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玒馆》顽石亦玉

41、第二十四回 得新生重回虎狼地 抛顾虑再斗宿怨敌

　　小雪回来不过十日，钤玒馆便要开秋馆了。
　　此番开馆我却是极不愿去，极不舍离开小雪。
　　经历了这一番生离死别，我实在是怕。
　　自从回来，小雪对我寸步不离，连夜里都是看着我睡熟了才悄悄回自己房，早晨我睁眼时，第一个看到的必定是他。我心疼他伤未痊愈几次逼着他回去歇息，他只不肯，拿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我，盯得我开不了口。
　　临行前一日，我打点好了行李，在房中与小雪靠在榻上翻书，他突然伸手掣出一张纸，问道：“这是什么？”
　　我瞟着那是给小雪写的诔文，心下一惊，这些日子忙乱竟忘记把它毁了。见小雪要看，心里只道太不吉利，忙抢了要烧，小雪眼疾手快，早抽走了护在身后，道：“你给我写的诔文，我还不能瞧瞧？”
　　一听这话，我反倒教他招笑了：“听听，这可奇了，从未听说谁能读自己的诔文的。”
　　“中元后三日……眉间飞凤，眼下卧蚕……”小雪读着读着眼圈便红了，“……前盟既定，百死不悔，万世不易！”
　　待到读完，他眼中噙着的泪珠刷的滚了下来：“这诔文上点点斑斑尽是泪痕，溶的墨也看不清了。可是不打紧，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早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罢了罢了，多晦气，我还是烧了干净！”我虽也哭得喉咙酸疼，却还嘴硬。
　　“不许烧！”小雪一向顺着我，此回却将诔文细细叠了揣进怀里。
　　“小花，此番波折，倒教我明白了道理。人谁能知身后事？两眼闭了，哪里知道何人真伤心何人假掉泪？死去方知，不论至亲好友，唯有交心的方才真难过。能以去者的身份看着一切，其实是幸事。只是见你如此，我真真是心惊了，往日只知道舍命护你周全，却从未想过，若自己不周全你该如何心急，又如何能好好活着。”
　　“正是呢！你带回来的东西，我豁出命去都想拿到，可是我不愿让你去冒险。这件事我会自己一步一步地去做，若有难处定会来找你帮忙，可你这样做，就让我陷入无边的悔恨里。我气我自己愚钝，恨我自己无能。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许瞒我！你若是真出事，我忍到咱们两家大仇得报，就抹脖子跟你去！”
　　小雪一把搂住我：“不了不了再也不敢了，我真知道错了！所谓为了你好，不过是以爱你之名去逞英雄。若真是爱你，就该问你想要什么。”
　　我知他为了我，他也知我挂心他。
　　我捧过小雪的脸，抵着他的额头。
　　我从未离着他的眼睛这样近，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汪清澈的湖水，清清静静地映着我的心。
　　有他在，我什么也不怕了。
　　此番与我一同入馆的还有一人,小雪三叔父家的五妹妹，白素沄。五妹妹是今秋新进的学生，与我同住东苑，只晚几日入学。小丫头送我回去时我们见过一面，身量与小瑷相仿，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也不认生，活像个小蹦豆子，长得极精神，俩大眼睛，小蒜头鼻，就是面皮黑了些。

