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二十五回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旧怨未解新怨即生 ...
-
此次是刚开馆,本就盼着回家,加之记挂着小雪的腿,纵是劳苦了花城和白龙一日一趟来回送信,我还是归心似箭忍耐不得。好容易熬到望休,才下了过晌的学我便一迭声地催着扶霜回去。
还未近家门,我便远远听得有箫声传来。我特特嘱咐了扶霜别则声,进了府一路寻过去,小雪果然在杏苑的凉亭里吹箫。我提着裙子悄悄靠过去,轻轻拍了小雪的左肩一下,他回身的工夫我猫着腰转到右边又拍了一下,紧接着又蹿到左边又来一下。
哈哈!小雪真是个小呆子,这点小把戏还上当,跟只小猫儿一样被我骗得团团转,乐得我坐在亭里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
待笑够了,我问:“腿可好些了?走两步给我瞧瞧。”
“没事没事,在海盟家里恢复得不错,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你瞧,这不是好好的嘛。”小雪许是站久了,走了两步身子便有些打晃,我忙扶住他慢慢坐下。
“还逞强!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七十多天可马虎不得,前段日子又骑马又奔波,成心教我急是不是!”我将身旁靠着的拐杖递给他,“再不听话,当心我揍你!”
小雪飞快地吐了吐舌头,朝我做了个鬼脸。
“对了,今回开秋馆,小瑷给我带来两小坛酒酿,是她在家里亲手做的,专门带了来赠与我和云丫头。我留了半月,今日带回来,等下叫扶霜盛上,你也尝尝。”
“酒酿?不……不尝了不尝了……”小雪拼命摆手,脸突然红了。
我顿觉纳罕,奇道:“你怎么了?好吃的,我专门带回来给你和姑姑一起尝鲜儿的。”
也是怪了,不论我怎么劝他就是不吃,又不肯说缘故,后来索性我也不劝了,给姑姑留了一坛,另一坛我便自己拿回房了。
用过晚饭,我催着小雪去歇息,谢大哥陪着他回房后也就睡下了。
扶霜将酒酿舀了几勺盛在小琉璃盏中搁在我房里,便与烛荷去廊下乘凉了。
我捧起小盏闻了闻,咦,味道不错!
米汤清中带浊,我舀一小勺咂了咂嘴,冰冰凉甜丝丝的,满口酒香。爹爹娘亲皆滴酒不沾,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喝过酒,乍然一尝,觉得味道是有些许辛辣。不过毕竟是酒酿不是酒,余味仍是香甜。再尝一口米,糯米早已酿得轻软可口,不似蒸食的那样黏糯,而是一粒一粒细长分明,轻轻一咂便化在舌尖上,甚是美味!
明明是冰凉的酒酿,吃到口中品一品却有些发烧发烫之感,余香满口。一小碗不过瘾,我又舀了满满一盏,三下五除二便见底了。不成想吃着吃着竟上瘾了,余下的我直接拿勺子对着坛子吃了个精光。此时有些撑了,我坐在榻上歇了歇,渐渐觉得喉咙发烫脸发烧,肚子里也热热的,头晕晕乎乎的。
不知怎的,坐着坐着突然就想笑了。估摸着小雪还未睡下,我跑去咣咣咣砸他的门,小雪一开门,我见他穿着中衣一脸惊讶便开始嘿嘿嘿地傻笑。
“小花,怎么这么晚来找我?你脸怎么那么红?”小雪伸手探了探我的脸颊,“你发烧了?”
“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嘿嘿嘿!”
咦,我想说的明明不是这句啊,怎么话到嘴边就不听我使唤了呢?
“啊?”小雪愣住了,雪白的小脸霎时通红了。
我捧着小雪的脸傻笑道:“哎?小雪,你怎么脸红了呀?嘿嘿嘿嘿嘿!”
咦,这下小雪的耳朵也红了,嘻嘻嘻!
小雪嗅了嗅,突然道:“你身上怎么有酒气?你喝酒了?”
