只怕是“无疾而终”。
不好听的话多了,可是,最让展耀介怀的话,是沈Sir说的。
展Sir升任行动副处长,头等大事,就是设立特殊犯罪调查组。新组长是从新界南区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挖过来的赵Sir,警队说起他,就一句话,是个狠角色。
特殊犯罪调查组的首次例会,展耀到得比谁都早,他知道展Sir要来,只怕让他看轻了。
会厅隔壁是饮茶室,露台上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
十几年前妻子的命换了人质的命,现在儿子又当“暗子”,六亲不认的人叫你来,你也敢来。
沈Sir的话。
展耀立在百叶窗前,手里的拉绳停下,犹豫了几秒,没走开。
那和我还挺像。声音是头一次听见,没遮没拦的率真。后来知道,那就是赵Sir。
赵Sir说,要是,要是我在意的人的命换了人质的命,我也得六亲不认。
静了静,沈Sir说,知道你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
十几年了。付出越大,执念越深,展Sir不再适合指挥这件案子的调查,恐怕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才有了特调组。不惜代价的另一面,是不择手段,把你调来,绝不只是看中你对付三合会那些骇人听闻的手段。
赵Sir说等会儿。
他说沈Sir,刑事情报科主管不是白当的,查我就算了,还查我未来上司。“暗子”这种处长都无权知道的事,你也敢查。
你要来,我不能不查。沈Sir说。
那你是想让我来,还是不想让我来?
你问的是于公还是于私?
赵Sir说,于公于私。
沈Sir答他,想,也不想。
在那之后,是长长的沉默。
展耀忽然想起赵爵。
赵爵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把能教他的、想教他的都教了以后,两个人在一起一整天都没几句话。
展耀已懂得寸寸听着他的沉默答以沉默,正如此刻,他能听见留白之中有无尽的言语,反倒觉得听了不应该听的。
心事越隐秘,越会走漏消息。
沉默,是展耀能对赵爵说的最诚实的话。
行动之初,展Sir说你的任务就是留在他身边,不必隐藏,不必窥探,行为和目的一致,才不会被怀疑。
展耀只知道,行动代号叫蓬莱花,他是第一个执行者,却不知道行动是为了什么。
他像一直在等着花开,不知道存不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开。
好久才明白,展Sir对他有所保留,是深知赵爵洞彻人心的本事,只有不让他知道,才能不让赵爵猜到。
沈Sir说他是“暗子”。
明暗的暗,棋子的子。不是线人,不是卧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亮,不知道会不会点亮,宁愿永远不用点亮的一盏灯。
那句“不择手段”,展耀一直记得。越是在心里不时泛起,越是明白,之所以介怀,是因为他隐约觉得,沈Sir好像是对的。
那年展耀二十一岁,警察学院刑事情报专业研三,在特殊犯罪调查组见习一年,做暗子四年。
赵Sir忽然约他见面。时间地点写在警察手册末页,撂在书桌一角,字迹潦草,但,要署全名,赵云澜。
木棉花礼拜堂。日落。
简短,却足以告诉他一切。
那座礼拜堂离大榄惩教所很近,没有名字,只是庭中有一树百岁木棉。
他知道他是暗子,又绕过上线单独见面,一次违反了两条行动守则,他上报,他会丢掉饭碗。几乎把身家性命押给了他。
那天展耀沿礼拜堂中央甬道,一步一步朝布道坛走过去,在赵云澜身后的长椅上坐下。
没有灯,只有几支白烛。
赵云澜坐在头一排,巨大十字的阴影落在他肩上,他仰看着,没有回头。
那是个出入江湖不沾风雨的人,话说得坦荡直白——赵爵有麻烦。
他说有人入侵数字档案中心,好几次,留了破绽,像是故意的。沈Sir这半年一直在查,他到底想干什么。所有存储区域都检测过了,一无所获,结果毛病出在反入侵测试记录上。
他说,听见哭声,母亲会先朝自己的孩子看,于是不管谁哭,别人都能知道,谁是她的孩子。入侵者从数字档案中心的反应,窥知了数据库最隐秘的地方,保密级数不一定最高,但反入侵测试一定是最严的。
赵Sir顿了一下,展耀没有插话。
心理战。的确是拉辛之诗的风格。
赵Sir又说,那儿有一封密档,存着一桩陈年旧事,让拉辛之诗找到了,恐怕要对赵爵起疑。他在惩教所的实验一旦完成,他们得到了结果,马上会要他的命。
展耀说,惩教所的教官当过警察的不少。心理实验选在那样的地方,是因为犯人本身有犯罪记录、心理评估等级特殊,行为发现异常,很难辨别是不是人为的,拉辛之诗看中的是赵爵的职务之便,他们肯定彻查过他,以前不是阻碍的,以后也不是。
赵Sir说,问题不是警察,而是他做过什么。
展耀怔住。做过什么?
烛尖一跳,礼拜堂静悄悄的。
迟了迟,赵Sir转过身,两臂一叠,架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向展耀凑了凑,问,他没和你说过?
展耀看着他,不说话。
赵Sir压低了下巴,目光狡黠,再不肯多说半个字。
展耀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赵Sir喊他见习生,他说展Sir下命令,你也谈条件?
展耀明白,赵云澜想保护那个人,可他是警察,万一打草惊蛇,那个人只会陷入绝境,暗子没有任何可查记录,背景单纯,身份干净,他只好来找他。
展耀站住,没有回头,他说你是组长,展Sir是处长,要是下了不同的命令,我未必会执行你的。
赵Sir笑了,像在耍赖。
他说你一定会执行我的。
展耀还是往外走。
他想,他和赵爵,一线沉默之上悬而未决的,但愿长久又宁愿不必长久的时光,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