　　回了馆里，行李安置妥当了我便去了晨鸢坞。
　　一进门就听见小瑷像只小百灵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云丫头在一旁呵呵笑着听她叨叨，伴樱百灵岫岫雪诺收拾床铺和书籍。这场景，真是无比的温馨与感动。
　　小瑷见我突然惊叫一声：“林丫头来啦，哟！怎么瘦的这么着了！这下巴都溜尖了！
　　说着过来挽着我坐下，又惊道：“呀！胳膊摸着就剩一把骨头了！怎么了这是！”
　　云丫头见状使了个眼色，几个大丫头便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我见了她们，顿觉无比的温暖与踏实，一载的朝夕相处，秉性相投，我们早就成了亲人。我叹了口气，将这一年来所经历的桩桩件件尽数讲于她们听，从去岁家变到今夏小雪遇险，我病到险些丧命，一件不落。
　　听罢，小瑷面色通红，拍案而起：“林丫头，以后我们罩着你！”
　　“小声些，怕外头听不着是怎么着。”云丫头笑骂了小瑷一句，转身便将我搂在怀里，道：“日后若有事需要我们，可不许瞒着。”
　　我本想谢谢她们的好意，谁知方才张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
　　感谢苍天，我林玳艺何德何能，竟能遇到这样的知己！
　　今日开馆倒是奇了，从东苑出来，便见街上行走的突然多了不少公子，还有十几位男先生，我眼瞧着他们来来往往，有好些进了书房。
　　我奇道：“他……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今日馆里可有什么雅集？”
　　小瑷道：“不是来上书房的吗？”
　　我更是糊涂了：“上书房？上什么书房？”
　　云丫头笑道：“你怎么忘了，伏休里送来的信，咱们钤玒馆和那边太虚书院合为一学，不论公子姑娘皆一同读书，男女先生皆一同授课，双方交而互通。馆中新排出的课，咱们过几日也要过那边去上学。”
　　这回我彻底懵了：“我怎么不知道？何时送的信？”
　　扶面露愧色低声道：“姑娘，前些日子因着小公子的事您一直身子不好，这事扶霜便一直按着未提，后来便混忘了……”
　　我笑道： “罢罢罢，前些日子因着我的病将你折腾得不轻，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如今知道也不晚。”
　　小瑷笑道：“这回两馆的动作可大，不仅咱们学生互通书房，学里还要来男先生授业。”
　　我心下大喜：“真的啊？这可太好了！我一直想听听男先生的治学之道，只可惜女学中的先生皆是女子。此番不仅咱们受益，正好也教公子们见识见识咱们先生的学问。”
　　我朝姑娘们开蒙，请的绝大多数是女先生，男先生多是给公子们讲学的。从做学问来说，此次有机会听男先生讲学，能听取不一样的学问风格，确是极好的一件事。我幼时虽也零散听过几堂男先生的课，但都是东零西碎的，从根基上说，自然还是师承女先生之风。
　　云丫头接道：“正是呢！借此机会正好增长见识，博采众家之长，也传扬咱们钤玒馆的为学之道。”
　　说着便走到了书房与北海苑的岔路口，小瑷突然叫到：“哎！你们瞧！”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迎面走来的竟是杜公子！后头跟着一个小书童。我方想起来，杜公子也是太虚书院的学生，此番合馆他必也是要常常过来上学的，只不知在哪间书房，上哪位先生的课。
　　杜公子也听到了小瑷的声音，面露惊喜，上前作揖道：“三位姑娘好！”
　　我们回一礼笑道：“杜公子安好。”
　　杜公子抿嘴笑道：“顾姑娘身子可大安了？今日气色甚好。”
　　云丫头羞赧一笑道：“早已康复，多谢杜公子记挂，上回多谢杜公子相助。”
　　“咦，杜公子，我们正要上书房，不知你今日去往哪位先生那里啊？”小瑷笑嘻嘻问到。
　　“芷兰正要去梅落白梅先生课上，只是钤玒馆路途迷杂，寻了这半日还未曾找到书房。”杜公子低眉笑道。
　　“咦！可巧了不是！我们三人也是往梅先生课上，钤玒馆的路可不好走，书房更是不好找，若不是走熟得轻易便会迷了路，既是同路，那咱们一同去便是了。”小瑷哈哈笑道。
　　我思忖道：“杜公子既是去上梅先生的课，那学的也是诗文一道，可是去岁的老生？咱们竟是同年入学？”
　　“不错，芷兰是去岁入太虚书院，已进学整整一载了。”杜公子笑道，“既如此，那就有劳三位姑娘引路了。”
　　我瞥了云丫头一眼，果然是抿着嘴红着脸不肯说话，我坏笑地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地朝我嗔怪撅了撅嘴。小瑷倒是不怕生，前头有说有笑地带着杜公子走了，我赶忙拽云丫头跟上。
　　合馆后第一堂课，学中乍然来了这么多公子，姑娘们自然是新奇的，心思也有些活跃，交头接耳，偷偷发笑。公子们有性情开朗些的，也冲着姑娘们挑眉做鬼脸的；也有性子稳重的不为所动，如杜公子，安安静静听先生讲书，只悄悄瞥过云丫头几次便又飞快地低下了头。最巧的是程翊程公子竟也归入我们一堂课，这可是热闹了，我们三个直冲着雯霁挑眉坏笑。好在梅先生本就性情包容，学风又开放，只笑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下回再心神乱飞便要罚抄书了。
　　不过几日，来来往往的新鲜劲一过，姑娘们对合馆的好奇也就慢慢消下去了，反倒是渐渐抱怨起去太虚书院的书房上学比钤玒馆的书房还远，走的路程还多。
　　此番开馆还有一件喜事。两学传统，学生入馆一年之后皆会择一位教引先生，专责授业，若学生有心仪的先生便可投递文章毛遂自荐，由先生考察学问人品。若先生同意收入门下，则皆大欢喜；若无回音，则由馆里另外指派一位。
　　择选教引先生从来是钤玒馆一年一度的大战，不少学生挤破头想择一位资历老掌实权的先生，日后便可依附师门少走弯路。此举本也无可非议，人皆逐利，钤玒馆也并非世外桃源，难以免俗。但有资历的先生无非就是那几位，瞄着的学生可有几十上百人，僧多粥少，不免生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算计。
　　众人皆焦头烂额忙碌于投荐诗文时，我却是难得的清闲。我早已与梅姐姐商议停当，我的文风专长与姐姐甚是相合，有不少诗篇是经姐姐指点过的，我二人性情又极相投，她早在我入馆时便有意收为门生，如今我带着诗文去找她，自然是一拍即合。梅姐姐在钤玒馆的资历不深，来求她的学生并不多，但我看重姐姐人品持重学问深厚，有大家风范。再者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教引先生择得再好，终究还是须靠自己勤学苦练。打定了主意，旁的便也不甚在意，乐得清静。小瑷与云丫头也都是不好争抢之人，懒得去凑热闹，清清静静依着自己的专长各自择了相宜的先生，先生也答应收入门下。不出一月，此事便要尘埃落定，我也提前松了口气。经历了小雪死里逃生这样的事，我如今真真是没力气再折腾了。