我身上热得发烫,躁得慌,便把外头的皱纱长衫子一把扯了下来随手一丢,晃晃悠悠地就想倒。
小雪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衣裳抓在手里,一只手扶着我另一只手费劲地往我身上套,别过头眼睛一个劲地往别处瞧:“快把衣服穿上!”
“哎呀你干嘛呀我热!”我用力撇开他。
身上的褙子我都想扯了,结果低着头摸了半天怎么摸不到衣带呢?
“扶霜!扶霜!”小雪见状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怎得了公子!”扶霜闻声飞快赶来,“哟!姑娘这是怎么了!”
“你拦着小花别教她脱衣裳!待会着凉了。”小雪将我按在扶霜怀里试图给我套衣裳。
两人好容易将我拖回房里,扶霜拿起坛子瞧了瞧,惊道:“姑奶奶,那一坛子你都吃完了?”
“嘿嘿嘿嘿嘿都吃完了!”我得意道。
“公子,姑娘这是吃酒酿吃醉了。”
小雪将我扶到榻上絮絮叨叨:“怪道这样折腾呢,果真是吃醉了。酒壮怂人胆,平日从不见你说想我,今日倒是说了个痛快。”
我怒道:“滚!谁是怂人?你才怂呢!”
敢说我怂?我哪里怂!姑奶奶何时怂过!
“好好好,你不怂,我怂我怂,乖,起来喝水。”
口里有些发酸,我一口气便喝了一盏水。头晕晕乎乎的,坐在榻上跟坐船似的,躺在床上天旋地转的,足闹到半夜吐了才舒服些。
早上醒来时头已不晕了。小雪竟还在我房中,在榻上盖了床纱被便睡了,我怕他着凉,便悄悄下床给他又加了件衣裳。
我蹑手蹑脚地溜出屋去,扶霜和烛荷已备好了水等着进来伺候。我担心吵醒小雪,便没让她们进去,自己在外头简单梳洗了。
“姑娘这回可是醒了罢?”扶霜打趣到。
我拍了拍脑袋,昨日的事情恍惚跟做梦似的,回想了半日忙道:“太丢人了,不许说出去!”
“不许说出去我也已经知道了,这下你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了!”小雪突然开了屋门朗声笑道。
我正要争辩,扶霜却笑道:“公子还笑姑娘呢,您自己什么酒量自己心里没点数?”
我坏笑道:“好啊!数落我一晚上,说我酒量不行酒德不好,吃多了就来烦你,还嫌我话多,我还以为你酒量多大酒德多好呢!”
“咦,你昨晚不是喝得烂醉如泥了,怎还记得我数落你?”小雪瞪大了眼睛,装的多无辜,我险些又信了他。
“我记仇,你骂我的话我一句一句都给你记着呢!”我想起一事,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昨日我教你尝尝你死活都不肯,原来是怕吃了酒出丑啊!”
“哟!咱们姑娘也学精了,公子从前是吃醉过一回,怕再出岔子才再不肯吃酒了。”
小雪拦着扶霜不让说:“扶霜!别胡说!”
我顿时来了兴致,拽着扶霜胳膊央告道:“好姐姐!说说说!我就要现打他的脸!”
扶霜躲到我身后飞快道:“公子从来滴酒不沾的,有回跟着白大人出去应酬,不知被哪位大人劝酒不好回绝,只吃了一盅便醉了。回府之后大半夜地“咣咣咣”挨屋敲门,把我们丫头都轰起来听他弹琴吹箫,不说好听就不许睡觉,折腾到快天亮又说要小厮们看他舞剑,结果舞着舞着脚下一软便趴地上了,竟就这样睡过去了。此事满府里的丫头小厮都知道,足笑话了一月才过去。公子姑娘还真是一对儿,就是这酒量可真是天下少有了!”
小雪追着扶霜要堵她的嘴,我拦着小雪只教扶霜快些讲,扶霜在我身后打转儿地一面躲一面说,三人扭成一团笑个不停。
“哟!大早晨起来便这么热闹!敢是有什么新文?”谢公子的笑声老远便传了来。
我忙扶住了扶霜,笑道:“不过是谈起旧日趣事顽笑罢了,谢大哥安好!”
因着前些日子告假积压了不少公务等着处置,姑姑便住在了府衙,忙过这一阵方能回来。谢公子真是个仗义人,听花城说,他看着糙,其实内里是个细心人,日日陪着小雪走路,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如今两人好得跟一人似的。啧啧,我瞧着白龙,隐隐品出了些醋意。
回到学里,我便埋怨小瑷:“甄可瑷,你做的酒酿劲儿怎么这样大,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吃了一坛便上了头,大半夜地在白府又笑又闹,丢死人了!”
纵是心里知道这事怨不得她,但是这排揎是不能少的,否则也不是我们俩了。
小瑷果然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吃了一坛?!傻丫头,我们那里吃酒酿都是熬粥炖汤做点心的,一盏的量就能煮一大壶甜粥,够几个人吃的,你一口气干吃了一坛能不醉嘛!”
我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你也没跟我说怎么吃啊!”
小瑷立马顶了句:“我哪知道你没吃过啊!”
事已至此,我又能将她如何呢,只得在心里的小黑账上默默记了一笔:甄可瑷害我出丑,揍她!
今日早起,扶霜说外头传信了,东苑门口张了榜,告示教引先生。我虽已知晓结果,但未曾定准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便催了小瑷云丫头一同去看,沄妹妹正巧来找我,便也跟了去。
一溜看去,前头小瑷入王春山先生门下,云丫头入杜先生门下……皆无差错。
突然,我瞥着了汪青茗入梅先生门下,我心中咯噔一下,暗觉不好,再往下看时,映入眼帘地竟是“林玳艺,入庄危先生门下”!
我瞬时懵了,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想不透为何。
“林丫头!你怎么是庄先生!”小瑷惊叫一声。
云丫头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小瑷堵住她的嘴。
“哟!林妹妹真是有能耐,人前从来只说跟着梅先生,只字未提过庄先生,如今竟是自己不要的硬塞给我,好一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真是好手段啊!”汪青茗扇着一把凌霄花刺绣团扇,阴阳怪气冷笑道。
庄危年岁略大些,在东苑先生中有几分权力,又颇好阿谀权贵,故而人脉也广。汪青茗的家世与贾凌顾三府相比并不算出挑,她也无力与戴凌二人争风头上的老先生,庄危便成了她最好的人选。汪家舍得砸银子,庄危此番也甚是属意于她,此前汪青茗还曾在与人闲话时提及,她已去投递了诗文,先生也有意,此事已有十成了。
我本也以为汪青茗是八九不离十,也无人与我争梅先生,谁成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沄妹妹闻言当时便变了脸色,冲上去就要与汪青茗理论,我忙将她拦下。
我撂下一句“姐姐此言差矣,钤玒馆的先生玳艺哪里能嫌弃,自该是拿出十分的尊重,只怕先生瞧不上我们罢了!”,不等她回嘴便转身走了。
我当即去北苑寻了梅姐姐,梅姐姐道她也是放榜之前的关口才知晓,立时便去找了东苑的掌事先生,先生却顾左右而言他,并示意梅姐姐接着便是,别插手此间之事。我知晓明榜已放再无回转的可能,并非梅姐姐能左右,便与姐姐商议了几句。姐姐道庄危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上回因小瑷挨罚之事我当众顶撞她,她必定怀恨在心,此番她明面上许不会与我过不去,但背地里定会报复,教我万万多加小心。我也提醒姐姐,汪青茗不是个省油的灯,姐姐也万不能大意。
此事还真是怪了,我与汪青茗的教引先生如此巧合地掉了个个儿,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我察觉其中必有蹊跷。
九月中旬便是约定俗成的拜师礼,因去岁新入馆时实已拜过,故而馆中并无拜师的定例。然教引先生毕竟在学生未来两年中至关重要,凡家中有些权势的皆会打点,更有不少学生家里借拜师之机对先生登门拜访,厚礼奉送,以求先生能上心教导。据传有礼品丰厚者令人咋舌,俗者金玉珠翠,雅者珍奇字画,价值千金者亦有。馆中并无规矩阻拦,总领五经博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自是不愿对庄危低头,小雪好说歹说我才答应加送一份厚礼。姑姑本欲亲自带着我登门拜访,但我顾及姑姑的身份,不愿她因我费心,更顾虑两家大仇未报,求姑姑将心力使在关键处,这样的事情我自己能应付得来,劝了几日姑姑才松口。
此事思来想去都觉得恶心,气得我胸口疼了好几日。无奈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罢罢罢!能屈能伸方为真君子!
今日上庄危的课,我们三人照例择了前头中间的书桌坐了,等着上课。
庄危进了门,瞥了我一眼,眼眶子抬到了天上:“林玳艺,你坐到最后一位,教青茗坐到我跟前来。”
课上的坐位原无定例,无非是先来的先挑,后来的后坐,东苑诗词道的学生本就少,书房又统共这么点地方,坐在何处其实分别并不大,姑娘们也极少争抢。只不过我们三人坐前头惯了,听先生讲课清楚,还不容易走神。庄危直接插手这样的微末之事,也不过是想当众给我个下马威。
不等汪青茗言语,我便起身笑盈盈道:“是!”随即收拾了笔墨纸砚拣了个角落坐下。
这才是个开始,后头还不知她要耍什么手段,如今便被气着了才不值得!
汪青茗喜滋滋地坐到我先前的位子上,还不忘回头挑衅地朝我笑了笑。我心中只想笑,这样的心智还净想着出幺蛾子,可笑。
云丫头见状便露了怒色,待要开口,我还未及拦,只听得一句:“先生此举不妥。”
抬头瞧时,却是坐在我前头的杜芷兰杜公子。
庄危当即变了脸色,她的课上向来不曾有人敢顶撞,上回我们三人因此吃了大亏,我还真担心杜公子也挨罚。
杜公子不卑不亢道:“学里的先生之责在于传道授业,即便与学生私下有亲疏之分,也不应当带到学堂中来。这位子原是林姑娘早来先坐下了,有何理由让与他人?”
杜公子的教引先生是高明高先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果然名师高徒,杜公子的学问还未曾领教,这人品先是方正!
庄危最是欺软怕硬,怕是碍于太虚书院的面子,她未曾责罚杜公子,也未松口教我坐回去,只横了杜公子一眼教他坐下。杜公子还欲分辩,连带着一旁的程公子也想言语,我忙悄悄拽了拽杜公子后衣裳,他便心领神会,不再言语了。
我对杜公子倒真真是刮目相看,从前只知他热心肠,不晓得原来还有扶危救弱打抱不平的侠气。怪道高明先生乐意收他为徒,当真是人品方正,行动磊落!
此枝节一过,庄危便冷着脸开始讲书。
庄危学问不怎么样,讲起前朝余毒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说着说着便扯到了“女德”上头,大放厥词,宣扬女子本该安守内宅相夫教子。我心中暗暗冷笑,即如此,那你此刻还在书房中慷慨激昂,女子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何不滚回家中三从四德去!
不过话说回来,庄危公然在学中胡扯,倒给了我机会将她的谬论一一记下,散了学写文章逐句批判,既有女德,那也当有男德,德原本无分男女,历朝历代禄蠹为将女子控于股掌之中,方才从“德”中硬生生拆出了“女德”。幸得我朝开化,风气清明,我自幼便以君子之德律己,从未受过所谓“女德”荼毒。自九月拜师到新春开馆,半年工夫我竟写出了一册厚厚的评文,严严实实藏了以待后用,此乃后话不提。
再者,钤玒馆中皆是读过圣贤书的姑娘,有不少人的母亲是朝中要员、名师大家,自幼耳濡目染,自然学风开放,庄危的这一套早已惹得人议论纷纷,大为不满,但忌惮于她根基深厚,学生们也不敢与她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